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兩天的大風過後,長安城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降雪。大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將青宅變成了一片冰雪世界。今日青尋沒有去鋪子,隻就獨自一人在堂中煮茶賞雪。茶香馥鬱,清雅悠然,自爐中的茶壺中緩緩溢出,沁人心脾,雪似乎也沒那麼冷了。煮茶是南人的習慣,長安城的人並不熱衷,偶有一些卻也各種添加佐料。青尋卻獨愛清茶,因為那份特有的苦澀醇香便如同他熏的那些香一樣,能夠留存於他的記憶。他輕抿了一口白瓷碗中的茶湯,拉了拉肩頭披著的氅衣,目光一轉,卻見芅薑從走廊上走了過來。她跪坐到他身旁,好奇地看著茶爐裡冉冉的白霧,指了指爐子:“煮的是什麼呀?”青尋道:“茶。”芅薑看著他:“茶?”青尋執起茶勺舀了一碗送到了芅薑的麵前。茶湯清亮澄黃,幽幽地飄著氤氳水霧。芅薑沒和他客氣,拿起碗便飲了一口。可惜她沒有味覺,根本嘗不出味道,神色也轉而有了一絲落寞。愣神間,隻聽得青尋問道:“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青尋在問什麼,芅薑當然是知道的。她也沒打算隱瞞,直接道:“我琢磨了一夜,那玩意的繁殖靠的是曾經吃過它的人,我想把這些人都聚集起來,先阻斷事態擴展的可能。青尋悠悠地品著他的茶湯,沒有說話。芅薑接著又道:“此事隻怕得越快進行越好,但是僅僅靠排查時間根本來不及,葵娘說在崇業坊玄都觀的鎖生塔中封印著一隻夢魔,夢魔可以織夢,利用他的能力或許可行。”她想過了,這還沒到最後時刻,就這樣放棄著實沒有意義,倒不如全力以赴的賭一把。青尋一聽到玄都觀三字,微地一怔,轉來了目光。玄都觀是長安城中最負盛名的道觀之一,裡麵封印著不少神魔靈鬼,而觀中的這個鎖生塔一直被視為眾生禁地,擅闖不得,她居然想去冒這個險……可芅薑卻一臉的雲淡風輕,一邊把玩著手中的茶碗一邊道:“為了這長安城中的芸芸眾生,為了除魔衛道,我決定犧牲一把!”青尋一臉狐疑地瞅著她,感到了不可思議。芅薑是一個心思多多的人,要說她為了利益去博他信,可要說她為了長安城而博,那顯然不可能。果然,還沒熬過一刹那的時間,芅薑自己先憋不住了,一手拍著幾案大笑起來:“這麼看著我乾什麼,逗你的!”青尋一愣。芅薑得意的揚了揚眉頭,又漸漸地恢複了常態。她輕呼出一口氣,神色中有著幾許自嘲,不服輸地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道:“長安城是我的地盤,容不得挑釁,如果有一絲機會我都不想放棄。”說到此處,她瞄了瞄青尋:“不過你放心,我一向不欠人的,我回不來還有黑貓精,他混歸混,辦事還算可靠,你要找的人他會幫你的。”青尋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你有把握闖鎖生塔?”芅薑沒有回答,卻故意地胳膊肘推了推他:“你要是有興趣,可以帶你一起去玩。”青尋沒有理會她,顯然,對此並沒有興趣。芅薑笑了笑並沒有強求,有把握她談不上,不過是儘力一試罷了。她看著不接話的青尋,頓了一頓,道:“青尋,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青尋神色滯了一滯,抬起目光。芅薑道:“葵娘雖然屢屢想吃你,但是它現在已經變成了這副模樣,連自我都喪失了,若是我回不來了,我想請你不要為難它,就放它自生自滅吧。”青尋本以為她要提的是去鎖生塔的事情,不料竟是為了葵娘。青尋訝異道:“它可曾想置你於死地。”芅薑卻並不在乎:“是啊,它何止想弄死我,它還想吃了我呢。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來了這長安城就一直在和她鬥,有時候它吃虧,有時候我吃虧,來來回回,如果沒有這次的意外,說不定它也會死在我手上。人呐,大概都有點兔死狐悲的心理吧,它現在變成了這樣我再追著不放也沒什麼意義,與其執著於過去的仇怨,倒不如看開一些。”青尋沒看出來,芅薑居然還有這樣豁達的一麵。他遲疑了片刻,緩緩的垂下目光又抿了一口茶湯。青尋不說話了,芅薑便認為他是同意了。她開心地笑了起來:“那就這樣說定了!”說著,她從坐墊上站了起來,瞅了瞅已是蒼茫一片的院子,輕歎道:“時辰不早了,我也該出發了,然後……謝謝你的茶……”說罷便轉過了身子。看著芅薑遠去,一陣莫名的情緒悄無聲息的爬上了青尋的心頭。大雪在狂風中飄揚,紛繁雜亂,仿若這看不懂的世界,記憶也隨之一點一點的浮現。這麼些年四處遊蕩,他遇到過不少人,執迷者有之,哀怨者有之,形形色色,能像芅薑這樣活得通透自在的卻是少數。因為沒有七情六欲,他對於很多的事情都難有體會,逐漸便就認為人大概就是如此,渾渾噩噩,由生到死,直到今日與芅薑的這番談話他才真正意識到,人除了這些,還有決心,有牽掛,有著一種從容麵對一切的態度,而這些卻是他一直所感受不到的。下意識地,他喚了一聲:“阿薑……”芅薑都已經走遠,聽到聲音愣了一愣,轉回了頭。她隻見青尋一動不動地望著前方的雪景,眼底夾雜著不明的情緒,緩緩地抬起了手中的白瓷碗:“活著回來。”芅薑一怔,睜大了眼睛,直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可再看青尋,看著青尋神情的變幻她似乎明白了點什麼,一下子笑開了。在那愉悅笑聲之中,她瞬間消失了……玄都觀原名通道觀,原建於北周年間,前朝開皇二年,甑山縣公宇文愷負責負責建造大興城時便將它遷至了崇業坊,並更名為玄都觀。之後,它便一直都是皇家宮觀。因為懼怕玄都觀中修道的道人,長安城的的精怪很少敢靠近這裡,便是早已褪去一身戾氣邪氣的芅薑,對於此處也一直都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雪越下越大,天地早已是一色蒼白。乘著風雪趕到玄都觀,芅薑不敢磨蹭,徑直地便進了藏書樓。曲江池那鯉魚說,那鎖生塔就在藏書樓中,至於封印萬物的塔為什麼會在收藏典籍的書樓之中,那鯉魚精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芅薑便也無從得知。入得樓內,她小心翼翼往裡走去。乍一眼看去,這書樓似乎也沒什麼特彆之處,木質結構的三層書樓,書架上擺滿了各種道家典籍,依次按照類彆、編纂的年份等分彆擺放著,然而仔細觀之,其中卻又暗藏玄妙,書架及藏書的擺放皆遵循了陰陽八卦之理,又與屋內其他布局自然相合,倒似個什麼陣法。芅薑頓了一頓,繼續往前走去,就在她行至前方一尊老子玉像之時,忽然一道刺眼的強光閃過,書架瞬間移位,伴著機關轉動的聲響,牆壁上“唰唰唰”地顯現出了滿牆的壁畫。玄都觀中修行的道者多師從樓觀派,壁畫上畫的便也是樓觀派名人,有祖師尹喜,有真人王延、岐暉等,場景也多是觀星望氣,授業傳道的,而隨著那些書架的移位,不知從哪兒飛來了一隻藍蝶,圍著芅薑不斷地在打轉。芅薑一時間有些搞不清楚狀況,她遲疑了一下,忽的,她感覺到了不對勁。牆上的壁畫除了樓觀派的人物事跡之外,似乎還出現了不該出現的,她好像看到了荀瑤水淹晉陽城。芅薑出生於春秋末期的晉國,對於親身經曆過的事情,她總是有著特彆的記憶。春秋時期,晉文公采用了六卿三軍的軍政製度,這使得晉國變得空前強大,卻也導致了後來的大權旁落,眾卿為大的局麵。為了爭奪地盤和勢力,眾卿明爭暗鬥,各自盤算,而水淹晉陽城便就是當時六卿之中的荀瑤與趙毋恤為了爭奪地盤所引發的。這場大戰之後晉國走向了分裂,有了後來的韓魏趙三家分晉,而芅薑會成現在這樣也和此事相關,所以對於這段曆史,她十分敏感,也極其在意。她想到這一切,思緒頓有些混亂,可一轉念忽覺不對,道家的壁畫中怎會出現這個?轉頭便又看了回去。果然,她看走眼了,畫上隻是老子騎青牛的畫麵,並無其他。她僵了僵,莫名的感到怪怪地,卻一時間也說不出哪裡不對。她懷揣著不安的情緒,又仔細地打量著那壁畫,看地正入神,忽的,耳邊傳來了一陣詭異的笑聲,滿牆的壁畫應聲而動,扭曲變形,畫裡畫外瞬間沒了區分,書架沒了,滿屋藏書沒了,到處都變得陰氣森森地。她看到無數的遊靈在空中飄蕩、嘶嚎,烏壓壓的一片仿佛天塌了下來,成堆成堆的白骨從屍山上滾落,掉進地縫中被岩漿灼成了灰燼。可就是這樣,卻還有數之不儘的惡鬼在爭相互食,廝殺,殘肢斷手到處都是。芅薑怔怔地望著煉獄一般的畫麵,有些被驚到了。她後退了一步,一把拔下玉簪化出了長劍。可她剛一挪步,惡鬼們仿佛看到了獵物,一下子全朝著她湧來。芅薑不懼惡鬼,可是螞蟻多了大象也難逃啊!她不敢戀戰,一邊應付著惡鬼的攻勢,一邊尋找著突破口,隻見方才繞著她轉的那隻藍蝶還在,就在不遠的前方,周身那明豔的藍和周遭暗沉的色調顯得格格不入。道家講究超脫逍遙,無為無我,這蝶,這場景,加之她之前的恍惚,難道這是運用的莊周夢蝶之理設置的困陣?芅薑想到這兒,試探性地讓自己放輕鬆了些,努力不去管那攻來的惡鬼。果不其然,她一放下敵意,那些惡鬼的攻擊就緩和了下來。她暗暗地鬆了一口氣,繼續往前走著。走著走著,天漸漸地明了,山青了,水流潺潺,蜿蜒而下到了一個村莊。這個村莊與方才的修羅場大不相同,儼然是一處世外桃源。村莊之中土地平闊,屋舍儼然,阡陌交錯,雞犬相聞,垂髫小兒在互相嬉戲,白發老者曬著太陽,處處都透著和諧寧靜。芅薑沒想到此處還能看到這樣的畫麵,美好得讓人向往。她愣神之間看到前方跑來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手裡抓著蝴蝶,跑到曬太陽的老者麵前激動地喊道:“阿翁阿翁,好不好看?”那老者輕撫著撫小女孩的腦袋,笑著點了點頭:“好看。”小女孩開心地笑了起來,舉著蝴蝶激動地轉起了圈圈:“阿翁說好看……好看……”說著,又跑到了她的麵前,問道:“大姐姐,你說好看嗎?”小女孩天真的模樣,老人和藹的笑容讓芅薑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想起了年幼時和祖父相依為命的畫麵。她深深地看著小女孩,點了點頭。這一下那小女孩孩更開心了,抱起她的臉便親了一口,將蝴蝶放到了她的手上:“大姐姐,送給你。”芅薑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目光轉向了掌心的蝴蝶。可看著看著,芅薑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這蝴蝶不就是剛剛那隻藍蝶嗎?她心念一動,地麵莫名的開始崩裂,岩漿從地縫中不斷湧出,片刻前還是山清水秀的村寨瞬間淪為了火海,方才追著她的那群惡鬼一下子蜂擁而至。惡鬼食人,一出現就抓著驚恐的村民們啃食。霎時,呼救聲、哀嚎聲、號哭聲聲聲不絕。那抓蝴蝶的小女孩驚恐地縮在了老者的懷裡,嚇得哇哇大哭。老者跌倒在地,死死地抱著小女孩卻無力逃生,望著逼近的惡鬼眼中隻剩下了絕望……芅薑望著無助的老者,想到了自己的祖父。她心頭一緊,下意識便想救人,可她腳步還沒移開,卻發現自己動不了了,全身都想被定住了一樣,連聲音都出不來。而那老者在惡鬼的圍攻之下,伴著慘叫聲被撕扯而開,鮮血飛濺地到處都是,小女孩也被咬死了。那畫麵太過血腥,血腥地芅薑都不忍心再看下去,她一邊掙紮著一邊彆開了臉,而那老者的腦袋竟一下子滾到了她的腳下。她心下一怔,看著那老者,可是眼前的腦袋哪裡還是那老者的,分明是她祖父薑重的。芅薑震驚了,她呆呆地望著地上的頭顱抑製不住的顫抖了起來,往事如潮水一般湧現在了腦海。“祖父……”她失控地大喊了一聲,伸手便想去撫摸地上的頭顱。恍惚之間,忽然聽得一個稚嫩的童聲:“大姐姐……大姐姐……你怎麼了?”芅薑猛地抽回神思,抬起了頭,隻見方才那小女孩一臉天真的看著她,眨了眨眼睛,周遭卻還都是原來的模樣。她一見這狀況,慌忙看向了手掌。那小女孩給她的蝴蝶還在,不過也不是她開始看到的那藍蝶。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芅薑愣了一陣,卻也說不出自己是怎麼了。她長舒出一口氣擺了擺手,從半蹲的狀態站起了身,心下不由地將小女孩和老者再度打量。可是他們神態自然,並不像是有問題的樣子。此處詭異,隻怕不宜久留。芅薑不想在此多浪費時間,和小女孩道了個彆後,繼續往前方走去。可沒走多遠,萬裡晴空突然一下子陰沉了下來。方才的事情還在讓芅薑心有餘悸,瞅著這變了的天色,她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扭頭便看向了身後,果然不出所料,地裂開始開裂,岩漿滾滾上湧,惡鬼到處都是。她強壓著起伏的心緒,又看向眼前。那老者已經死了,正就倒在了地上,那小女孩跪在老者身邊拚命地哭喊著,經泣不成聲。打從進了這玄都觀的藏書樓就有種真真假假分不清的感覺。她愣愣地看了一陣,餘光瞟了一眼地上的老者,她僵住了。地上的人就是她的祖父薑重,一樣的裝扮一樣的麵容,連眼角下的痣都一模一樣。芅薑心裡有些發慌,她往後退了一步。那在哭泣的小女孩卻忽然站了起來,轉過臉,露出了詭異的笑容。芅薑知道此時不能被擾亂了心神,她極力地控製著情緒,可是那小女孩的模樣卻漸漸地變了,變得和她一模一樣。那是那一天執行刺失敗的她,絕望,痛苦,一心隻想求死。那是那一天已淪為階下囚,再也無力回天的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個小女孩一把抓住她,瘋了一樣的逼問:“芅薑,為什麼你會失敗,為什麼你不去死,為什麼你要害死祖父?”芅薑心中深埋的記憶再也壓製不住,往事一幕幕,一段段從眼前閃過,她驚恐地一把推開了逼問自己的人,往後退了一步。那頭,惡鬼已然嗅到了食物的氣息,蜂擁而來。芅薑不過一個失神,三隻惡鬼撲上來便咬住了薑重的屍體,一把撕開。芅薑被心魔折磨地已經瀕臨崩潰,一看到這情形,她再也抑製不住,所有的情緒頃刻爆發,舉著劍便不顧一切地朝著惡鬼們砍去。惡鬼們本就為食而來,哪有什麼畏懼之心?一看到還有食物,瘋狂地都往這邊聚來。一邊是紅了眼,發了瘋,急於宣泄的芅薑;一邊是看到吃的就就不要命的惡鬼,雙方瞬間陷入了廝殺……血霧在空氣中不斷彌散,連天空都仿佛染上了那濃重的色彩。芅薑瘋狂地砍殺著惡鬼,整個人都陷入了瘋狂。鮮血飛濺到她的臉上,順著麵頰往下不斷滴落,她卻渾然不知。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無數藍蝶正悄無聲息地爬到她的身上,蠶食著她的靈體,將她一點一點變成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