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幽深的山穀裡中一片寂靜,小屋裡還亮著燈。燈火昏黃,照得屋內一片朦朧。昏迷了兩天兩夜後,青尋終於睜開了眼睛,後背的劇痛使得他蹙起了眉頭,他緩了緩神,這才開始打量起眼前這個陌生的環境,然而第一眼他就看到了芅薑。芅薑倚著牆壁,似乎是睡著了,一臉倦容在火光下清晰可見,手裡還攥著濕布。青尋這幾天雖然昏迷著,可是外界發生的事情他卻全都清楚,芅薑背著他蹣跚前行,又為了照顧他衣不解帶,他知道,她這幾天過得多麼辛苦。他沒有叫醒她,隻就那麼靜靜地看著,然而他的思緒卻有些混亂,腦中又再度浮現出了那個沒有五官的人影。也不知是怎的,他越看越覺得芅薑和那個人影是如此的相似。甚至,他覺得那個人就是芅薑,芅薑的音容笑貌快充滿了他的腦海,將那人影給徹底的取代了。夜色漫漫,思緒綿長,青尋恍恍惚惚之間,天漸漸的亮了。青尋這一夜心神不寧,芅薑其實睡得也不安穩。她的腦子裡全是在逃命時候的事情,像著了魔一樣的停不下來。夢境進行到青尋身體變得透明的那一刻,她一個著急,就這麼把自己給急醒了。“青尋……”她驚呼了一聲,睜開眼睛便看向青尋。可一看到青尋已經醒了,正一臉疑惑地瞅著她時,她尷尬地扯了扯嘴角,收回了目光。她有一些訝異的問青尋:“你醒啦……”青尋道:“在你睡著的時候。”芅薑又問:“那你有沒有覺得那裡不舒服?”青尋倒很坦白,道:“痛!”芅薑愣了一愣,忽然笑了起來,她沒想到青尋會回答得這麼老實。她放下手裡的濕布靠了過來,摸了摸青尋的額頭,額頭涼涼的,已經退燒了。然後她又側過了青尋的身子,道:“讓我看看你的傷口。”青尋配合著讓她檢查。隻見包裹著傷口的布片上的血跡沒有擴大,傷口也終於不再往外滲血了。芅薑看到這兒,緊繃著的心弦算是徹底的鬆了下來。她扶著青尋躺好,幫他掖了掖獸皮被子,道:“你後背的傷太深了,又流了好多血,得靜養一段日子了。餓不餓?我去給你弄點吃的。”青尋沒有說話。芅薑站了起來,剛要轉身。屋外進來了一個少女,少女十六七歲年紀,白淨、瘦高,臉上掛著和善的微笑,端著托盤便走了過來。她看了一眼青尋,道:“他終於醒啦?”芅薑點了點頭。那少女又對芅薑道:“這一下你放心了吧?”說著,她端著托盤走到了青尋床邊,將托盤放到了案上:“藥我已經幫你熬好了,這裡還有些吃的,這裡還有該換的藥。”芅薑十分感激的看著那少女,道:“真是謝謝你施柔,還有你阿爹,如果不是你們好心相救,我和青尋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少女搖了搖頭,道:“阿爹也是打獵剛巧遇到你們,能相逢也是緣分,不必太過在意。既然他現在已經醒了,那你也可以休息了吧,我就沒見過哪個要情郎不要命的,熬了整整兩天兩夜,不眠不休,你當身體是鐵打的呀?”聽著情郎二字,芅薑不由地臉色一紅,走上前一把拉開了施柔:“你彆胡說,我和他不是這個關係。”施柔不依不饒道:“怎麼,你還害羞啊?都是過來人,你以為瞞得過我的眼睛?”芅薑越發窘迫,臉上的潮紅一路蔓延到了脖子根。施柔輕笑了一聲,也不再逗芅薑了,瞅了瞅青尋和芅薑,道:“你們該喝藥的喝藥,該吃的吃吧,我不打攪你們了。”說罷,拿起空的托盤便出了屋子。施柔這一走,芅薑和青尋尷尬了。青尋本來就不在意這些,倒是還好,芅薑卻恨不能找個洞鑽進去,永遠不要出來才好。她僵了一陣,訕笑著將目光轉向了青尋,指著門外,道:“你彆理她,她就這麼口沒遮攔,胡說八道。”青尋遲疑了一下,問道:“她是誰?”芅薑道:“就是救了我們的那個獵戶的女兒,她後天就要出嫁了。”那天,就在芅薑覺得青尋真要死在這兒的時候,施柔的父親剛巧打完獵,從山上下來。施柔的父親是個熱心腸的人,他想都沒想,背著青尋就回了家,然後幫青尋取出了箭簇,又給青尋采藥療傷,芅薑打從心底裡感激他。青尋“哦”了一聲,沒有再問,卻反倒是掀開被子,想要起身。芅薑一怔,慌忙上前,問道:“你要乾什麼?”青尋道:“我想到外麵曬曬太陽。”曬太陽?這個季節曬太陽,不會被曬成焦炭嗎?芅薑愣住了。可青尋卻在堅持。芅薑無奈,隻好扶著青尋,兩人一起走出了屋子。屋外陽光灼熱,雖然還隻是初夏的早晨,卻已經有了幾分暑氣。芅薑扶著青尋,在院中找了一個石墩讓他坐了下去,然後扭頭看了向了天空。芅薑看了一陣,忽的就笑了起來,她張開雙臂大大地吸了口氣,原地轉了個圈:“能在陽光下的感覺真好。”青尋的目光微微一滯,想到了之前芅薑因為沒有嗅覺味覺,而表現出來的失落情緒,心頭有了些些的觸動。可芅薑開心了沒多久,“哎哎”地又開始了歎氣,她瞅著青尋問道:“這麼坐著你真不嫌曬嗎?”青尋搖了搖頭:“這裡挺好。”芅薑有些無奈,可青尋要這麼曬著,她也不好意思把他一個人丟這兒,隻能陪著一起曬。兩人就那麼待了一陣,且見著施柔的父親回來了,興高采烈的,手裡提著好一些東西。施柔嫁期在即,她父親總是想著要多給她一些陪嫁的物品,芅薑和青尋住在這裡的這幾天,芅薑經常看到她父親買了這個,又買了那個。施柔的母親不在了,她父親便連母親的那份心也一起操了,老是覺得這也不行,那也不夠好,什麼都要親自操持。青尋很少有機會見到這些,他看了一陣,問芅薑道:“出嫁很重要嗎?”芅薑點了點頭:“那當然,尤其是對女子而言,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執手相伴,白首不離,這可是人生之大幸。”青尋若有所思的看著芅薑,沒有說話。芅薑知道青尋不懂這些世俗之事,她耐心的解釋道:“心愛之人就是你所愛的人,對了,你知道什麼是愛嗎?”青尋目光微微波動,還是沒有說話。芅薑道:“愛是一種感覺,也是一份悸動,就好像能融去冰雪的第一縷陽光,一片死寂中響起的第一聲風吟,它無形無影,卻能直達人心的最深處,比酒還烈,比藥還毒,沒有人能夠抗拒。”芅薑說到此處,看向了青尋。青尋也不知是沒聽懂還是怎樣,一點反應也沒有。芅薑遲疑了一下,道:“你不要去想那是什麼,你先閉上眼睛。聽,這山穀裡有自然的聲音;聞,這裡還有著萬物的氣息。愛也是一樣,它博大而包容,卻又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你隻有心才能感受得到它的存在,就像你感受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樣。”伴著芅薑的聲音,青尋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眼前所見的成了一片幽深穀底,穀底之中溪水潺潺,草木茵茵……而芅薑望著他那逐漸舒展的眉頭,也配合地停了一陣,才繼續道:“當你開始有了愛,你就等於有了心,你會漸漸地發現,你會因為一點小小的變化而驚喜,你的情緒都會因它而起起伏伏,你會失去理智,甚至,會為了它而奮不顧身……”青尋聽到此處,又睜開了眼睛。隻是這一次,他的目光落到了芅薑的身上。芅薑說得動情,笑得甜蜜,仿若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整個人都沉浸在了其中。可青尋的思緒卻在這一刻陷入了混亂,他的腦中映出了很多的畫麵。有他和芅薑的第一次相遇,有芅薑去鎖生塔時,他的緊張,以及這些日子的點點滴滴,最後,他的思緒定格在了替芅薑擋箭的那一瞬間。芅薑說了一陣,她怕青尋沒聽懂,轉頭便看了過來。果然,青尋沒反應了,他隻是愣愣地看著她,都不知道在想什麼,想得出神。芅薑有些不悅,喊了一聲:“青尋……”青尋一怔,抽回了神思。芅薑問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青尋沒有說話。芅薑頓有些失望,僵了僵,沮喪地耷拉下了腦袋:“算了,不懂就不懂吧,等回去了,以後我再慢慢教你。”青尋還是沒有說話,隻是眼神變得無比的深邃,深深地印著芅薑那臉。青尋箭傷嚴重,按道理,沒個十天半個月,僅憑他自己,根本下不來床,可是連著曬了幾天太陽,他竟能日常行動了。這恢複速度,把施柔和她父親都給嚇了一跳。芅薑倒是還好。當然,芅薑打從看到硺顏,她便意識到自己可能入了夢,所以發生什麼怪事她都不覺得奇怪。她隻是很在意一件事情,她現在的行動軌跡已經和當年不一樣了,為什麼她和青尋還沒離開這裡?青尋日漸恢複,這個問題她也越來越需要考慮,因為芅薑已經不知道他們該往哪個方向去了。施柔的婚禮轉眼便到了。成婚那天,施柔一大早便已起身,梳妝打扮,等待著迎親的隊伍,她穿著一身玄色的禮服,整個人看起來莊重了很多。百姓家的婚禮不比貴族,能有這一身不錯的禮服,價格不菲的陪嫁,這已經不容易,其他的都能簡則簡。施柔遠去的那一刻,芅薑看到她父親流淚了,一直呆呆的站在院門外,看著迎親的隊伍走遠。芅薑想到了薑重,想到了她往荀氏領地之時,薑重也是這樣的看著她,內心不由地一陣酸楚。施柔婚禮過後,芅薑和青尋知道他們在此處不宜久待,兩人一番合計,決定先離開荀氏領地再說,於是兩人根據施柔父親指引的路線,起身往趙氏的領地逃去。那趙氏是晉國現今剩下的那四卿之一,不過和韓氏、魏氏的情況不太一樣,趙氏的族長趙無恤和荀瑤原本就有過節。據說,晉國大軍初次伐鄭之時,荀瑤曾在大庭廣眾之下羞辱過趙無恤,嘲笑他是妾室所生,相貌醜陋,懦弱無能。四年之後,他們二次討伐鄭國,荀瑤又假借醉酒生事,將酒爵砸到了趙無恤的臉上。趙無恤隱忍,一直未曾對荀氏怎樣,但趙氏之人卻早有不滿。而今,趙無恤攻下中行氏和範氏,得了他們的領地,荀瑤便厚顏無恥的逼迫他割地,想以此削弱趙氏,趙無恤卻再也沒有讓步。雙方幾番交鋒,早已勢同水火,所以就目前而言,芅薑和青尋也隻有往趙氏領地才最為安全。連著趕了多天的路後,青尋和芅薑終於到達了趙氏和荀氏領地的交界點。這些天唯恐遇上荀氏的人追捕,兩人一直都沒敢走官道,直到此時才沒那麼忌憚。青尋傷勢初愈,不宜太過勞累,走了一陣,芅薑便要他休息。青尋以為芅薑累了,也就沒有反對,兩人在路邊找了個地方坐了下去。這條官道連接著趙氏和荀氏的領地,往東南方向再走不遠便可到達趙氏的地盤。芅薑和青尋一邊喝著水,一邊看著前方,討論著接下來的計劃,遠遠地便看到一支隊伍車馬蕭蕭地快速逼來。在來趙氏領地的路上,青尋和芅薑其實聽到不少風聲,都是關於荀氏和其他三家的。據說,韓氏已經答應割地了。晉國現今的四卿之中,韓氏本就是最弱的,他們答應割地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隻是,誰也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韓氏這一個割地,魏氏必定不能久拖,而荀氏也會借著這個機會再度向趙氏施壓。就不知眼前這支隊伍是不是和割地之事有關?青尋和芅薑麵麵相覷了一下,隻覺得此刻還是還是找個隱蔽之處待著的好,於是兩人便起身,躲到了官道旁的樹林之中。果然不出芅薑和青尋所料,這支隊伍的確是衝趙氏而來,因為那領頭的便是硺顏,不,準確的說是頂著荀瑤身份的硺顏。在事件的發展軌跡脫離現實後的第十天,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態。那隊伍來去匆匆,轉眼便就走遠。芅薑輕呼出一口氣,從林中走了出來。青尋瞅著她那並不輕鬆的神色,問道:“你在擔心什麼?”芅薑道:“我原先以為,隻要一切不按照當年發生的事情走,我們就可以離開這裡,回到現實,可是無論我怎麼樣努力改變這個結果,一切卻都還是能回到最初的模樣,我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青尋沉思了片刻,道:“有法有破,這既是硺顏給你設下的困陣,那自然會有破解之法,你耐心找尋便是。”芅薑聽到這句,忽然想起了那次半夜,青尋說到硺顏能入夢,她也可以的事情,不滿道:“青尋,下次你能不能說話直白一點,我老是猜你想說什麼,頭疼啊。”青尋感到一陣不解:“怎麼?”芅薑道:“還記得上次嗎?我就是聽了你的,結果把百裡無憂和袁天罡都引來了……”芅薑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青尋就很無奈。他道:“我那天說的那句話的意思是,你可以像硺顏一樣入侵盧國公,入侵與此事相關的人的夢境,還原程處秀被殺的經過,讓他們重新梳理案情。”芅薑聽得一愣,整張臉都開始抽搐了。什麼呀,搞了半天她還真的領會錯他的意思了?他沒讓她去到處生事呀……芅薑和青尋這邊話還沒說完,那頭,已經走遠的硺顏及荀氏兵卒忽然又回來了,速度之快,宛若從天而降。芅薑和青尋大吃一驚,都來不及去反應,硺顏就從馬車上站了起來,歪著腦袋瞅著他們兩人:“喲,好巧,這又遇上了……”巧什麼巧,夢境裡的一切不都被你操控著嗎?芅薑瞪了一眼硺顏,再看四周,隻見她和青尋倒黴催的又被圍了。若不是受困於夢境之中,芅薑想,硺顏大概早就被她砍死八百回了,可是現在,她還真拿他沒辦法,隻能看著他在自己麵前得意洋洋。她思忖了一陣,目光從周圍的兵卒又回到了硺顏的身上,故意地往前走了兩步。荀氏的兵卒們一看到芅薑的動作,舉著兵器便攔她。芅薑卻突然一把抓住其中一個人手中的長矛,一拽一甩,直直地紮進了硺顏馬車旁的地麵上。拖車的馬匹受驚,發出陣陣嘶鳴。眾人的注意力也全都集中到了芅薑的身上。原本,硺顏倒還不是很在意芅薑,他隻是看著青尋在想,青尋明明中了他一箭,怎麼看起來跟沒事似的?芅薑這一動手,他抽回神思又看向了芅薑,隻覺得此刻,似乎芅薑更有趣一些。他戲謔地問芅薑道:“阿薑,你火氣怎麼這麼大?”芅薑冷聲道:“硺顏,你是不是一定要致我於死地?”硺顏不解地瞅著芅薑:“阿薑,你為什麼要這麼說?”芅薑“哼”了一聲:“你心知肚明!”硺顏瞬間便笑了,笑得無比開懷。他故意地身子往前湊近了幾分,衝芅薑挑了挑眉:“阿薑,其實我想要什麼你應該最清楚不過,我可一直都在等你的答案呢。”呀,這意思是不是在說:他這一次次地把她往死裡逼,為的就是要她認輸,要她說那些羞恥到讓人張不開嘴的話呀……芅薑無語了,狠狠地給了硺顏一個大白眼:“你做夢去吧!”青尋不知硺顏要芅薑認輸的那檔子破事,害怕芅薑衝動,他還想上前攔著她的,可一聽到芅薑和硺顏的對話,他不由地就愣住了,目光落到了芅薑的身上。芅薑這一表明態度,硺顏自然不會再對她手軟。硺顏緩緩而笑,點了點頭:“很好,還是那麼倔強,那我們接著玩!”說罷,便用手指點了點芅薑方向。荀氏的這些兵卒一接到命令,像是群起的馬蜂,舞著長戈長矛全湧了過來。芅薑不敢戀戰,退到了青尋的身旁。可硺顏的手下們卻像潮水一樣源源不斷。芅薑有些惱火,握了握緊手裡的長矛。硺顏卻一臉悠哉地瞅著她和青尋,還不忘嘲諷:“阿薑,你真打算頑抗到底嗎?我要的不過是一句話,就比你的命還重要?”芅薑一腳踢飛了攻來的那人,氣衝衝地瞪著硺顏。青尋聞聲,目光又一次地落到了芅薑的身上,儼然是對芅薑和硺顏之間的事情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