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閣一遊讓我名聲大噪,一時間,沈府內內外外都在議論暖杏院的那位奇女子。眾人都說,此女不僅不同尋常搞鳳侶,還道德淪喪帶壞良家公子,很要不得。誠然我帶沈智仁進了青樓,但我們除了喝酒什麼都沒乾,在酒樓喝酒即可,在青樓喝酒便不可,這是什麼道理?曉晴後來再三開解我,說這位智仁公子從小看得金貴些,出自仕宦大族,不比我們商賈之家散漫,祖輩幾代為官,到其父這一代官做得略小,因此對沈智仁倍加教導,望青出於藍勝於藍,將來官至國相,文韜輔國,光宗耀祖。而我竟把這麼個金貴寶兒帶到青樓一日遊,若不是公子罩我,差點就被亂棍打死了,能繼續留在沈家已是蒙受天大恩德。我想了想,與其在這裡戰戰兢兢小心度日,不如趁早卷鋪蓋走人。可再進一步想想,其實鋪蓋並不是我的,我本就一無所有兩手空空,白吃白喝不說還惹這麼大婁子,真是對不住沈西嶺,想來想去必須給他賠罪。我帶菜豆兒前往陌梨院,看見沈西嶺便大喊:“西嶺兄菩薩心腸義薄雲天慈眉善目蕙心紈質,請受我一拜!今日一彆不知何時再見,菜豆兒給你玩半天,明天我們就走了。”沈西嶺摟著菜豆兒問:“明天就走?為什麼要走?”我不自在地揪衣角:“因為我闖禍了嘛,把你家寶貝沈智仁帶到香蘭閣一遊,他十幾年沒喝的酒沒造的孽沒出的醜,讓我一天全搞定了。”沈西嶺點點頭:“你還算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兩位沈夫人都要罰我亂棍,但罰到今天還沒打,肯定是因為西嶺兄你為我求情,我也不能繼續在這裡混吃等死給你添麻煩,我打算明天走。”沈西嶺嗯了一聲,問:“然後呢?”我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能不能,讓我把屋裡那兩床鋪蓋卷走?”“沒了?就這點兒出息?”我一受到嘲諷膽子就肥:“哪能啊,我還惦記那白釉墨彩八方枕!想著偷摸捯飭出去賣,反正你家裡的東西不會便宜。”沈西嶺撫著額頭感歎:“辛阿啊你這個大棒槌,安心住著,沒人會找你麻煩,帶智仁去香蘭閣喝酒,實在算不得闖禍。我這位大表弟也是個實在棒槌,書呆得很,我早有心帶他見見世麵,沒想到你竟走在我前麵,這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了。”我想了想道:“雖說你早有心,但你卻一直沒有實施,不就因為顧慮太多嘛,不管怎樣是你救了我,我辛阿絕對不會忘。”沈西嶺哈哈大笑,“你書讀得不多倒有情有義,腦子也通透,不愧是我沈西嶺結交的人。不過,你真以為需要我為你求情?”“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沈西嶺噙著笑意,拿起一塊糕點喂給菜豆兒。“什麼意思嘛,我這位表弟,一聽說要亂棍打死你,著急忙慌鞋都沒穿,跑到他父親書房外跪下求情,這一跪就是一天一夜。那幾日寒露至,初霜降,被抬回去的時候嘴裡還在念叨:莫傷辛阿姑娘,莫傷辛阿姑娘……”“哦,原來是他。”“你這個反應不應該啊。”我頓了頓:“其實我想問的是,你說我書讀得少是什麼意思?難道我的淺薄無知已經到隱藏不了的程度了?”沈西嶺蹙眉看著我道:“我說你書讀的少,是因為你進門誇我那幾個詞用得極不妥當,慈眉善目哪是形容年輕人的?蕙心紈質分明是形容女子。話說我從未見智仁對哪個女子如此專情,恐怕他對你早已情根深種。”這結論我無法苟同,我不喜歡沈智仁那個書呆子,我也不喜歡他喜歡我。“西嶺兄,你那位學富五車的表弟情根種得很有些草率。如你所見,我連慈眉善目蕙心紈質的意思都弄不清楚,實在配不上他,再說我們總共才見過幾次麵,這要論情根深種就有點誇張了。”沈西嶺擺擺手:“你不懂。”我表示自己懂得很。“誒,罷了罷了,我這位表弟啊,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我聽了差點嘔:“西嶺兄,過分了啊。”沈西嶺一臉疑惑:“你好像對男人有偏見?”是的,自從輞川回來我就不大正常。我沉默一會兒,答:“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其實我對求仙的心思要大於對男人的心思。”“又胡扯,走開!”“那我走了。”我奪過菜豆兒走回暖杏院,一連數天不敢出門,唯恐聽到流言蜚語,更唯恐聽到流言蜚語後忍不住擼袖子打架。據曉晴說,期間沈智仁曾好幾次登門拜訪,但都被曉晴婉言謝絕,無奈智仁兄在暖杏院門口守了半日,最後嗚呼哉,被他娘罵回去。沈智仁為救我在寒霜中跪了一天一夜,我本應當麵道謝,甚至照一些吃瓜群眾的說法,以身相許都不為過,但我和他根本就絕無可能,所以為徹底斷他念想,我必須做出個無情無義的樣子來。如此閉門不出過了幾日,外麵謠傳的風向變了,眾人都以為我和沈智仁互生情愫兩情相悅,隻因為門不當戶不對才生出這些事端。一個跪在寒霜重露裡一天一夜,小身板為求情差點扛不住,另一個則深居簡出不思飲食鬱鬱寡歡,真是一對苦命鴛鴦。我跟在曉晴身後叨叨:“他們亂說!什麼深居簡出?我不是怕自己出去又惹禍嘛。”曉晴在竹竿上晾好衣服,回頭道了句:“姑娘說的是。”我又抓住曉晴的衣袖問:“什麼叫不思飲食,我一直都不飲食啊,怎麼今天才拿出來說?誒還有啊,鬱鬱寡歡,我很鬱鬱寡歡嗎?我臉色不是一向出奇好嘛,根本用不著抹胭脂!”曉晴被我問得無奈,放下手裡的木盆道:“姑娘去做蘿卜湯吧,隻要你做出來我們就喝。”我正義地表示:“那可不行,你們的生命怎麼能輕易遭我荼毒,還是給我講講那些人又胡扯了什麼。”曉晴被我追著問到天黑,好不容易把我哄上床就趕緊離去。暗夜無聲,燭火搖蕩,我縮在床上,頭枕心心念念的白釉墨彩八方枕,睜著眼睛看著頭頂上方的帷帳,久久無法入睡。如果隻能一個人孤獨活著,那就算活幾千年幾萬年又有什麼用。孤獨比死亡更可怕,像蟲子一寸一寸蠶食我的肌體,然後鑽進骨頭,留下的隻不過是萬年不朽的空殼。我掀被而起到院子裡轉悠,突然聽見牆角一陣躁動,毛著膽子走過去,看見暗處竟像有個人影在晃動。我試探著問:“你應該是個人吧,大晚上翻牆做什麼,找吃的?我這兒沒有吃的,你翻錯了,快到彆處找去。”人影似乎頓了一下,然後一瘸一拐走過來,壓著嗓子道:“辛阿,是我,我是專門來找你的。”大概是平日裡見菜豆兒偷吃慣了,我以為大晚上翻牆必定是找吃的,於是退後三步道:“你找我做什麼,我不能吃,我也沒有吃的,廚房在西邊。”人影急了晃過來,走到我跟前:“辛阿,你看清楚,是我。”我把他扯到窗前,借著一點燈光才看清楚:“耶,是智仁兄,你大晚上跑過來做什麼,我這兒沒有吃的。”智仁兄心急如焚,嘶聲道:“我知道你這兒沒有吃的。辛阿,我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你的。”我頓了頓:“你找我乾什麼,還翻牆,看你一瘸一拐的樣子,腿摔疼了吧,要不要叫人背你回去?走夜路怕不怕黑,怕不怕鬼?怕鬼就不要回頭看。”智仁兄身子一顫:“辛阿,你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你難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嗎?”之前是真糊塗,現在聽見這話可一點都不糊塗了,可我還是想繼續裝糊塗,嘿嘿地問他:“心意,可以吃嗎?”智仁兄差點背過氣去,伸過來的手停在半空中哆嗦,半晌才道:“辛阿,我是來與你私奔的,天下之大總有我們容身之處,隻要能與你長相廝守我便什麼也不顧。”智仁兄定了定神,然後將手伸過來,輕輕撫著我臉頰,柔聲道:“辛阿,這些日子,你受苦了。我也知你心意堅決,所以下定決心帶你私奔,我們尋個避世仙地建一所茅屋,房前屋後遍植香花香草,然後再開家私塾,想想就很美好啊……”我沉默了,沉默之際還不忘撥開他的手。不知他哪來的自信判定我心意堅決,且說房前屋後隻種花草不種蔬菜瓜果就可以料定,智仁兄真不適合居家過日子,聞著花香夫妻雙雙餓死家中,還長相廝守個屁。“智仁兄——”我不得不打斷他:“房前屋後種點瓜果好像更實用啊,要想過上好日子,必須得養幾頭豬羊雞鴨發家致富,最好再養一頭牛耕地,不過萬全之策還是置幾畝地收地租,當個地主婆搓搓麻將話家常。”智仁兄想了想:“有道理,如此一來日子也該過得豐腴些,隻是我不會養豬養羊養牛養雞鴨……”“對啊,你隻會讀書!”智仁兄顯然被我這話給刺激到了,埋著頭悶悶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隻要能和你在一起,隻要你開心,這些我都可以學,我什麼都可以學。”這樣發自肺腑的情話,叫任何一個女子聽了都該欣然,即使無關愛情,也會被這份真誠所打動。但我卻算不上真正的女子,是本不該存在於世的亡靈,我們之間不僅有重重世俗障礙,還隔著無法跨越的陰陽生死。基於以上,我決定扯謊。“你不通生計,我可不願意跟你私奔過苦日子。沈智仁,你若真心喜歡我,就用功讀書爭取早日封侯拜相吧,到那時候你再八抬大轎迎娶我。”智仁兄眼中眸光一閃,握緊我的手問:“此話當真?”我嗯了一聲:“當真。”智仁兄激動地解下身上的玉佩,塞到我手裡:“辛阿,讓你跟我私奔實在委屈你,等我功成名就便回來娶你,你一定要等我回來!”我口頭答應智仁兄,等他功成名就回來娶我。雖然是善意的欺騙,終歸騙人心裡不踏實。他走了很久我還在想,萬一他求功心切拚命讀書,把自己身體搞壞了,又或者功成名就需要的時間太久,耽誤他人生大事,最糟糕就是將來他發現我欺騙了他,意誌消沉萬念俱灰。不過,這一切想象都建立在我的無比自信之上,我真是臉皮厚想得美。更現實的情況則可能是他滿懷希望做了大官,之後便平步青雲仕途通達,身邊鶯鶯蝶蝶美女如雲,生一堆孩子滿地跑,跑啊跑。我坐在蠟燭旁,摸起他塞給我的那塊玉佩。昏暗光線下,手中的玉佩看起來仍晶瑩剔透,內有隱隱虹光縈繞,玉質溫潤如羊脂,正麵刻有“木潤山輝”四字,反麵雕著麒麟紋飾,一束藍色穗子串著小珠掛在下麵。誠然我沒讀過幾本正經書,但戲折子小黃書倒看過不少,那些書上寫女子為心儀之人佩玉結,綴羅纓。男也好,女也罷,玉佩從不輕易離身,若贈玉定情則是下了一輩子廝守決心的。我放下麒麟玉佩陷入深深的愁,想起不知從哪兒聽來的一句話:賭賬易清,情債難還,更造孽是莫名地就欠下情債,真讓人想不通。隻希望沈智仁沈大棒槌好好讀書,考功名做大官,早點過上聲色犬馬醉生夢死窮奢極侈的美好生活,如此一來,我這情債也就自然而然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