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輞川行第六(1 / 1)

衛璽的身體一日比一日虛弱,沐淑每日烹製山珍藥膳為他進補,身體卻依然毫無起色,我在心裡罵了無數次那下咒的惡神不得好死。和衛璽在穀中散步,多次遭不明真相的吃瓜穀民調侃:“來日方長,青春正盛,穀主且擔待著金體些。”這直接證明衛璽的身體真是虛弱,一眼便可見,但他們都以為是夜夜笙歌弄垮了身體,並且明麵調侃,也從側麵證明輞川階級製度的確自由,這穀主當得跟玩兒似的。某一日我難得起早,跑到廚房見沐淑已在忙活,慚愧之情油然而生,心下覺得她其實比我更適合常伴衛璽左右,她所具有的溫柔體貼心靈手巧特質與我統統不沾邊。我不好意思走進去問:“沐淑,還有什麼能幫忙的?”“姑娘,都做好了。”沐淑盛好一碗湯水道:“昨晚燉下的藥膳,現在端給穀主喝剛剛好。”我腦子裡“昨晚”三個字轉來轉去,然後腦袋一拍,“誒呀,那你豈不是半夜要起來看火?”沐淑淺淺一笑,“是呀,我沒去睡覺,一晚上都在廚房看火,百草夙雞湯要連續熬五個時辰,中途斷火可就不好了。”“哦,怪不得你的黑眼圈好大,黑乎乎兩團。”沐淑額間升起一團黑氣,我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短短的慚愧後我突然明白一件事,沐淑名義上是來照顧我的,其實比起我和菜豆兒,她更喜歡衛璽。她是真的很喜歡衛璽,所以才願意整夜不睡為他煲湯,我必須承認自己做不到這點,因為我壓根不會做飯,我甚至,根本不懂得照顧人。“誒,我要是像你一樣能乾就好了,可我什麼都不能為他做,整天像個傻子自己樂嗬。”沐淑忍不住笑出聲,“辛阿姑娘,你說話太逗了,其實你也並非無能為力,姑娘可知道羅舍塔裡的輞川封穀丹?”我低頭唔了一唔:“什麼丹,什麼東西?”“羅舍塔裡的輞川封穀丹是傳世仙丹,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活人吃了長生不死,死人吃了依然長生不死,若取來讓穀主服下,不僅能強身健體長命百歲,甚至可以打破他的命劫。”我心下疑惑不解,若真有這麼顆神通廣大的仙丹,為何不儘早讓衛璽服下。雖說羅舍塔是輞川穀公家財產,塔裡的東西也該均分成等份平攤給每個人,但這顯然是無法實現的。輞川穀的居民難道眼睜睜看著自家穀主遭此命劫,現在身體又一日日衰弱顯頹敗之勢?沐淑接著道,千年前,衛家先人帶領子民避戰禍尋到輞川穀,後首領祭元神造結界,三個兒子以骨舍利建羅舍塔,塔立一日,輞川脈氣便運轉一日,是以山川河流時時變幻。衛氏男丁皆為大義犧牲,唯一的小兒子活下來,衛家千年來都是一脈單傳。那封穀丹是羅舍塔自生之物,五百年一顆,第一顆誕生之時穀中有人爭奪仙丹不惜兵刃相見、血流成河,後來仙丹不知被丟到哪裡去,穀主下令,輞川人永世不得進入塔內。約莫一算,時間已過去了五百年,第二顆仙丹該出世了。這個故事聽來頗有些傳奇色彩,像聽天書一樣,衛家先祖為人民也算是鞠躬儘瘁死而後已,可歌可歎。我覺得聽了先烈故事,此番情景我應該偷偷擦拭幾把淚,既要偷偷又不能太偷偷,以此在人前顯示我對衛家先祖的敬仰,以及對這一段崢嶸歲月的追憶。沐淑握著我的手十分激動地說:“辛阿姑娘,你不是輞川人,自然也不用守輞川的規矩,現在隻有你進入塔內取得封穀丹,救穀主。”我心裡有點打鼓,抽出手來問:“那個,我要是把仙丹取了,真不會影響塔的運轉嗎?萬一塔破了塌了,砸死我不要緊,就怕影響你們輞川穀的風水,都說風水是大事,普通老百姓死個人找墳地,也要請先生好好看一看風水的。”沐淑神色一恍惚,沒有立即答話,我怕她以為我膽小,不敢為衛璽冒險,於是趕緊補充道:“我不怕到那個塔裡去啊,我也真心希望衛璽好起來,就是有點擔心破壞風水,畢竟這是你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上千年好好的,到我和衛璽這兒被糟蹋可就完了,逢年過節磕頭上香的時候,你讓他怎麼麵對列祖列宗呢?”沐淑低頭不語,我亦無語,讀不懂她心裡的想法。探幽之術對輞川人不起作用這真是件奇怪的事,避世仙地的避世還真不是吹著玩兒的,不僅地點要避一避,人心也要避一避。她看見我食指上的傷口在滴血,興是剛才她用力握住我的手,將傷口碰到了。“姑娘食指這道傷口,一月竟不愈?”我抽回手,笑嘻嘻地掩飾:“你知不知道十指連心,在食指上紮口子可以排毒養顏?”沐淑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方才碰到姑娘的手感覺十分冰冷,姑娘的身體可真是虛弱,沐淑也要為姑娘多煲些滋補藥膳,好生調理身體會好起來的。”我搓著手,道了幾聲謝,沐淑端著湯水離去,我跟在她身後去找衛璽。進門時迎麵撞見那臭老道兒,我還沒怎麼樣他,他反倒狠狠瞪了我一眼,瞪得人心裡發慌。我捫心自問,已經好久沒去夜闖衛璽臥室了,這臭老道兒怎麼還是一副不依不饒的臭脾氣,是不是整日裡用硫磺水銀煉丹,嗑藥嗑傻了,找穀主解決養老問題。這並不是沒有可能,臭老道兒瓜癡得很。我躲在門口見衛璽正坐著翻一本書,麵前的藥膳似乎一口沒動,身體病懨懨的,這樣子實在讓人焦心。他說過不會眼睜睜看我受命劫所製,可我又怎麼忍心看他一日日的病下去,得想辦法救他,這是我呆坐廚房思考一整天的結果。入夜時沐淑在火上放了熬湯的瓦罐,我自告奮勇說夜裡看火,還叮囑沐淑萬一以後我不在了的話,她可一定要好好照顧衛璽。沐淑緊握我雙手激動道:“姑娘千萬保重,穀主的生死可就係在你身上了。”第二天清早,天還未大亮,我往燉藥膳的小爐子裡添了幾塊柴,臥在一旁的菜豆兒驚醒,我對小屁豆兒說:“看著火啊,彆讓它熄了。”出門時菜豆兒仍跟著,我假裝不高興:“跟屁蟲,快回去看火,我不喜歡你跟著!”菜豆兒遂蔫蔫地停步,我走幾步回頭看它一眼,見它還巴巴地望著,心下不忍也隻能強忍。“快回去,火熄了可不好。”我一路回想沐舒說過的話,塔是塔,封穀丹是封穀丹,我取走仙丹不會對塔有什麼影響,輞川脈氣依然運轉,甚至再過五百年還會產生一顆封穀丹。如此,我便沒有顧慮。懷著治好衛璽的決心進入羅舍塔,門一推就開,裡麵黑黢黢的,透著一股冰涼死寂的氣息,嚇人。我剛走了兩層樓,聽見下麵似乎有聲響,低頭一看,發現菜豆兒正蹦蹦跳跳地跟來。小屁豆怎麼又跟來了,這塔可不是好玩的!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飛奔下去關了塔門,菜豆兒喵嗚一聲,眼巴巴地瞅,我加快腳步往塔頂走去。這一路順風走得很安全,沒有奇怪的東西竄出來,到了塔頂一間小室,突然聽見很大動靜,像是風吹一樣。我有點發怵,畢竟一座塔不可能不關點東西,搞不好是隻鬼,是隻猛獸也說不定,但是鬼跟獸到底哪個更糟我一時無法判斷。我略停了停,等到動靜聲沒了開始抬步,眼睛不敢亂看。其實後來的經驗告訴我,聲音停了才是最可怕的,因為那個東西或許已經到了你身邊。一襲寒意倏地飄過。暗處隱隱立著一個女子身影,她有一頭黑又長的頭發,直垂而下拖到地麵,衣服是極豔麗的紅色,身形俏麗,看背影相當驚豔。我認為這應該是個美女,但當她回頭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結論還是下得有點早。我從未見過哪個女子有這樣一副麵容,莫說是女子,男子也沒有這樣醜的:青麵獠牙獐頭鼠目,簡直不像個人。“看見我的樣子,你害怕了?”女子厲聲相向,冷若冰霜的眼神讓人絲毫感覺不到溫暖,麵目猙獰地飄過來,狠狠掐住我脖子:“怎麼,你害怕了?沒見過我這麼醜的?”說實話,的確沒見過長這樣的,人家的境界完全不能夠用美醜來描述。我覺得她這麼狂躁肯定是因為嫌棄自己的長相,但我還不至於腦殘將這些都說出口,隻感覺自己被重重的陰寒之氣包圍,渾身像掉入冰窖。“差點忘了,你也是個死人。”女鬼放開我脖子,身體湊過來貼得很近。我靜距離看到她的麵容真是難過,難過之餘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彆處,我感覺她是平胸。平胸女鬼轉而撫我的臉,一直在撫臉。這動作無疑,相當曖昧。“這位女同誌,你摸我,你摸我是個什麼意思?”“有沒有人誇你,長得好看?”我堅定答:“我不好看,我很醜,從沒有人誇我好看。”她聲音陰冷至極,在這種情況下我要是硬著頭皮回答是,簡直不要命。誠然我也從沒聽過任何人誇我好看,那我大概算不上好看的,不知這個回答她滿不滿意。女鬼冷笑一聲,眼眸驟然一睜:“這世道真是奇妙,醜惡無比的人存在百年,千年,而有些美貌無比的人卻短壽夭折,你說,奇妙不奇妙?”我乾嗬嗬地道:“你說奇妙就奇妙吧。”女鬼上下打量我一眼,噙著笑意道:“你也是來找封穀丹的?”我奇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來找封穀丹的?”女鬼不由得笑了出來:“除了封穀丹,難道這塔裡還有其他東西值得帶走?積攢了一千年的灰塵?嗯?”這最後一個音拖得長長的,頗有戲謔意味,如此醜陋又活潑的女鬼,定是個有故事的女鬼。“封穀丹是元神所化、定塔之物,沒了封穀丹,羅舍塔會坍塌,輞川脈氣也將斷絕。女娃娃,你到底存了什麼心來偷封穀丹?”我大驚失色,“怎麼可能呢,沐淑明明告訴我,塔是塔,封穀丹是封穀丹,我取走仙丹不會對塔有什麼影響,輞川脈氣依然運轉。我隻想救衛璽,並不想把輞川搞砸啊。”“衛璽?”女鬼嘴角漾起冰冷的笑意:“哼,又是個姓衛的。女娃,莫像我那樣傻,當年我為破解他的命劫盜取仙丹,不惜受到羅舍塔詛咒變成這副鬼樣子。可結果呢,我奉上仙丹,他提著冷劍對我說,陸瑩,封穀丹不能破除我的命劫,羅舍塔險些崩塌。你奪取仙丹殺了人,唯今隻有血債血償……女娃娃,我又何其無辜,封穀丹有那麼大作用我是不知道的,我隻想破除他的命劫。你不會知道,我被心愛之人一劍穿心是何等絕望,五百年了,幽魂在這暗無天日的塔內飄蕩,時時忘不了那穿心之痛,刻骨之傷……”“你怎麼可能是幽魂呢,你的的確確死了,但你並不是幽魂。”師父曾說,凡人死後的魂魄不會久留人間,生前非大惡者都會投胎轉世,若在魂魄遊離期間以法力或仙藥乾涉,則魂魄就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之中,是以長生。“你以為沒有封穀丹,你的魂魄會在羅舍塔晃蕩幾百年?外麵的人都以為那顆封穀丹丟了,我猜真實的情況卻是,他出於穀規不得不殺死你平眾人怒氣,但之後又喂你服下仙丹,並將你鎖在塔中不為外人所知。以死謝罪,又以長生為贖,他自己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可你對這一切都不知情。”女子頓了頓,血紅的雙眸突然奮力一睜,痛苦地大喊道:“不可能,這不可能,明明就是他殺了我,我現在隻是怨念極深的幽魂啊。”“你也說過,沒了封穀丹羅舍塔會倒塌,可直到現在羅舍塔還好好的,不就是因為你吞下了封穀丹守在塔中嗎?再者,身為穀主不能開了先例,他既已喂你服下封穀丹,就不得不將你置入塔中永世護塔,並下令從此輞川人不得進入羅舍塔。”女子眼角滑下兩行淚痕,惻然轉過身去:“他既知我,我不知他。衛郎,這五百年我恨你恨得好苦……”“第二顆封穀丹已產生,其實你可以離開。”“我不會離開,我若離開了,他回來找不著我怎麼辦?可我如今這個樣子……”女子摸了摸自己的臉,隨即慌亂起來,一聲哭嚎令天地失色,像是傾瀉出幾百年的怨氣。驀地,掛著眼淚轉向我:“女娃,我們做個交易如何?你要的第二顆封穀丹我可以給,但你必須把容貌給我。”我聽得心驚肉跳,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你要我容貌乾嘛?我長得一點兒都不好看。”“不,你是好看的。如果衛郎的魂魄回來了,即使他不認識你的新麵容,也好過見這副受過詛咒的嘴臉。我等他回來,一直等他回來。”我覺得他可能回不來了,五百年過去,人家的魂魄不知已投了多少次胎,可塔中女鬼還活在那一世,守著回憶愛恨癡纏,說來這也是長生的壞處。我不忍心挑明,又憋著要拿走第二顆封穀丹,若是同她打一架,打贏了搶走倒不是不可以,隻不知她願不願意和我打?女鬼將仙丹拿在手裡,冷冷對我道:“你猶豫那麼久做什麼?今天你若不把容貌給我,這封穀丹便會毀在我手裡,到時你可彆後悔!”如果真是這樣,那時我肯定會後悔的。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