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孫二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在庭中小道上,踏著落日餘暉,緩緩前行。薑重一邊走著,一邊望著蔥鬱的草木,問芅薑道:“還記得當初四處流亡的時候嗎?”芅薑沒有吱聲。薑重卻又笑了起來,道:“這都一晃多少年了,你也不再是那個愛哭的孩子。阿薑,你有青雲之誌,若為男子,定能成就一番事業。我薑氏式微,早已不複當年盛況,薑氏子孫或而流亡在外,或而苟活於齊,卻無一不心念舊國,以光複薑齊為己任。”薑重這麼些年幾乎就沒為自己活過,所念所想一直想都是如何從田氏手中奪回齊國,還政薑氏,為此,他投靠過很多人,也做過很多事情,可是,以一人之力撼動整個國家談何容易?縱然他智計絕倫,可那也改變不了薑氏已經沒落的事實。芅薑還是沒有吭聲,可心中卻已是五味雜陳,萬千情緒。作為薑氏的後人,她明白薑重的不甘與憤慨;可是作為在世間遊走千年,看遍滄桑的人,她亦是知道,薑重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薑重走至一片空地,停下了腳步。夕陽如火,燒得天邊的雲朵也漸漸地變成了紅色,涼風輕拂,撩起一片思緒。薑重靜靜地望了一陣夕陽,問芅薑道:“你知道,今日和魏卿站在一起的人是誰嗎?”芅薑自然知道:“荀瑤。”薑重頓了一頓,又道:“他為割地而來,魏駒雖是未允,但隻要韓氏一旦做出表態,魏駒怕也不得不點頭。”芅薑問道:“既是不願割地,魏駒為何不聯合趙氏與荀氏抗衡?荀氏實力固然無人可及,但隻要韓魏趙齊心,他也未必能討到便宜。”薑重聞聲,又笑了起來:“若世人皆有阿薑你這般見識,荀氏何來今日的氣焰?”芅薑從小到大,她幾乎沒被薑重誇過,嚴格算起來,這大概是第一次。她有些不好意思,忙轉開了目光。薑重卻歎了口氣,目光在一瞬間冷了很多。他道:“晉國這六卿本就各懷鬼胎,都有稱霸之心,即便聯手也逃不過彼此算計。若想破解魏氏危機,或有一法。”芅薑蹙了蹙眉:“你要我刺殺荀瑤?”薑重沒料到芅薑會看破他的用意,他震驚地看著芅薑,目光一陣變幻,僵了一陣之後,已然不在乎芅薑是怎麼看待他的了,隻就繼續道:“荀瑤無德,荀氏之人對此頗有微詞,隻要荀瑤一死,荀氏必定陷入族長之爭,便也無暇顧及割地之事,魏氏危機可解。”芅薑激動地問道:“如若失敗了呢?”薑重愕然一怔,不可思議地再度瞅向芅薑。芅薑卻垂下了目光,沒有繼續和他爭辯。芅薑不是為了抬杠才這麼說的,她隻是不明白,薑重怎麼就認為她一定會成功?當初,她沒有經曆過失敗,亦是年少氣盛,所以毫不猶豫地便點了頭,但是而今的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丫頭,她清楚地知道,答應了之後自己將肩負著怎樣的責任。可薑重卻並沒有改變主意的意思,他隻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會失敗嗎?我的阿薑心比天高,從來也不認輸低頭,可能失敗嗎?”他的語氣十分堅定,然而眼神中流露的卻是痛苦與哀傷,不舍中摻雜著不忍。芅薑望著薑重,望著他那飽經風霜的臉龐,心一揪,瞬間便被那難以言喻的情緒侵占。薑重的語氣是堅定的,可是他的表情卻明顯地在說明他知道刺殺是注定失敗的。他似在極力地隱藏著什麼,隱藏著一個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真相。芅薑再也看不下去,她扭過頭隻想儘快離開這裡。薑重卻又歎了口氣,道:“這不僅是為了魏駒,為了魏氏,報答他的知遇之恩,也是為了我們薑氏。”芅薑又望了一眼薑重,她知道她已經無法再拒絕了。薑重故意提到薑氏,那便是不會給她拒絕的機會。薑重這個計劃不可能單獨事實,需要魏駒配合,薑重找他談話,卻由魏駒的隨從來帶路,那魏駒也已然是同意了。她看不破薑重的真實目的,但她卻感覺得到,薑重在下一局很大的棋,一局眾人皆為棋子的棋。退無可退,芅薑從容而笑,她點了點頭,應允了薑重:“我答應去刺殺荀瑤,但是石頭要留下,我不希望他跟著我去送死。”聽到“送死”兩字,薑重的神色猛然一滯,似再一次地感到了震驚,隻是他早已慣於隱藏情緒,很快的便恢複了常態,點了點頭:“不讓他同去便是。”魏駒雷厲風行,當日定下計劃,兩日後便將芅薑送上了去往荀氏領地的馬車。與芅薑同行的是一把削鐵如泥的短刀,一瓶能在頃刻間奪人性命的毒藥,還有三名死士。芅薑離開的那一天,安邑道邊的槐樹開出了今年的第一批槐花。槐花潔白,如玉一般點綴在翠綠的枝葉之間,一如芅薑和薑重初到安邑時那般,散發著馥鬱的香氣。芅薑看著槐花思緒萬千,目光不由地轉向了身後。魏駒等眾人皆已調轉馬頭,準備回城,唯獨薑重一人癡癡地望著馬車,不願離開。那一瞬間,芅薑的眼睛模糊了,內心隻剩下了無儘的歉疚。當初的她從未了解過祖父,一心以為祖父最瞧不上的便是她,直到此時她方才明白,她的祖父從來都是在意她的。馬車伴著車軲轆碾壓地麵的聲音,漸行漸遠,將安邑城遠遠地拋在了身後。芅薑望著那早已消失不見的人影,靠在車壁上不知不覺間打起了盹。馬車走了一陣,忽然猛的一搖一顫,驚得她睜開了眼睛。她扭頭一看,隻見石頭從車尾爬了上來。芅薑都已和薑重說好,不要石頭隨行,薑重重諾,不可能失信,可現在石頭卻出現在這裡,這又是怎麼一回事?芅薑無比震驚地瞅著石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問出了聲:“你怎麼來了?”石頭“嘿嘿”地笑了一聲,坐到了芅薑的身旁,道:“你是去乾大事的,我知道,我也要去。”芅薑有些惱火,強壓著心中起伏的情緒問他道:“你偷偷的跟來,你阿姐知道嗎?”石頭卻點了點頭:“就是阿姐讓我來的,她說荀氏殘忍暴虐,她不放心你。”芅薑愣愣的看著石頭,都有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們此去荀氏,無論成功與否都必死無疑,阿嫵怎麼就信了她要被獻給荀瑤的謊言,讓石頭跟來?距離荀瑤向魏氏要答案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他們所剩時間不多了,同行的死士不可能回頭再將石頭送回去。芅薑一想到這兒,內心變得極度的沮喪。她阻止不了這一切的發生,石頭也還是要死,為什麼同樣的悲劇她還要再經曆一次?硺顏……都是硺顏……她激憤難抑,掏出了袖間的短刀便猛地一刀紮在了車壁上。石頭不知芅薑為何突然發怒,驚得一顫。芅薑卻不再說話,隻就望著車壁上的刀子,眼中閃過一道寒光,已然起了殺心。一行人馬日夜兼程,不多日便到了荀氏領地。守城的官員上報後,芅薑等人被接到了荀氏的府宅。對於芅薑的到來,荀氏之人揣測多多,無一不是勸諫硺顏將芅薑遣返的。硺顏卻並不在乎,哪怕用著的是荀瑤的身份,他感興趣的也不過芅薑一人而已,至於芅薑此來的目的,那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他故意地晾了芅薑兩天後,讓人去找了芅薑,要芅薑侍寢。芅薑雖不知道硺顏的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可是機會送到眼前,她豈有放棄的道理?於是帶著短刀和毒藥,跟著前來的內侍便往硺顏的寢室走去。芅薑的夢境之外,百裡無憂的法術也開始起了效果,飛舞的熒光籠罩著青尋和芅薑,漸漸地將青尋送入了芅薑的夢境,而落點不偏不倚,正就在硺顏的寢屋門口。荀瑤宅中的下人都知道魏氏送來了一個美人,可是這個美人是男還是女,是胖是瘦卻沒幾個人見過。房外,那守著的家夥一見到青尋,眼睛立馬直了。隻見青尋一襲青衣,風姿瀟灑,麵容雋秀,氣質出塵,好似九霄真仙天上來,想都沒想這人是誰,推開門便做了個請的動作。青尋一心想找芅薑,自然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可能,跨步就往裡走。硺顏這頭,雖然他入侵芅薑的夢境的第一時間,已經意識到了有人闖入,可是,一心惦記著要怎麼撩撥芅薑,他根本就不想去管入侵不入侵的事兒。為了製造氣氛,他還特地讓人在他的床榻周圍裝上了紗幔。房門一開,夜風灌入,紗幔隨風飄動,他懶洋洋地側躺在在紗幔之中,一手撐著腦袋,另一手拿著犀角酒器,擱在屈起的膝蓋上。他穿著白色的絲質睡袍,似是故意為之,睡袍半係半開,露出了一片精壯胸膛。他眼睛一直閉著,沒有睜開,然而嘴角卻保持著弧度,而這個弧度伴隨著青尋越來越近的腳步不斷上揚,直到青尋停在了他的身前。硺顏命令道:“幫我倒酒。”青尋沒有說話,遲疑了一下,拿起托盤裡的酒罐便給硺顏斟滿了酒。對方的順從讓硺顏感到了一絲滿足,硺顏又道:“幫我捏捏肩。”青尋蹙了蹙眉,再看硺顏那浪蕩的模樣,滿身酒氣,疑心他喝多了,腦子不好使,便也沒多言,隨手在他肩頭捏了兩下。青尋這一捏肩,硺顏徹底的樂了,他一心以為來人真是芅薑,抬起半身,強行將他拽到懷裡,一把扔了手裡的酒器便摟住他,腦袋緊貼在他的脖子上,一邊使勁地嗅著一邊喃喃道:“你好香……”青尋會配合隻因他不想生事,可這也不代表他就喜歡硺顏這樣。他有些受不了,故意拉開和硺顏的距離,餘光瞟了一眼腰間的雙手,問道:“你抱夠了嗎?”硺顏意猶未儘,搖了搖頭,雙手樓得愈發的緊。忽的,他意識到這聲音不對,猛然一睜眼,就隻見身前坐著一個麵容雋秀的年輕男子,根本不是芅薑,嚇得一把將青尋推了出去,自己也差點一屁股滾到地上。“你是誰?”他大聲喝問道。明明他是被調戲的那個人,青尋卻反倒一臉淡然,道:“我是來找人的。”硺顏撩了撩擋著視線的發絲,又問:“你……找誰?”青尋道:“我找……”青尋入侵芅薑的夢境是百裡無憂施的法,百裡無憂自然能夠看到他周圍的情況,隻因屋內紗幔飄個不停,她才沒能在第一時間看清楚床上躺著的人是誰,現在硺顏換了個位置,她一下子就將他認了出來。趕在青尋回話之前,她急忙大喊:“青尋,彆廢話了,他就是硺顏,快抓人啊!”青尋一聽到這句,目光瞬間一沉,出手就向硺顏攻去。硺顏也感覺到了青尋身上那不屬於夢境之中的氣息,他有些納悶,躲開青尋的攻勢便看向了空中,已然意識到了百裡無憂的介入。而他不過一個遲疑,青尋攻勢再起,拳掌連環,直擊要害。硺顏閃躲不得,隻能硬接,兩人打著打著就滾到了床上,滾著滾著,又壓倒了床邊那垂落的紗幔。紗幔承受不住兩人的體重,被紛紛拽落,一層接一層地將兩人罩在了其中。荀瑤府宅的另一側。夜色深濃,將一切包裹,也讓那蟄伏已久的猛獸們紛紛卸去偽裝,靠向了那盯了許久的獵物。在通往荀瑤寢屋的走廊上,芅薑一邊走著,一邊抱著對硺顏的必殺之心,緊握著手中的短刀。而魏氏的死士們也在接到芅薑侍寢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便埋伏到了荀瑤的寢屋之外。可是,芅薑還未出現,荀瑤的寢屋裡卻傳來了激烈的打鬥聲。聲音時強時弱,伴隨著奇怪的叫喊,喊得屋外死士們神經也在這一瞬間緊繃到了極致。眾人正徘徊在要動手,還是不動手之間,且見著芅薑跟著內侍走了過來。芅薑已經想好了,一見到硺顏她便先發製人,不管硺顏怎麼求饒,然後她要讓他立即自己送回去。為此,芅薑連動手的角度都想好了。可是一到荀瑤的房門口,芅薑卻呆住了。嚎叫!男人的嚎叫!嚎叫聲夾雜在打鬥聲中,“乒乒乓乓”又激烈又怪異,屋內的火光也隨之忽明忽暗。芅薑尚不及回神,門外守著的那家夥卻慌了。他從來都沒想過青尋的身份問題,放他進屋也純屬本能,至於屋內的聲音,他那也僅僅是遵循硺顏的命令,聽到呼救聲也不要去管,哪想到自己闖了大禍?他一看到芅薑,還有給芅薑帶路的那內侍,慌地手足無措,原地轉了兩下之後,也顧不得檢查芅薑身上是不是攜帶了兵器,一把推開荀瑤的房門便跑了進去。對於屋內的聲音,芅薑也滿心疑惑,她頓了一頓,跟著就跑進了屋。可她這一看,就隻見屋內一片狼藉,硺顏麵朝下,四肢被紗幔纏繞著,倒掛在房梁上。青尋一手拽著紗幔,一手負在身後,波瀾不驚地瞅著硺顏。芅薑這一下更懵了,她抽動著半邊嘴角,喃喃了一聲:“青尋?”青尋眼底透著柔光,看了過來,道:“回家了。”芅薑一下子明白了青尋為救自己而來,激動地直點頭。可是,硺顏到底是夢魔啊,在夢境之中,誰又能真正是他的對手?乘著青尋一個分神,硺顏掙開紗幔便淩空一掌,直擊他天靈。青尋萬萬沒想到硺顏還有力氣反撲,他身形一轉,避開攻勢。可誰也沒想到硺顏的目標根本不在他,他隻是假借著攻擊他,卻在關鍵時刻攻勢一轉,直撲芅薑。芅薑現在這幅身體完全比不上靈體靈活,再加上硺顏來襲得突然,她隻能後退。就在她和硺顏這一退一進之間,硺顏的那兩個手下突然上前,從後截住了她,掏出隨身的刀子便抵在了她的後背。暈死,她明明之前計劃地那麼周詳,還找石頭練了好幾遍,如何在第一時間拿下硺顏,怎麼到了最後還是不行?芅薑一停下動作,那抵在後背的刀子便換到了她的脖子上,她也徹底的落到了硺顏的手中。而青尋卻並沒有停下的意思,還想攻來。屋外,魏氏那幾個死士一見芅薑進了屋,拔出刀子便快速地朝著荀瑤寢屋靠來。可是,他們剛一動作,埋伏在暗處的弓箭手們便紛紛探出了頭,儼然早已布下殺局,就等著他們來自投羅網。那為首的死士還沒靠到荀瑤的寢屋,隻聽得“咣當”一聲瓦片摔碎的聲響,一支飛箭“嗖”地一聲便從後洞穿了他的身體。飛箭來得突然,死士們聽到聲音一下子都愣住了,他們再一看那倒下的同伴,忽的意識到情況不對,加快步伐便朝著硺顏所在之處撲去。然而,他們速度再快,又怎快得過那離弦的弓箭?隻見無數飛箭像是被觸發了機關,密密如雨,鋪天蓋地而來。眾人來不及反應,瞬間就被射穿了身體。逐漸,外麵的動靜蓋過了屋內的聲音,也驚擾到了對峙之中的他、硺顏、芅薑和硺顏那兩個手下。芅薑猛然一下子想到了隨來的死士們,臉色“唰”地就變了。而硺顏這邊,他以為能用芅薑牽製住青尋,還在試探他的底線。就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刻,房外忽然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一個人。一見到那人,眾人皆是一愣,且見著那人身上插著數箭,滿身鮮血,剛一進門就一下子栽倒在了地上。芅薑卻頭皮一陣發麻,頓時就喊出了聲:“石頭……”石頭一臉痛苦地看著芅薑,已經沒有了站起來的力氣。他費力地朝著芅薑一點點爬去,一邊爬一邊喊著:“阿薑……阿薑……”很想幫芅薑解圍,可他此刻這副模樣,又能幫得了誰?芅薑再也看不下去了,她顧不得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拚命地掙紮著往前:“石頭……石頭……”腦海中徘徊的滿滿都是阿嫵的囑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