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外垂楊千萬縷。欲係青春,少住春還去。猶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白日唯恐人多眼雜,謝珺與謝綸兩人,趁著夜色偷偷潛入王之庭常愛喝酒的酒樓。“他認得你,直接去不會被他告發?”謝綸半依在門邊問道。“沒關係,我了解王之庭,他不會的,你在外麵好好守著。”謝珺推開門,徑直走進名曰聽雪閣的雅間。“是誰?”一身錦衣繡服的王之庭早已醉眼朦朧,搖搖晃晃看著向他走來的謝珺,像是不敢確定又試著喚了一句:“謝珺?”“阿瑜病入膏肓,你還有心思在這裡喝酒?”謝珺搶過王之庭手中的酒杯,冷眼瞪著他看。“那我又能做些什麼呢?”王之庭苦笑,拿起桌上的酒壺直接往口中灌。“那個信誓旦旦說要給阿瑜幸福的王之庭哪裡去了?”謝珺恨他的不爭,恨他的窩囊,如同自己家中父親一樣的男人,慣於用甜蜜的誓言欺騙心愛的人,但沒有勇氣擔當應負的責任。就這樣的他,阿瑜卻說要放手了,就算不原諒,也會祝福他們。“我阿母不同意,以死相逼,我想讓阿瑜出去躲一躲,等阿母心軟,卻沒想她給我介紹了一門親事。”“我今天是來替阿瑜捎口信,沒空聽你說廢話。”謝珺搖了搖頭,替陳瑜感到不值。“你是說,阿瑜她還沒有回家?”王之庭長久以來處於溺海之中,此刻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你讓我見見她!”謝珺看著這個年少就相識的人,突然覺得麵目可憎。但是她沒有說什麼,拿出一張信函遞給他,“上麵是阿瑜住的地方的地址,你明天去照顧她,直到她病好為止,並且我要你親自送她回金華。”王之庭做完這些,就不會愧疚了吧。這是謝珺的私心,她想讓阿瑜徹徹底底地走出來,擁抱新的生活。“好,我答應你。”王之庭如她想的一般,答應的很爽快,他遲疑了一下又問:“我聽說你在都城之亂的時候被劫匪擄走了。”“沒錯,我是逃出來的,如果不是為了阿瑜,我是不會露麵的。隻是她太傻了,所有的苦都自己默默承受,我擔心她會出事。”既然敢來,便料到了自己逃婚之事會暴露,但她確信王之庭聽完這番話,心中愧疚更甚,暫時可壓下此事。等他從愧疚情緒中走出來,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她早已逃之夭夭。謝珺說著要往門外走去,突然門開了,謝綸跑了進來,朝她說:“快走!”“怎麼了?”謝珺疑惑不解。“謝依依來了,不止她一個,她還帶了一堆幫手,酒樓的老板娘正在樓下和她周旋。”謝綸打開東麵的窗戶,朝下看是一條小河,他若有所思。謝珺立刻明白了謝綸的想法,轉身對王之庭說,“我們要走了,記住你和我保證的話,這是你最後一件能為她做的事。”說罷謝珺朝窗戶走去,麵色發白,一言不發。“怕的話,你可以閉上眼。”謝綸想起她白天的舉動,兀自笑了笑,自己先翻過窗,再扶她過窗,接著抱著她,一並跳入河中。他們剛走,謝依依就帶著一幫人風風火火上了樓,看到房間裡隻有王之庭一個人,她先是欣喜。然而細心的她,看到桌上的杯子邊角上有女人用的胭脂。謝依依沒有說什麼,隻是小心藏好了杯子,在回去的路上咬牙切齒,將其摔了個粉碎。入夜微涼,河水倒映兩岸旖旎風光,水浪不時拍打石頭。“一天之內,兩次泡水,我算是領教了。”謝珺上了岸,打著噴嚏,神色異常歡愉。涼風徐徐,謝綸看著她沒有說話,他知道是謝珺故意把行蹤泄露給了謝依依,而他也很配合地演了一出戲。可她明明天性怕水,也事先知道那間房唯一能逃走的路就是麵前那條河,仍舊義無反顧做完這一切。能在自己設計的一場局裡,把自己都算計進去的人,至少不是簡單的人。可就是這樣的人,卻最是赤誠,他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絕不使用手段。所謂有機心而不施,察人情而無為。謝綸個子很高,他走在前麵,高高瘦瘦的影子一直在謝珺麵前晃蕩。謝珺玩心突起,加快一點腳步,踩在他的影子上,哈哈大笑。“你在乾什麼?”過了一會兒,謝綸機敏的反應過來,往回走去,在她影子的頭上回踩幾下。“不能踩頭的,這樣長不高。”謝珺輕盈躲開,兩個人童心未泯,在月下玩起你追我趕。“你知道嗎,在我的家鄉有一個傳說,”謝綸臉不知怎麼的,咳咳兩聲繼續說下去,聲音卻小了,“總之就是,你踩了我的影子,我回踩你的影子,意味著彼此相伴相隨。”聲音說到後麵幾乎微不可聞,沒入夜色之中。謝珺還在糾結他倆難道不是一個地方的嗎,雖然她很少回老家,怎麼從來沒聽過這個傳說。“我把你當親侄子,當然如果你想回岑溪,我不會攔你。”謝珺誤以為他想家了,但是又想起他的父母如此狠心,他回去又以何種名義麵對眾人的質疑呢,回去一樣是走投無路。隻是她的病情怪異,她不想連累彆人,讓彆人替她操心。“不行,我還沒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在那之前我要一直跟著你。”謝綸放慢了腳步,與謝珺並肩而行。聽到這個回答,謝珺不知怎麼地鬆了一口氣,最後她把這種心態歸結於習慣使然。習慣了看到他的笑容,習慣了和他一起吃飯,習慣了有人擔心她的安慰,大概久病成醫,長伴也會變成依賴。可是謝珺不想冒風險,去賭一個人的真心,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她都再也經受不住了。“今天麻煩你了,我請你喝酒吧,算是答謝你。”“你會喝酒吧?”因為擔心某人年紀小不會喝酒,謝珺又加了一句。“那你太小看我了,姑姑。”謝綸的尾音拖得很長很長,他隻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叫她姑姑,平時都是沒大沒小的。三兩碟冷盤,一壇佳釀,兩人坐在巷口的小酒肆裡喝酒聊天。沒想到這家夥確實很能喝,一個人居然喝了三壇還沒醉。謝珺隻覺瞠目結舌。謝綸不以為然,他知道她想灌醉他,然後一走了之,這個人把他想得太好騙了。“這邊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我們必須動身離開錢塘,否則等王之庭哪天想起來,把我的消息告訴陳度,或者公主發現我的行蹤,我和你都完了。”被發現的下場,按照族裡的規矩,她大概半條命沒了,被公主發現就更不用說了。“陳度是誰?”少年眨了眨眼睛,他雖未醉,可是麵如春潮。“這個說來話長,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解釋。”謝珺聽他這麼一問突然被酒嗆到,不過這個“以後”她不希望再有了。“就算你不說,我也能夠猜到。”謝綸哼了一聲,繼續默默喝酒。“我說你怎麼這麼能喝呀?”謝珺看他一壇一壇的喝,想起了什麼不好的事,“我聽說有些人看似千杯不醉,實則有些什麼後遺之症,你不會也……”這種擔心很快靈驗了,在喝完第六壇以後,謝綸整個人開始不對勁了,吵著鬨著太熱要脫衣服。謝珺覺得十分尷尬,總不能讓他在大街上公然裸奔。雖然委朝開放的很,不少這種名士風流之舉,可是那小子怎麼看也隻會被彆人當做瘋子吧,於是趕緊結了賬,架著他跌跌撞撞往客棧走。可是這個人看起來輕,骨頭卻很重,謝珺自認為是女中豪傑也扛不住他。一個趔趄,她重心不穩,謝綸被狠狠摔在地上,偏偏他的手還掛在謝珺的胳膊上,連帶著她也摔了下去,好巧不巧倒在謝綸的胸膛上。“好痛!”謝綸撞得額頭疼,偏偏醉了的謝綸還不老實,伸手攬住她的腰,她剛剛穩住的身子又倒了下去。“彆動。”謝綸低聲說道,借她之膝當做枕頭。“有酒量沒酒品的人最可怕了。”謝珺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子,她本來想灌醉這個人,然後偷偷離開,現在反而偷雞不成蝕把米。少年好似漸入安穩的睡眠,實則是故意這麼做。他知道這個女人要甩開他,便略施小計,以這種方式騙過她。萬籟無聲,謝珺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砰砰作響。月光朦朧,眉眼朦朧,涼風吹在臉上,她抱膝獨坐,歎氣,微笑,暗想或許謝綸就是她新的劫數吧。反正今夜過後,再想把他丟下偷偷溜走是不可能了,以後的事唯有從長計議。初夏的天亮的很快,當東方翻過魚肚白時,霞光沐浴大地,謝綸等到這時才佯裝初醒的模樣站了起來,他這才發現謝珺在他邊上似一夜未曾合眼。“昨晚我沒做什麼吧?”謝綸問道。“你當自己是劉伶嗎?”謝珺站起來整整自己衣袍,“走吧,回客棧準備一下。”“我可不做那等所謂名士,假風流真憂愁。”謝綸也站了起來,他酒醒還有些頭疼,“你真的沒事嗎?”“你能把我怎麼樣?你又不是大魔王季翮,聽說這個人喝醉酒就會打周圍的人和畜生。”謝珺瞥他一眼。“他才不是那種人!”接下來一路他都有些鬱悶,他在想,大家所說的三人成虎果然不假,外人的傳言裡他的名聲如此不堪。回到客棧,兩人洗漱一番,謝珺打算在離開錢塘前再去看陳瑜一次,對她囑咐幾句。這一彆山長水闊,再無相逢可能。走進小巷口,正想敲門進去,謝珺聽得身後的馬車軲轆聲,她有種異常熟悉的感覺,於是拉過謝綸,躲在一邊觀察。馬車上走下來的人讓謝珺大吃一驚,竟然是他。怪不得那天會在巷口遇到他,原來他也是來找陳瑜的。“就到這裡吧,我走進去。”那人舉手投足依舊風雅,衣袍獵獵作響,顯得他身形神逸。“他就是陳度?”謝綸開口問道。謝珺一驚,剛想作答,卻見又來一輛馬車,是王之庭,看來他遵守前來照顧陳瑜的約定。陳度和王之庭打了一個照麵,陳度未與他寒暄幾句,便直言要帶陳瑜回去,王推搡不肯,說自己會照顧好她。想來陳度念及堂兄妹感情,親自來到錢塘,謝珺覺得自己美哦與看錯,他果然不是無情之人,隻是不願濫情而已。那麼上輩子多年的付出,她便覺得無怨無悔,即便她知道自己是求之不得偏要給。“我們走吧。”謝珺輕輕說了一句,然後轉身而去。她知道自己可以放心了,有陳度出麵的話,他定能妥善解決這件事,不讓任何一方難堪。謝綸未知須彌之間她心思已經幾番轉換,緊跟上去,兩人很快消失於巷口。這邊陳度和王之庭還在交涉,陳度沉思片刻說道:“我這次來帶了阿瑜在家的貼身丫鬟,你有什麼不便都可以吩咐她做。”這話就已經暗示陳瑜的母親知道此事,並且是她委托陳度前來接她回去。“那便多謝陳兄,一旦她病好,我會親自送她回去。”王之庭言之鑿鑿。“這倒不必,身為兄長,我自當儘力,到時候我會派人到錢塘接她。”陳度雖然語氣溫和,卻是不容置喙。他此次前來,未料到王這個向來性格怯懦的人,這次居然會忤逆母親之意來照顧陳瑜,難道以前都看錯他了。“容我多嘴一句,陳兄是否還在找尋謝珺?”王之庭神色怪異,似乎有什麼話想說。謝珺,這個名字對陳度來說還很陌生,雖然她是他的未婚妻子。謝珺的父親在東京做了個小官,接受了女兒失蹤的事實,公主麵上讓他去找謝珺,卻對那天識途馬的事隻字未提,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恐怕這世界上,沒有人希望謝珺回來吧。“自然,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陳度皺了皺眉。王之庭左思右想,還是決定把這個人情賣給陳度,他清了清嗓子說道:“謝珺就在錢塘。”“什麼?”陳度大驚,聽王之庭把來龍去脈都和他說了一遍。聯想前後,他才真正確定謝珺不是意外失蹤,而是蓄意逃婚。這個女子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竟如此大膽。“你且再等片刻,她今天可能會來看阿瑜。”陳度當即應下,也和王之庭說這件事非同小可,讓他不要泄露出去。他立馬派人去驛站查看,直覺告訴他謝珺不會久留此地。這邊謝珺和謝綸已經買了去往滁州的馬車,聽說在滁州有去滇南的船隻,謝綸說鬼手聖醫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滇南和西域,不管怎麼樣,她得去試一試。“你就不好奇王之庭會不會告訴陳度你的行蹤?”謝綸坐在車夫的位置,安全起見,接下來的路隻能他們自己駕車。“陳度也算是準駙馬了,他豈能不賣這個人情?”謝珺閉上雙眼,她一夜未眠,此刻困意襲身。“那不是更有意思了?”謝綸想了想。“他不會親自出麵料理我的,抓我回去萬萬不可,殺我他亦不忍。”謝珺繼續說,“不過還是有些麻煩,就怕他把消息泄露給公主,借刀殺人。所以麻煩您,好好駕車。”於是謝綸拿起鞭子,打在馬的背上,車逐漸提速,朝滁州行去。另一邊陳度的人手知曉了他們去往的方向,回去稟告陳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