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幽冥獄中被鎖了七日。這七日都是黑夜,幽冥獄暗不見光,陰森潮濕,隻有正午一絲細細的光亮透過天窗投進來,隨即又很快逃逸。我曾順著這絲光亮看見地上一條長長的紅線,想了想,這大概是我心口血不斷滴落彙成的紅線。那瘋癲的老道兒說,惡鬼不知痛,傷口永不愈!傷口的確不愈,但心是知道痛的。我多想身體裡的血早點流儘,然後我就徹底死掉,但後來證明,現實與理想果然還是有點兒差距。血流得越來越多,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僵,先前服食師父的丸藥氣息正在一點點兒流失,我高興地想,這回終於要徹底死了吧。在看到第七次投進的陽光後,不知過了多久,恍恍惚惚地,菜豆兒越了獄,載著我回到瑤於山。越獄是我後來的想象。醒來第一眼看見了師父,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怕這個夢與現實差距太大趕緊閉上眼,師父拿著筆在石凳上敲敲:“喂,醒了就要下地乾活啊,裝睡做什麼?”我又疑心自己幻聽不肯睜眼,師父湊上來,輕輕道:“睜眼吧,回家了。”菜豆兒縮成了盆大一團,身上裹著厚厚紗布變成了粽子,團在我枕邊呼呼大睡。我見到菜豆兒心裡才好受些,然後緊緊抱住師父不撒手,她急了敲我後腦勺,“誒,你變成這麼副樣子回來,獠牙磕著我了。”獠牙?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嚇得渾身一抖,“獠牙長在我嘴裡啊,我還是這麼醜。師父,徒弟這些日子過得好苦,菜豆兒也跟著我受苦,我辜負了您的期待,辜負了菜豆兒的信任,辜負了……”“好啦,哪兒有那麼慘,你這第二味長生藥不是搞到手了嗎?”我愣住,奇了問:“什麼搞到手?”師父指了指我身上的長生瓶,我低頭一看,果真有兩顆寶石在發光。“我回來的時候,難道玉絡酒……”我還沒說完,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既求長生,何不絕情,從此紅塵種種皆與你無關了。”師父掏出手帕為我擦拭血跡,然後語重心長道:“隻要你心中不再想那個人,就不會吐血了。”雖然師父避免提到那個人的名字,但我自然而然想到那個人是衛璽,噗的一聲,嘴裡又吐出一口血。“省著點吐,你以為自己身上還剩多少血?”我擦淨嘴角的血跡,摸了摸心口,驚奇道:“師父,我心上的傷口怎麼好了呢。”師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再不好你就成乾屍了,我用法術封了你的傷口。怎麼樣,師父還是很可以吧,法術高,心腸又好,隻是你這張臉為師沒眼睛看……”師父抬起我的下巴審視一番,然後嫌棄得彆過臉去,慢吞吞吐出幾個字:“著實駭人!”因為這張駭人的臉,腦海裡湧來許多慘淡的回憶,師父見我低落,捧起一張紙道:“乖徒弟,彆怕,師父給你畫張臉。”我聽了,勉強打起精神。師父咬著筆說:“可是我畫畫不好,還忘記你從前長什麼樣子了。”我失望地跌坐在地上。師父摸摸我的頭:“彆怕,師父好好想就能想起來了。”我嗷了一聲:“師父,你能不能一回把話說完?”“行啊行啊,那怎麼不行。”說著師父從衣服裡掏出一個亮晶晶的小丸藥,笑嘻嘻道:“我這個東西啊,不僅亮晶晶長得好看,吃下去還能忘情呢。來,徒弟,你要不要嗑一顆?”“不嗑!”“為什麼?”“忘掉他我不心甘。”“有句話不知徒兒聽說過沒,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情字最殺人。”“可我沒有被殺死,我還活著。”師父嗬了一聲:“聽你這意思,還想舊情複燃怎麼著?”“不會了,我隻是不甘心總失去記憶,前世的事已然……”“有時候啊,什麼都記得未必是件好事,我把忘情丹送你,想嗑的時候就嗑。”我聽師父的口氣頗有些惘然,那惘然的程度似乎不隻是為我而歎,便湊上去問:“師父,你是不是有什麼曲折的故事可以講講?”師父梗直脖子:“我沒有什麼曲折的故事可以講講。誒,徒弟,你是不是在背後罵過我?”“怎麼可能?你這話題也扯得太離譜了。”“你肯定在背後罵過我!”“師父,這種胡扯的程度已經可以了,收一收給我畫臉皮。”於是師父果然開始描麵皮,我在旁邊撐著下巴問:“師父,你從來不出門,是不是在等什麼人啊。”師父頭也不抬地答:“我誰也沒等,誰也不會來。”“那你一點兒都不想去外麵看看嗎?有各種好吃的好玩的,還有長得好看的人,你常年住在這黑魆魆的山洞裡,我怕你悶壞了。”師父一巴掌糊在我腦門上,怒氣衝衝:“人家祭河神還能給河伯娶個漂亮媳婦兒,怎麼我就攤到你這麼個缺心眼兒的傻姑娘,自己弄得一身傷回來不說,還整天攛掇師父出門。你看看自己這張臉,這身傷,簡直丟我的臉,師父不在黑魆魆的山洞給你多煉幾顆丹藥能行嗎?師父對你多好啊,你怎麼一點兒都不心疼我?”我被師父這一通說得啞口無言,徑自走去將菜豆兒抱起,菜豆兒重傷未愈,纏著滿滿的紗布裹得像個球,團在我懷裡打盹兒。我望著它出神,不由想起當日在輞川穀發生的事情,菜豆兒滿身血汙被困在網中,琵琶骨被伏血鏈刀鎖住絲毫動彈不得,我的心被一劍刺穿,更絕望是看到衛璽冰冷的眼睛……師父停下筆來問我:“又在想什麼呢,叫你吃忘情丹你不吃,何苦傷自己?”我不願意承認:“我才沒想什麼,我再也不會想什麼!”師父點了點頭,繼續描那張麵皮,小聲嘀咕了句:“其實想想也沒關係,談戀愛和找長生藥也不衝突的。”我激動地衝過去:“師父,你剛才說什麼?”師父捧了張麵皮在我臉上比劃:“你覺得眼睛再大點會不會更好看?嘴巴呢,要不要小點,我給你描得紅一些,臉色看起來才會好。”過了一會兒,師父又興衝衝地捧著麵皮過來,興衝衝道:“徒弟,好啦,我給你畫好啦,你看美不美?”我瞧著麵皮上確是個美人,比我原來清淡的模樣還要冷豔妖冶幾分,怪不得人說美人眉眼似畫,原來真是畫出來的。“師父送你一張臉,慶賀徒弟劫後重生,從此你就是正兒八經的二皮臉,兩張臉任意切換,醜的那張留著嚇人玩。”我嗬了一嗬:“師父真是淘氣!師父對徒弟的恩情,徒弟無以回報……”師父急忙打斷我:“你彆急,有你回報的!煉丹房的瓶瓶罐罐可以簡單收拾下,藏書樓的書幫忙擺整齊,山洞各處積滿了灰塵打掃下,師父這幾個月的衣服可以簡單洗一洗,還有為你做麵皮用了一座山的仙草神花,拿些種子重新播種,哦對了,待那隻叫菜豆兒的小貓子傷好,你們就可以下山繼續找長生藥了,你直接去衛國都城梁州找那位沈土豪啊,他會……”師父還未說完,嘴角流出一滴殷紅的血。我慌忙問:“師父你怎麼了,是不是為我療傷耗費了太多法力?師父,徒弟對不起你,徒弟給你磕幾個頭。”師父玉手一揮,“磕頭有個屁用?我沒事,死不了。這是泄露天機的小小報應,就像你給人算命收銀子斂財也會遭報應的。”我愣了一愣:“師父,原來我在人間的事你都知道!”“廢話,要不我怎麼做你師父,好歹是修行幾千年的山神大人。快,恭恭敬敬地叫我一聲山神大人!”我很理解師父的幼稚把戲,畢竟她一個人在山裡待久了,精神有點兒不正常也很正常。我雙手行大禮,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山神大人,師父點點頭,表示十分受用。“師父,你的傷……”“報應嘛,來了受住就行了,我先嗑點藥。”於是師父從袖子裡倒騰出一個紅色小瓶,倒出一把藥,血都不擦就往嘴裡送,然後隨手抓起個蘋果啃,哢擦一聲咬了一大口,塞得嘴裡鼓鼓囊囊的,蘋果上沾滿了血跡。“哦還有,你說對了,為師給你療傷耗費太多法力,剛才差點沒扛住。所以你現在,還盯著我乾嘛,趕快給我滾去乾活!”我背負著巨大罪惡感,圓潤潤地滾去乾活,這一乾就是半個月,直到把神姬洞裡裡外外收拾了遍,煉丹房、藏書樓、師父的練功室、臥室等大小二十四窟全然換了副光景,又在山中播下許多仙草神花的種子,每日澆水施肥小心侍候,漸漸淡忘了情傷。臨行之際,師父帶我和菜豆兒登上瑤於山絕頂。放眼望去皆青山環繞,嫋嫋雲煙像淡雅絲綢,一縷縷地纏繞山腰,更顯群山雄偉險峻、神秘冷傲。靜默半晌,我冷得有些哆嗦,自從輞川之行回來,感覺身體大不如前,菜豆兒也蜷縮成一團,睡在我腳上。我忍不住開口問:“師父,你有沒有覺得,山頂上很冷?”師父眼望遠方,很有些惆悵。平日裡見慣了她事事無所謂的模樣,今日很不習慣她這麼深邃多愁,像是在醞釀大事,又有點放不下什麼的意思。我咳了咳,輕輕地:“師父,你是不是有一段很傷感的過去?”“辛阿!”師父重重敲了下我腦門:“永遠不要八卦師父,窺測師父的過去,那可是很危險的,以後要是有其他歪棗兒打聽你,你也這樣敲他!”“好好,我敲。”“師父告訴你第二件事,長生譬如站在高處,即便不勝寒意也有一覽無餘的快感。在這絕頂之上的神域,一晝夜可是凡間上百年呢,你有沒有感到心胸開闊豪情萬丈?有沒有置身事外、冷眼旁觀人間悲歡的空靈感?”我搖搖頭:“冷,真的很冷。師父,你冷不冷?”師父把臉一甩:“不可教也。”說完還補充了句,“我不冷。”“哦,那我和菜豆兒先回去了,師父,你慢慢看。”“站住!”師父有點兒生氣,轉而十分無奈地看向我,重重歎息一聲:“誒,師父正在給你傳授天地大道理,你怎地,一點兒都不積極進取?”我唔了一唔:“師父,你修行千年明明是寂寞的,強說長生千般好,若獨活千年真的好,你就不會在神姬洞自己和自己下棋了。”師父臉色晦暗,硬著頭皮問我:“你怎麼知道我自己和自己下棋?”“收拾師父臥室時,發現石桌上有未擺完的棋局。”“那也不一定就是自己一個人下棋啊。”我恍然大悟:“哦,原來師父在洞裡藏男人!”“滾!”一片樹葉在空中緩緩飛舞,菜豆兒起跳追著樹葉跑,我道了聲:“這麼快秋天就到了。”師父收起乍青臉色點點頭:“不錯嗬一葉落知天下秋,徒弟,你可以出發了。”我跪下向師父磕了三個響頭:“徒弟再不會像以前那樣傻了,真的,我感覺自己一下子變老了好多,不該想的事不會再想。”“那不是變老,是智慧,成熟,穩重!”“此行若不尋回長生藥,定不回來見師父!”“你找你的藥,關我什麼事?快滾快滾,看見你就操心。誒呀,我的還魂丹不知煉得怎麼樣了,以後煉好了送你,師父還有本小書現在就送給你,閒來無事多翻翻,練練法術,這瑤於山以後可就全靠你。”師父丟給我一本書,然後就騰起一朵白白的小雲飄回神姬洞,留下我和菜豆兒在崖頂的寒風中淩亂。我保持跪下的姿勢很久,心裡一直在思考,師父為何總是這般風風火火。思考無果但我突然明白另一件事情,自己傻不愣登偏要跪著思考而不舒舒服服坐著思考,這隻能證明我是個棒槌。棒槌手撐地慢慢爬起來,對菜豆兒吆喝一聲:“走啦,我們去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