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也如何暮。彆也如何遽。彆也應難見也難,後會難憑據。謝珺等離開小島後,岸上有陳度的人接應,她把陸遙的信物交給他的人,頓珠也被送回都尉府照看。謝珺這才發現謝綸手臂上有傷,臉上也有不少劃痕。“你怎麼會受傷?”謝珺問道,想替他看看傷,謝綸躲過她,隻說沒事。謝珺到此時對整個事件的發展脈絡有了一定了解,想來陳度和陸遙之間在之前就有一些交易,這裡麵可是涉及滇南的王權,也關係到明珠王妃。這邊利江王趕回小島與陸遙明珠兩人相見,三個人時隔兩年,齊聚一堂,他還有一些話要說個痛快。他掀開簾子走了進來,解明珠和陸遙皆是沉默不言。“現在沒有外人了,難得我們三個還可以像這樣坐下來一起聊天,上一次似乎是兩年前了。”利江王給各人斟了一杯酒,兀自喝了起來。借著酒意,利江王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來,“阿遙,我奪走了你的一切,你恨不恨我?”“你喝多了,長兄。”陸遙的麵容本是慘白,卻在燭火映照之下有了血色。“她一直喜歡你,你是不是後悔,當初沒有殺了我,如果殺了我,這一切都是你的了,她也是你的。”利江王自顧自地說,又給自己盛了一杯。“你到底想乾什麼,王爺?”明珠站了起來,“我不想聽你說下去了,我累了。”“王妃耐心一些,這是最後一次你聽本王說這麼多話。”利江王說著拿出一把匕首,遞給陸遙。“還記得這把匕首嗎?現在還給你,希望你做出不再令你後悔的決定。”利江王的聲音很低沉,猶如魔音,猶如毒蛇,一點點在動搖陸遙的心。“兄死弟繼,隻要你殺了我,這一切都是你的。”利江王步步逼近,解明珠搶先一步上前,用手抵擋快要伸到陸遙心臟處的匕首,鮮血很快從她的凝雪皓腕流了下來,一滴一滴,濺在地上,像一朵朵綻放的鳳凰花。這個時候利江王毫無預兆地敲暈了解明珠,陸遙順勢接住她。“你怎麼忍心傷害她,”陸遙大聲叫了出來,“我不會一錯再錯了,陳大人,請您出來吧。”話音剛落,一堆早就埋伏好的軍隊出現,把這宮殿團團圍住,為首的正是陳度。“你早該如此做了,我的王弟。”利江王像是在讚許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這麼多年了,他的弟弟終於有勇氣反抗他,而且這次陳度的到來也意味著中原皇帝對趙遙的扶持,那麼以後整個滇南的事務交給趙遙,他也可以放心了。“陳大人,接下來就交給你了,你彆忘了你答應我的,我要先帶明珠去治療。”陸遙抱著昏迷的明珠離去。他和陳度有約定,那就是絕對不會危及他王兄的性命。陳度正想對利江王說些什麼,卻見利江王大笑一聲,用那把沾著解明珠鮮血的匕首,對著自己心臟狠狠插了進去。眾人皆是一驚,陳度立刻揮手讓將士們保持安靜,他環視四周緩緩宣布道,“利江王在位一年,殘害手足,魚肉百姓,現已認罪自戕,而他的弟弟趙遙,為人仁慈,有憐憫之心。聖上特命我等來輔佐新王繼位,在座各位皆是有功之人,我會向聖上稟告一切。”原來屬於利江王的數十侍從,這會兒見情勢不對,紛紛投械,表示順從新王。卻說謝珺,謝綸這會兒,皆隨陸遙回了都尉府,解明珠的傷不重,一會兒醒了過來。“明珠,你怎麼樣了?”陸遙關切地問道。解明珠開口試探性地問,“他呢,你把他怎麼樣了?”“你放心,我不會傷害長兄的。”陸遙言行磊落,但不免有一絲失落,他感覺到眼前的明珠很陌生。“我要去見他,你讓我去見他。”解明珠說著掙紮著要起床。“你傷好了,我便帶你去見他。”陸遙隻能這樣安慰著,他還不知道利江王已經自殺了。“二殿下,陳大人求見。”一個侍從說道。“好,我這就去,謝珺姑娘,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明珠。”陸遙說著走了出去。這時謝綸在謝珺耳邊說了幾句話,謝珺大驚,最終沒說什麼,然後謝綸也離開了房間。床上的明珠見人都走了,她忍不住哭了起來。“你怎麼了,王妃?”謝珺不明白,她重獲自由,為何還傷心難過。“我才知道,為什麼他要那麼做?我隻恨自己明白得太晚。”解明珠笑著,卻像在哭,“七公主做到了她所說的承諾,我終於自由了。”“他很殘忍,來得殘忍,去得也殘忍,獨獨留我在這世上,又有什麼意思?”“陸,不,二殿下不會殺了他的兄長的,你彆多想。”謝珺安慰道,雖然她感覺到,那個人的倔強恐怕要害死他自己。“不,趙潛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折羽拔毛,比讓他死了還要難受,從前便是如此。”“還記得聖上唯一的異母弟弟齊陽,是怎麼死的嗎?”解明珠的父親原是朝中史官,她對朝中之事頗有了解 。“齊陽,為聖上嬌慣,無論做錯了什麼他都沒有責罰,直到他決定謀反,聖上也還是沒有殺他,而是流放他,結果他餓死途中。以你這幾天對王爺的了解,你認為他是會屈服的人嗎?”謝珺不是愚笨之人,她立刻明白了解明珠的意思,驕縱如利江王,寧折不彎,很難想象他會低頭屈服。“王妃,你愛過利江王嗎?”謝珺問道,“這是他讓我交給你的東西。”明珠打開盒子,裡麵是一顆合浦珍珠,往事曆曆在目。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明珠是趙潛送給她的,她那時立馬退了回去,因為她已經和趙遙私定終生,隻希望他能明白她的苦衷。如今明珠又回到她的手裡,她的腦海裡浮現起那年初見他的情景。那時她不會騎馬,老王爺為了照顧她,專門為她設置了馬車,長途跋涉行至到滇南王宮時,一個桀驁不遜的少年偷偷闖進她的馬車。“你便是我父王向中原的皇帝討來的那個明珠?我還以為會是滄海裡珍貴的夜明珠,真讓人大失所望。”少年眼裡滿是不屑,“你連馬都不會騎,還想做我的女人?”“誰要做你的女人?”那時的她也嘴硬得很,雖然她覺得那少年眉眼好看得很,可是脾氣也忒大了吧,她也不想嫁給他,奈何皇命難違。明珠氣得從馬車上跳下來,眼前是大片的紅樹林,她突發奇想,在蝴蝶泉邊,繁花樹下,跳起一支她自己編的舞—流風回雪。當時的她並不知道,在少年的眼中,她著一頂金花折風帽,但看空中輕盈翩躚的廣袖,看上去十分像一隻從遙遠的海邊飛來的候鳥,她的舞深深打動了他的心。故事的開端或許不算太糟糕,可惜過程以及收尾都不夠美好,他們同樣倔強的性格,對任何事絕不認輸,誰也想不到他們會以決裂的方式僵持了這麼多年。“飽讀詩書讓我錯認自己通達人情,其實人情人心太過複雜。我原來以為我恨他,但是沒有愛,哪裡來的恨?”人總是在失去以後,才會將妥帖收藏的過往拿出來,借月光釀一壺清酒,但是能夠同自己飲酒的人已經不見了。“有一件事,我想謝綸還沒有告訴你,他問我明珠島上的夢見草種植的地方,那地方在斷崖之上,他費勁心思才采到。這種草非常稀有,據說是治療奇難怪症的好藥材。”解明珠說完這句話,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更是痛苦萬分。謝珺離開的時候,天已經全亮了,靠在門邊的謝綸看她出來,用手比劃說離開,她點點頭,和謝綸一起走了。“還沒謝過姑娘和公子,你們怎麼就要走了。”陳度迎麵走來,整夜奔波卻不見他有倦意,反而精神倍加。“二殿下想和你單獨聊聊,你快去吧。”陳度低聲吩咐道。謝珺雖是心存疑惑,還是跟隨他去,在路上好幾次忍不住問話。“有什麼想問的,我能告訴你的,我自然會說。”陳度搶先一步對她說。“利江王如今情況怎麼樣?”謝珺猶猶豫豫,還是問出了口。“他問罪自殺了。”陳度言簡意賅,直言不諱。果不其然,解明珠果然是最了解他的人。“你和薛相均又是怎麼回事,那天去找你……”謝珺問了最忌諱的問題,開始肆無忌憚。“薛相均,是內應,沒有他,李沛怎麼能除掉。”陳度倒是大大方方地告訴她真相。當然他知道薛相均肯幫他,是為了虞馨語。“那王妃她……”謝珺又想問,卻被陳度打斷了,“關於王妃的安排,我想你直接問二殿下比較好,他很快就是新的王了。”謝珺默然,在陳度停下的門前敲了敲,裡麵的人說“進”,她才推門而入。“謝珺姑娘,你來了。”陸遙坐在那裡,看不出悲喜,止不住的咳嗽。“嗯,我想問殿下你希望怎麼處理王妃的事?”謝珺開門見山。“這正是我發愁的事,我知道明珠一直想回家,但此刻她一定不想見我,我希望你去幫我傳話。”陸遙依舊是陸遙,即將成為擁有至上的權力的王,卻還想著尊重心愛之人的意見,謝珺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好,謝謝殿下。”謝珺說完告退了,重新回解明珠的房間,心情更加沉重了。“是陸遙讓你來的?”王妃聽到聲響,睜開了雙眼。“王妃,你想回中原故土去嗎?殿下說尊重你的意見。”謝珺以為她會選這條路的,那不是她曾經渴求的嗎。隻見解明珠搖了搖頭,“如果你是我,你會回去嗎?我已嫁過人,夫君死於政變,聖上視我如餘孽,親人視我若累贅,回去又有何意義?”謝珺啞口無言,她又何嘗不是這種處境,回不去,也不知去哪裡,每次權衡利弊委曲求全,皆大歡喜的是彆人,受苦受難的隻有自己。“他們自然是希望我,嫁給陸遙,這樣一來一舉兩得,兩全其美。”王妃繼續說,“你回陸遙,就說我願意嫁給她,但是我要在明珠島上舉行婚禮。”謝珺問得她的意見,回去說與陸遙聽,陸遙又驚又喜,同意了她的請求。陸遙和解明珠的婚禮,謝珺他們不打算參加。雖然陸遙和頓珠都希望她和謝綸能夠出席,他們名義上答應了,私下想著如何不辭而彆。那段時間大家都在忙新王的冊封典禮,兩人趁著眾人放鬆警惕,偷偷溜出了宮殿。月下的滇南山間,看不清湖水的色彩,但能聽到浪花聲層層疊疊,席卷著耳朵,林間偶爾有受到驚嚇的鳥兒,嗚嗚咽咽,像小孩的哭聲。“我有些後悔,後悔當時替陳度傳信,不然如今王妃可能不會這麼傷心了。”謝珺黯然。“你錯了,這件事總會有人去做,不是你,也有另一個人。陳度和陸遙,顯然很早就認得了。”謝綸一針見血,毫不留情。“你說的也對,他們三個人之間,總有人會受傷。”謝珺安慰自己。“人隻有失去了才開始想抓住,陸遙如此,利江王如此,王妃亦如此。”謝綸說著抽了一下馬,跑在了前頭。“阿綸,我忘了問你一件事,你要夢見草乾什麼?”謝珺想起這個疑問,朝他喊道。“為了給你準備見麵禮。”謝綸說,“鬼手聖醫那個老頭,一向喜歡收集一些奇怪的藥材。”“看起來你挺了解他的?”謝珺好奇地問,“嗯,算是認識吧。”謝綸漫不經心地回答。“那依你之見,我們下一站去哪裡?”“西北沙漠,我們去找沙漠裡稀有的琉璃繁縷。他的確來過滇南一段日子,可惜我們沒趕上。”謝綸向明珠王妃打聽過,兩個月前曾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老頭偷上明珠島,被利江王抓住了,在大牢裡關了一個月,然後被放走了。“好,我從來沒去過沙漠,正好去見識一下。”謝珺聽到能去看沙漠,一掃之前的鬱悶心情。不參加婚禮是因為她不忍看到解明珠不幸福的結局,她也不願再細想陳度在這一場陰謀與愛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她曾以為陳度是她心目中的白月光,潔白無瑕,現在想起來世界上哪有什麼完美無缺的人,每個人不過是為了自身的利益奔忙。當下陳度也一直忙於扶持新王上位,抽不開身。一次和陸遙喝酒時,陸遙感慨往日種種,萬分感謝陳度在一個月前找到他。那一天陳度私會陸遙,就是為了與他謀政變之事,他當時還在猶豫。回家的路上摔了腿,這樣的苟延殘喘本來就已經讓他覺得生無可戀,不如就此放棄生命,卻被謝家姐弟相救。更沒想到,短短一個月後,他當上了王,曾經厭惡他身份的那些人,對他恭恭敬敬,就連明珠也重新回到他的身邊。“如果自己沒有足夠的力量,如何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現在就是一次機會,希望殿下不要錯過。”此刻的陸遙深以為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美人在側,王權在握,一切失而複得,世人以為的圓滿大多如此,如果故事就此結尾。他和所有人當時不知道的是,一個月後,聖上傳旨,新王正式繼位。第二天新王和新的王妃的大婚隆重舉行,當地百姓共同歡慶,新王妃卻選擇抱著合浦珍珠的錦盒,跳入明珠島的湖,溺水而亡。明珠島,到底是困住了她這一顆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