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素想了會兒:“好像,是在我十多歲的時候!起碼也有十來年了吧。”這下她也疑惑了,“你找的女孩子是誰?是你的親人嗎?”阿典點頭,“對,十二年前,我丟失的妹妹。”豆素了然,突然生出了一絲愧疚,勉強笑笑,“如果事情真的不像表麵那麼簡單,那我很抱歉,去年我們見麵那天正是外祖母的忌日,我有點難受,沒認真回答你的問題。”那時候,她想也沒想就說,外祖母從沒有收養過什麼女孩兒。阿典卻因此生出了希望:“那你還能聯係到你的舅媽嗎?”“這應該很困難,我們家已經很久沒有外祖母家那邊的消息了。”豆素神色有些為難,但立馬補充,“沒關係,我會幫你試著去找找他們,或許,能找到些什麼線索!”阿典鬆了口氣,感覺心情經曆了大起大伏。她本來不想懷抱什麼期待的,可這次院長親自通知了她,她還意外見到了老太太的家人,假若事情能夠按照理想的線索發展的話……那該多麼讓人欣喜!她不敢想下去了。“謝謝你。”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隻能繼續拜托,“你知道,如果你那位妹妹真是抱養來的,那麼我經曆的所有苦難,可能……就快結束了。”沉重的語氣,貫穿了漫長歲月的歎息,在海洋的波瀾上,隨著船痕消散。阿典覺得心都空了一塊。“你放心!”豆素拍拍胸脯,保證道:“要真是那樣,我會為你找到外祖母在世時的朋友,你一定能見到她的!”阿典眼眶微微紅了。為什麼有種那麼強烈的命運感,那麼清晰呢?像是茫茫海霧裡的羅盤,冥冥之中指引著航程的方向,迷霧仿佛也要隨之消散了。“謝謝你。”她喉嚨微微哽咽,握緊豆素的手。這一個禮拜,很平靜,過去得很快。但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很漫長。阿典沒有班,作息卻時常像以往那樣顛倒。夜裡睡不著的時候,拉開窗簾斜望夜空,滿眼星光落進她翻覆不停的心。像一大盆水倒了進去,又“轟”地一下倒出來。奇怪,為什麼會如此空落落的?快到新西蘭了,明天靠岸。她心情有些煩躁,大概是閒了一個禮拜的原因,總待在房間,也沒出去走走,這期間豆素暫時也還沒有回複,她也隻能等著。手上的玻璃劃痕,越來越淡,早已愈合得差不多了。她想去甲板上走走,吹吹涼風,這種感覺很強烈。又是黃昏,穿過幽靜偏僻的狹窄過道,她再次經過畫肖像的老人,這次,那個小女孩牧雨兒也在。小小的身體扒在畫架前觀看,而老人剛好畫完一個客人,女孩側頭看到阿典,嘴角立刻上揚,眼睛又彎出月牙形狀:“是你!”阿典走過去,揉了揉牧雨兒的腦袋,蹲下去平視:“你又一個人在這裡乾嘛?你媽媽呢?”牧雨兒隨手指了指不遠處安靜的座椅:“她在那兒休息呢。我說我想過來看老爺爺畫畫。”阿典點點頭,又看了看畫素描的老人,笑著撫摸牧雨兒的劉海,纖細的手指,在大眼睛麵前晃著,“我剛剛看你在跟老爺爺談話呢,你們聊些什麼呢?”小腦袋歪了歪,一手撐著下巴,盯著老人,“老爺爺總好像認識我似的。我在給他講我的故事,他也在跟我講他的故事。”“故事?”“嗯,老爺爺是英國人。他告訴我,如果我是他的孫女,他該多麼高興。”牧雨兒仰著小臉。“這樣啊。”阿典站起來,手放在牧雨兒肩頭,眼神變得迷離了,問:“你知道,馬上就要到新西蘭了?”牧雨兒點點下巴,大眼睛撲閃著。“知道。”“你要和你媽媽去見爸爸了嗎?”“嗯。”“為什麼不坐飛機去呢?”耗費郵輪那麼長時間去見一個人,實在是令人費解。牧雨兒解釋:“不是啦,媽媽最近精神狀態一直不好,正好想坐郵輪放鬆一下……她經常坐在房間裡流淚……對了,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認真的眼神,漆黑又模糊,閃著期待的光芒。阿典收回手,勾起唇角,配合道:“會的吧,但一定不是在船上了。”“那就好!”月牙眼彎成一汪清泉,臨走又補充一個問,“你是我在船上認識的唯一一個朋友,嗯……能算是朋友吧?”阿典一笑,確認道:“當然。”“太好啦!”小女孩跳著跑開了。氣氛安靜下來。“老先生,給我畫一張。”阿典忽然掏出一張舊照片,然後在旁邊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就是照片上這個女孩子。”老人推了推鏡框,接過來仔細一看,再盯著阿典的臉,“噢,這小孩有點像你。妹妹嗎?”阿典垂眸,“嗯。”她立即又問:“大概要畫多久呢?”“等著吧,兩小時就可以。”“好的。”她安靜坐等。還有不到兩個月,就該是小蕾的生日了。如果在那之前,能找到她,那麼,就把這畫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十八歲的妹妹。但願吧……視野放寬,天邊是優雅而消沉的黃昏,勾勒出不圓滑的地平線,暗示著明天清晨會抵達新西蘭的國度。而畫筆,真的有種香味,很清淡,飄在無限溫柔的晚風中。她有點心神不寧,或者說,心不在焉。“你在找什麼人嗎?”老人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阿典倏地側過臉來,猛然察覺自己在四處張望。她迅速說:“沒有。”此時,電話鈴聲忽然響了起來。她指尖卡在屏幕上,猶豫了幾秒,才滑過去接起電話。“喂。”“什麼時候能見一麵?”蔚溪井的聲音,聽起來都有些陌生了,因為,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再聽見。“沒有必要吧。”“上次我有急事,所以沒有來。這一周又很忙,抱歉,也沒有聯……”“這有什麼可抱歉的?”阿典打斷,無所謂地理了理頭發,漫不經心,“要是沒事的話,我先掛了,我這邊正在工作。”“今天有時間嗎?”“沒有。”“明天?”“沒有。”“後天總有時間了吧?”“也沒有。”阿典歪著腦袋,冷漠道,“蔚先生,你要清楚,不是每次約我都會有空。”所以,放鴿子這種事不該出現。直接掛斷。其實是,心跳,好像比接電話之前更不規律了。她悵然地望著地板。老人原本在安靜畫著,漸漸地,竟開始兀自念叨起來,似乎在自我陳述著斷片的故事,也聽不太清他在說些什麼:“三十年前……我離開一個人,去到大洋另一岸,追尋某些東西……最終……我什麼也沒得到,且一並把那個人失去了。”聽到這突兀的話,附著蒼濁的氣息,阿典忽而來了興趣:“老先生,你為什麼在船上畫畫呢?看你也有七十幾了,還總待在海上?”年紀這麼大了,經常出海,是很容易換疾病的。“怕什麼病,”老人的白色胡須和白發都在微風中顫抖,唯有拿筆的手堅定而固執,“已經渾身是病了,拖著這副殘破軀殼,無非是想在人間,多晃蕩一圈。”阿典沉默了。老人又喃喃自語起來:“那個人,她——早有了彆的家庭,真是痛苦,倘若當年……我沒有在船上遇見她……”好一會兒,目光放遠,藍眼睛裡的色調比暮靄的顏色更薄涼,胡須蠕動著,已經不知說到哪裡了:“而我……顛沛流離狼狽不堪……也沒有資格再打擾她。幾年前,她去世了……”氣氛變得沉默。半晌,阿典垂眸,順著問:“她是誰呢?”“她?”老人怔了怔,似乎回憶已經太久遠了,對他而言,想起來是件很困難的事。他就這麼低頭呢喃了一會兒,斷斷續續回答著:“我離開那年,她還很年輕,很美麗……笑起來時眼睛同月牙一樣。後來我就不知道了,隻聽說……她僅有一個女兒和兩個孫女,老伴已經死去……”故事的輪廓很模糊,但阿典卻奇異地捕捉到了那形狀。“我想,假使我上這艘船的話,能偶遇她的後輩……後輩的情況……貌似也不太好。我猜測,當年我們沒有分離的話……要是有個孫女,應當是很可愛的。”老人胡亂說著,信息像零星的碎片,不完整。阿典聽不清晰,隻放眼望著海的儘頭,神色變得黯然。一旦是關於生離死彆的故事,她的心就會沉沉地歎息,如同吐出深藏的灰塵般嗆澀。畫好了。臨走之前,老人抬頭望著她,堆滿皺紋的眼睛鑽出幽謐的微芒,忽然說了一句:“祝你好運,如果有喜歡的事物,應當不要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