沈意本來就是很活潑的性格,在北京待的時間久了,漸漸就變得更加熱情,她每晚回家都要把學校發生的新鮮事事無巨細地和長白說一遍,長白就一邊做飯一邊笑。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好似從頭到尾都是這樣——她在說,而他在聽。“小舅舅,明天要開運動會啦,我參加了短跑接力賽,你給我加加油吧!“小舅舅,我們學校今天竟然放了煙花欸,你是沒看到,那些煙花在天上綻開的時候有多好看!“小舅舅,今天我們班一對早戀的同學被班主任抓了,還喊了家長,那個女孩子哭得特彆慘!“長白,我明天要去春遊啦!”長白也記不起來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叫他小舅舅的,隻知道,自他發覺,有什麼已經覆水難收。她的那些噴薄而出的愛意,就如同宇宙洪荒裡日夜散發的光芒,一旦興起,便一發不可收拾。那天她去春遊,公司的總經理又恰巧隱晦地給他介紹了個對象。女孩子是總經理的千金,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長得好看,又是北師大畢業的高才生,總經理想必是看他年輕有為,又一直沒有結婚,才有了把女兒嫁給他的打算。長白一個頭兩個大,以前的還可以推脫,可這位,哪怕虛與委蛇,也一定要讓她高高興興的,因此,估摸著沈意今晚要八九點才能到家,下班後他就將她帶回了家。女孩子四處轉悠一圈,轉到沈意的房間時,驚奇地問:“家裡還有女孩子嗎?”長白在廚房洗手做羹湯,探出頭來解釋:“我外甥女在北京讀高中,家裡讓她住我這裡。”女孩子“哦”了一聲,更加高興:“沒看出來你還很會照顧人。”“哪裡,她都快被我養成野丫頭了。”“哈哈哈……”吃完晚飯,女孩子又磨磨蹭蹭地和他說了一會兒話,長白全都客氣地應了,正預備要將她送回家的時候,沈意突然從外麵開了門進來,邊走還邊嚷嚷著:“長白,你看我給你帶了特產回……”話說到一半,看到客廳裡兩人言笑晏晏的模樣,就停了下來。長白生怕她說出些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立馬上前一步同她解釋道:“這是我們公司總經理的女兒。”女孩子看到後就也走上前來,十分熱情地向她伸出手。“是長白的外甥女吧?你好,我是他的……”話到這裡,忽然有些害羞地看一眼長白,欲說還休,“朋友。”沈意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再了解不過那樣的眼神,因此一下子炸了毛:“我是他外甥女沒錯,可我也和他住在一起。”女孩子臉上原本還帶著笑意,可聽完這句,卻忽然有些笑不出來。倒不是因為沈意的話,而是望著眼前這個好似宣示主權的小姑娘,她竟然能隱約瞧出她眼底深處藏匿的固執。一種寧可毀天滅地也不放棄的固執。她忽然睜大了雙眼,希望自己想的是錯的。女孩子的眼神不斷在長白和沈意身上來回打量,長白以為她是被沈意嚇到,就開口安慰道:“彆生氣,她年紀還小,又被我寵壞了。”“你胡說!我已經17歲了,還有半年,還有半年就成年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沈長白你聽好,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我的舅舅,我喜歡你!我愛你!”長白原本抓在手裡的車鑰匙一下子就掉在地上。女孩子驚叫著跑了出去,沈意至今都還記得長白追出去前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像是看一個怪物。她站在原地,家裡一下子變得空曠不已,她像是終於用儘了所有的力氣,摔倒在地,半晌,又像是小時候那樣,雙手環住自己的雙腿,把頭埋在膝蓋中間。她恍然記起小時候的自己,被家裡的大人教訓了,就會這樣坐在黑漆漆的屋子裡。倘若碰到長白回來,便總會偷偷跑過來,將她的手指一個一個慢慢掰開,再往她手心裡塞糖果,她吃了以後,就再也不難過了。可是今天以後,大概就沒人再往她的手裡塞糖果了。長白很快就回來了,他沒有追到那個女孩子——她大概被刺激得有些深了。他望著沈意,像是望著一個迷途的旅人。“阿意。”沈意回望向他,不打算再給他任何勸解她的機會,說出的話堅毅而認真。“沈長白,我愛你。“還記得兩年前你和我說過的話嗎?沒關係,你不記得,我記得。你是第一個讓我心中充盈著愛意,每天早上醒來想看到你的臉,每天放學想要回家擁抱你,看不到你會想念,看到你,就會在心裡覺得圓滿的人。”長白終於遏製不住,開口怒斥她:“夠了!我是你小舅舅!”“啪”的一聲——那是他第一次打她。沈意捂著臉,卻還是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你總是說你是我小舅舅,可我早就聽我媽說過,你根本不是沈家親生的,你是爺爺奶奶過繼來的兒子。你和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長白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冰冷無比,他凝視沈意,那一瞬間像是隔著亙古綿長的時光,最終他隻是一字一頓道:“沈意,即便我不是沈家親生的,在外人眼裡,我也是沈家唯一的兒子。你是沈家的孫女,我就是你小舅舅,這一點,到我死,到你死,都不會變。”“可是沈長白……如果你是我小舅舅,我們就一輩子都不可能在一起了。”長白閉了眼:“放棄吧。你明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誰都可以愛,唯獨不能愛我。”沈意終於流下一滴淚來。小的時候成績不好被爸媽揍,上學時因越過三八線被同桌狠掐手臂,甚至連前些年最疼愛她的太爺爺離世,她都沒有流過淚。“啪嗒”,那滴淚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她淚眼婆娑地望過去,有什麼在心裡漸漸變得明晰。——她終於明白,她和沈長白之間隔的,並不是那並不存在的血緣關係,而是無論她怎麼努力,都融化不了的,他冰封的內心。那件事之後,長白公司的總經理將他連降兩級,他的心性高,忍受不了這樣的調度,就向公司提出了辭職,自己出來單乾。他能力強,這些年又積攢了不少客戶,很多人都願意同他合作,而他卻也因此招惹了不少同行業的人紅眼。他對沈意還是一如既往地悉心照料,可他越來越忙,晚上回家也是將自己悶在書房裡辦公,再也沒有時間溫柔地聽她說學校的見聞。沈意不知他是有心還是無意,隻能默默地安慰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時間過得極快,很快沈意就上了高三。有一回放學,她照例沿著長街往家走,長白現在已經很少來接她了。她望著長街上琳琅滿目的店鋪,望著拖手走在一起的情侶,想起曾幾何時自己也想要這樣拖著某人這樣虛度時光,可是白駒過隙,滄海桑田,有些事,終歸是變了。一路愁眉不展,走到離家不遠的小弄堂的時候,身後忽然不知從何處伸來一雙手,她被人捂住口鼻,一陣衝鼻的味道傳來,她霎時就沒了知覺。醒來的時候,她發覺自己已經被縛住手腳,鎖在一個黑漆漆的倉庫裡,幾個身形彪悍的大漢正生了火,坐在不遠處打牌。倉庫裡沒有光透進來,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也分不清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那幾個大漢聽到動靜聲,就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一群人走到她跟前打量她。半晌,其中一個大漢獰笑著對她說:“小姑娘,你好好地在這裡待著,彆想跑。”——她被綁架了。這個可怕的想法從腦中溢出,蔓延至全身,令她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渾身都因害怕而輕微地顫抖起來。許久,她才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來不及想她為什麼會遭到綁架,又是遭的誰的綁架,她隻是一個勁地思索著,自己要是想要逃出去,該怎麼辦?硬拚肯定是不行了,隻能找人來救她。長白,對,快找長白!她的手腳全部被束縛住,動作十分不便,好不容易摸到褲子,才發覺原本褲兜裡揣著的手機已經被他們掏走,她根本沒有辦法聯係到長白……她在倉庫被鎖了三天,倉庫裡看不出日夜白晝,她渾渾噩噩地睡著,沒人給她吃喝,隻是隱約看那幾個大漢吃過好幾頓飯,以此來推測時間。三天後,其中一個大漢接了個電話,走到她跟前,把聽筒放到她耳邊,要她說話,她連張嘴的力氣都沒了,隻聽聽筒裡略帶顫抖的聲音傳來,像是隔著雲端:“阿意,是你嗎?”“長白,快來救我……”說完這句,就又餓暈了過去。也不知又過了多久,門外警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沈意才終於又清醒了幾分。那幾個一直看守著的大漢卻倏忽變色,他們衝到沈意的麵前,臉上的神情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你這死丫頭,是不是你報的警?!”她沒有力氣作聲,那幾個大漢被激怒,就上前來剝她的衣服,長白帶著一群警察衝進來的時候,正看到她氣若遊絲,衣服也被撕了大半的模樣。大漢迅速被同來的警察製服,長白氣得臉都變了顏色,沈意被他抱在懷中,披著他的外衣,好容易才睜開眼睛,瞧見是他,還費力伸出手來摸一摸他的臉頰,之後才終於放下心來,再度昏了過去。長白抱著她往外走,冬日的陽光灑在他們的身上,他俯了身,像是哄孩子一般,哄她道:“阿意,彆怕,彆怕,小舅舅來救你了。”即便她已經聽不見了。那之後,長白對沈意便愈發好起來,比剛來的時候,還要好。那次的綁架事件,純粹是同行業的競爭者為了逼他做出退讓采用的惡意手段。他沒有妻子和兒女,隻有一個借住在他家讀書的外甥女,因此這噩夢就落到了她頭上……好在,好在有驚無險。但沈意的心中,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落下些陰影,縱使長白幾乎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可每每想起那幾個大漢的樣子,她即便是在睡夢之中,也都會忍不住顫抖,繼而驚醒。長白因此更加愧疚,乾脆每天晚上像哄孩子一般哄她睡覺,待她睡著後,才悄悄離開。好多個深夜,他抱著沈意,一下一下輕拍她的背脊哄她入睡的時候,都會凝望著她,心中升騰起氤氳的霧氣來。那霧氣繚繚繞繞,背後隱著的人,卻是越來越真切。他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想要與之共白頭的人,可是這個小姑娘,這個他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小姑娘,是他名義上的外甥女,他們相伴幾個冬去春來,以至於到了今天,他對她究竟是愧疚還是真心,連他自己都分不清了。“阿意,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