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深花裡，漁歌一曲長。人心雖憶越，帆態似浮湘。這邊謝綸和那群人離開後，沒有朝龜茲國的方向前行，而是去了西邊戈壁。西北荒涼的戈壁上，有一處巨大洞穴，他匆匆走了進去，看到的情形讓他大吃一驚，養育他的阿父此刻躺在王座上享受仆人給他的順毛不說，還有數十個妙齡女子被囚禁於此，難免要掀起軒然大波。“阿父根本沒生病是吧，這次騙謝珺回來，又是為何？”謝綸向來頭疼他的阿父，年紀一大把了，還要折騰來折騰去，苦了自己就算了，還苦了旁人。“王上也是為您好，您不在的時候，他時常感慨自己像您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有六房妻妾了。”一個男子恭恭敬敬答道。謝綸沒有作答，他想起自己在中原的遭遇，心中一凜，卻是愁緒萬千。卻不料他的阿父洞悉他的心思，直言道：“你在船上被謀害的事謝珺已經知道了，看來委朝皇帝已經沒有當初光秀帝的誌向，在加上朝中勢力錯綜複雜，他恐怕隻想偏安一隅罷了。你沒事就好，以後若還去中原行事，就用謝綸這個身份吧。”阿父果然是阿父，年輕的時候率領千軍萬馬，如今垂垂老矣，仍不改意氣。謝綸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可以放他們走了吧？”“不行，這裡麵有富家千金，也有平民女子，你隨便選個自己喜歡的。”久居西域，宗越本就是粗人一個，奉先帝之命率兵駐守在西域多年，後來被北邊遊牧民族打敗，一路逃到戈壁，早沒有了在中原的禮教約束，更加無法無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謝珺又豈能當此兒戲？”謝綸想到自己丟下謝珺一個人走了，未免著急。“你小子去中原兩年，倒是學會了儒家那一套誆人的玩意，除非你把喜歡的姑娘帶到謝珺跟前，否則謝珺絕不放人。”老頭子也同他較起了勁。謝綸略加思索，立馬接話：“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說到做到！”宗越看他這般胸有成竹，補充道：“可以，期限是半個月，半個月之內，你帶她來見謝珺。”進了龜茲國的都城陽城，謝珺向中年夫婦道謝後，住進一家中原人開的客棧。客棧依石山而建，雖然放眼望去，周圍蒼翠欲滴，門前車水馬龍，卻顯得有些荒涼。“這位姐姐，你可以聽謝珺說幾句話嗎？”一個少年攔住了正要上樓休息的謝珺的去路。瞧他年紀也就十三四歲，白皙的皮膚，藍色深邃的眼睛，個子挺高的，衣衫襤褸，中原話卻說的十分順溜。“你說。”謝珺停下了腳步，仔細端詳他。少年小心翼翼拿出一把箜篌，向謝珺行了胡人的禮，不卑不亢說道：“謝珺想去東京學習禮樂，但是缺去的路費，這是謝珺父親的箜篌，如果你信任謝珺，可以給謝珺一片金葉子嗎？謝珺學成歸來必定還你。”要知道當下西域之樂盛行，東京的貴族也喜歡在府中請一些西域人演奏伴舞，去東京學禮樂的少年，莫非他就是日後大名鼎鼎的蘇祗雨羽？謝珺忍不住問：“你叫蘇祗羽？”那少年也有些驚訝，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謝珺聽到他的肯定回答不由心緒紛紛。上一世謝珺見過蘇祗羽，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陳度在東京一家樂坊裡找到他，將他接回自己府上，讓他不再流離失所，後來他還去了宮中做樂師。真沒想到此時此地，謝珺真的可以見到蘇祗羽，這時候的他，還沒有經曆諸多坎坷，還是一個意氣風華的少年。“箜篌你收好，路費謝珺給你。”謝珺拿出一片金葉子，遞到蘇祗羽的手中。蘇祗羽默然接過金葉子，他早向街坊鄰居借了個遍，卻沒有人願意給他錢，家中那舊房子在當地又賣不出去，實在是束手無策。眼前這個中原女子，僅聽他一麵之詞，卻立馬肯借錢給他，也不擔心有去無回，還知道他的名字。謝珺看蘇祗羽很疑惑，出聲說道：“可能你不相信，謝珺在中原聽過你的名字。至於幫你，是因為不願看到世事消磨你的意氣。”謝珺說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曾經看到太多人為了生計，最後放棄了鐘愛的事物，在世上如同行屍走肉。蘇祗羽卻與他們不同，蘇祗羽一路顛沛流離去了東京，隻為認真專研中原音樂。見到他的時候，他衣衫襤褸，麵不改色，謝珺本想寬慰他，沒想到卻被他的音樂安撫。“蘇祗羽如果有什麼能為姐姐做的，一定在所不辭。”蘇祗羽聽懂了謝珺的意思，心有戚戚焉。“眼下倒是有一件，如果你到了東京，幫謝珺去看一個人吧。”謝珺說的那個人正是她的父親。一彆也有三月餘，雖與父親再無瓜葛，但她想確認他的現狀。“好，還有姐姐孤身一人來到龜茲，長期住在客棧想必花費不少，如果你不介意，不如來謝珺家住。謝珺家原就隻謝珺一人在住，這不你給了路費，謝珺不久就會啟程，家中也沒其他人了。”“這樣的話，最好不過了，謝謝你！”謝珺本來是挺發愁的，出門時是帶了不少錢，但是這段日子沒有像她想的穩定，身上的病也需要儘快治療，錢還是省著一點比較好。於是謝珺同蘇祗羽去他家路上，一路聽他說起龜茲見聞，並不寂寞。“最近還是少出門，很多姑娘聽說都被西北戈壁的狼族叼走了，你是女孩子，還是小心些。”蘇祗羽囑咐道。“嗯，聽起來是怪嚇人的。”謝珺心不在焉，她在想另一件事。不知不覺走過喧鬨街巷，來到蘇祗羽的家。龜茲國的房子不是完全木質的，它的外牆是用石頭砌成，旁邊有一偏門，低低矮矮，是為養牲口所用。沿著右邊的台階可以走到堂屋，堂屋一般是用來曬糧食和休憩。蘇祗羽家的房子看起來是有些年頭了。將行李放下，謝珺坐在堂屋的搖椅上，微風拂過，是臘味和果蔬的味道。她心想如果一直住在這裡似乎也不錯，這裡有山，有水，與世無爭。“水燒好了，你現在要用嗎？”蘇祗羽走進堂屋，打亂了她的思緒。“好。”謝珺站了起來，想起自己的早衰之症，又不免歎氣。眼下錢財不多，自己又一無所長，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白手起家，談何容易。“謝珺明日便打算啟程，所以接下來的日子房子就拜托你看管了，也沒什麼特彆的，院子後麵有一片地，種了不少蔬菜瓜果，謝珺已經寫好了各自需要的澆水時間，你按照單子寫完便可。”蘇祗羽遞給謝珺一張單子。“如此便好！”謝珺不擅長農耕家務之活，沒想到蘇祗羽如此細心，她心中不免歡喜。“對了，這城中，可有比較出名的酒坊？”謝珺問道。“有是有，叫做錦繡坊。隻是近日城中失蹤了太多女子，酒坊也就停業了。”蘇祗羽有所疑惑。謝珺聽了難免有些失望，她想找到那個少年，然後問他為何不辭而彆，就連一封信也不曾留下，隻有那顆能救她性命的夢見草，證明他真的來過。但是更多時候她也在想，天下無不散筵席，相伴短暫，而後清風不再，明月彆枝，無問東西。隻是這麼一來，線索真的便斷了，找到夢見草之後，她還要去找琉璃繁縷，茫茫沙漠，一切又回到最初的孤單。“你是不是有什麼困擾之事？”蘇祗羽也瞧出她的神色不對勁。“沒事，你好好準備旅途要用的東西吧，東京之旅漫漫，得好好規劃。”謝珺不願意麻煩彆人，但奇怪的是她倒願意彆人來麻煩她。三更過後，人跡板霜橋。唯一一個認得的蘇祗羽也走了，謝珺睡不著，爬起來到屋子外隨意走走。風過也，煙水茫茫，蘆葦蕭蕭。殘月尚在雲外，一點孤光天外窺。難免誤認此處為江南。思前想後，謝珺還是打算去錦繡坊，若是能找到鬼手聖醫，也算不負此行。另一邊的陳度，趕回東京複命，因為滇南之事升了職，如今是鴻臚寺丞。原本與謝家小女謝珺的婚事因為謝珺的病逝就此作廢，另與七公主齊悅訂下婚約，一年後完婚。可能是最後一次踏進謝家了，陳度這樣想著，已經走了進去。麵對前老丈人，陳度也隻能稍作禮貌地安慰。“你來了？”謝楠看到陳度，難免更是傷感。陳度已是鴻臚寺丞，要是女兒還在，豈不是坐享榮華富貴，他也遠比現在風光。“謝丞郎節哀。”陳度說不出多餘的話來，謝楠卻有很多感慨。“與你結良緣，而今卻無良果，想來是小女福薄。”謝楠拿出一個妝奩，遞給陳度。“她走的匆忙，馬車上除了一些衣物，也就這一點念想了。謝珺未曾打開看，從前在家中見她常常擦拭表麵，這幾個月卻少見了。謝珺猜想是給你的小物件，你且收下吧，也算了卻她的遺憾。”陳度默然接過，卻沒有當場看，回到家中，屏退左右，這才打開仔細端詳。寶篋拏紅豆,妝奩拾翠鈿。陳度以為打開會是女子裝飾之類的，打開卻是一塊舊的素手帕。百思不得其解唯恐褻瀆，又怕旁人看到閒言碎語，隻得連帶妝奩藏於床底。晚些時分，他整好衣冠，出門參加一場宴會，一場公主為他精心準備的宴會。掌燈時分，陳度來到芙蓉園，侍女如雲，賓客紛至，在眾人中他一眼看到了一個讓人討厭的人——王秀之，西京之亂時，趁其不備找人暗算他的謀劃者，也正是他。王秀之與七公主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以為自己將來會娶公主為妻，沒想到陳度的出現讓一切幻滅，王秀之一直視其為眼中釘，明裡暗處常常與陳度作對。今日他褒衣博帶，倒顯得其人飄逸脫俗，實則不過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他也看到了陳度，主動上前和陳度打招呼。“還未親自恭喜陳四郎升為鴻臚寺丞，還與阿悅定了婚約。最近你可以說是雙喜臨門，隻是可惜了謝家那命薄緣慳的女兒。”王秀之此話一出，旁人聽了也是麵麵相覷。但看陳度本人，倒是風輕雲淡，相安無事的模樣，他隻淡淡說了一句：“多謝王右軍關心，七公主從前雖與你青梅竹馬，現在卻是陳某的未婚妻，以後還請王右軍不要再喚她小名，免得彆人產生沒必要的誤會。”眾人聽到陳度的話，都替他捏了一把汗，王秀之本人手中的杯子幾乎拿不住，完全是被氣的，正要發作，卻有一位故人走了過來，他立馬按捺住了要揍陳度的衝動。“秀之，你在和四郎說什麼，可否也讓謝珺聽聽？上次你送謝珺的螺子黛很是好用，謝珺十分喜歡，又送了些給姊妹們。”來人正是七公主齊悅，她華帶飛髾，笑語嫣然，倚在陳度身旁。王秀之早已消氣，但也難免失落，連忙說道：“七公主喜歡就好，謝珺送你的，你自己留用便可，其他公主的部分，由謝珺另外想辦法。”“那我先謝過你了，我和四郎還有一些話要說，能否借他一用？”齊悅隻眨了眨眼睛，卻讓王秀之不能自已，他那癡癡點點頭的情態，在旁人看去又已預定為明日茶餘飯後的談資。齊悅帶陳度離去，陳度預料自己會被一頓指責，卻沒想到聽到的完全不是他想的。“四郎能為我如此，我實在開心。”齊悅趁他不備，把頭埋進他的懷裡。一時溫香軟玉在懷，陳度有些不知所措。“公主……”陳度終究沒有說什麼，但是這種感覺很微妙，他很少見齊悅流露真情，但他知道她此刻是真的開心。“四郎，我們很快就會是夫妻了，有什麼事情我希望可以共同麵對，我們之間不要有所隱瞞。”齊悅欣喜的是他果然是在乎她的，他一向那麼隱忍，顧全大局，為了她竟然當眾與王秀之撕破臉。“好，我答應你，公主。”陳度許諾。他一向知道自己的地位還不夠顯赫，很多事情還需要慢慢去經營，但他相信隻要有公主的支持，魚和熊掌可以兼得，那是最好不過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