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山初問的東西比較多,偏偏他文化水平不高,寫字很慢,直到他做完記錄,赤紅的夕陽已燒紅了天邊的雲。楚菅換下了羅紗長裙,穿了一件普通的褙子,侍女提醒她秋深夜涼,為她加了一件披風。她慌忙趕到西街,長街入口,看到一位男子的身影。那人當然是榆錢。楚菅不好意思地笑笑:“久等了,袁大人問了很多問題,剛剛才結束。”榆錢也沒穿那身黑色曳撒,他穿了普通人家穿的短衣長褲,外罩著一件薄薄的黑紗衣。額頭上束著一條窄窄的黑色頭帶——她弟弟也有這麼一條,怕練武的時候長槍纏到長發。此時的榆錢看起來多了些雅氣。榆錢道:“沒事,我也是剛到。走吧,一起買食材。我打算教你買哪些食材,順便教你如何做蘭雎霜糖。”景莊近幾年的發展很好,政通人和。楚翎四年前由戶部侍郎遷戶部尚書,不忘自己出身的景莊貧窮,感念少年讀書時的父老鄉親的幫助,經常自己出錢修葺鄉裡,大建工程。景莊鑿通水渠,北引柏河水,又建起大路,讓景莊得以與外界交流,閉塞落後的景莊就這樣漸漸地發展了起來。這些事情榆錢之前都是不知道的,兩人去街上,街上的百姓總要慰問一下楚菅,感念她父親的功績,想念那個景莊共同的少爺楚長風。榆錢從這些百姓口中得知了楚家在景莊的情況。“人死不能複生”這樣的話她不知聽過多少次了,每次入耳都像一把利刃紮痛她的心。那個陽光向上,仗義勇敢的楚長風已永遠墜入幽冥了,隻是這幾夜,他總乘陰風入夢,在楚菅的枕邊流下眼淚。榆錢感謝了攤主婆婆的好意,但還是強行把錢塞到了婆婆手裡,楚菅把一包芝麻放進籃子,對著婆婆說:“您還是收下吧,給寶兒買糖吃。”“有楊梅,芝麻……”“嗯……嗯,還有什麼?”秋時翻著籃子:“還有肉糜,一大包麵粉……”“哦。”她用心記下,掰著手指在心裡又過一遍原材料的名字。榆錢的住處並不是衙門,而在一家客棧。“果然,我聽邢捕頭說過,你隻是暫任捕頭一職,不久便會調回江州。”誰人若是留職於此,會一直住在客棧呢?“我此行來,隻是為了查案的。”榆錢引她去廚房。榆錢先前與客棧掌櫃說過了,掌櫃一聽是楚菅要用廚房,很痛快便答應了。“到時候我便回江州,邢捕頭再調回來。”榆錢把原料都從竹籃倒在砧板上。“今晚我做一遍,你要記牢哦。”原料入鍋翻炒,入油,芝麻,香料紛飛入鍋,看得楚菅眼花繚亂。當然,做這種糖還需要一道工藝。也是頗為麻煩的一道步驟。“什麼步驟?”楚菅好奇道。“你等一下。”榆錢舔舔粘在手指上的糖,掀開廚房粗布幕帷,在外邊叫了一聲:“本葉!”楚菅隔著幕帷,看不到外邊的情況。她已經好久沒有好好吃飯了,她好餓,她忍不住拾起筷子,嘗了嘗鍋裡的軟糖——哇,好甜,她又偷偷攪了一筷子下來。“榆本葉!”榆錢又喊一次。還沒處理的糖很韌,有些粘牙,她鼓著腮幫子嚼啊嚼。“本葉啊,下來吃點心了。”榆錢這次喊得分外溫柔。楚菅在廚房聽到外邊重物落地的聲音——那個叫榆本葉的家夥不會直接從二樓客房越過闌乾跳了下來吧?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衝了進來,表情生動地演繹了從“哇,有糖吃”變成了“嗬,男人都是騙子”。少年趕緊扭頭想開溜,被榆錢一把抓住,然後被推著走到楚菅身前:“這是我弟弟,他叫榆本葉。”樂半七冷眼配合著他的表演:“啊,你好,我是榆本葉。”“你好,我叫楚菅。”楚菅一恍神,竟把他看做了長風。樂半七一看那一缸半成品就知道,這是哥哥要抓他做勞力。他不情願地拿起木杵子,搗起了糖。榆錢和楚菅到外邊透透氣。可能榆錢是她現在為數不多可以信任的人吧,她終於聊到案子了。“我很抱歉,不過我們可能永遠都捉不住殺害長風的凶手了——都是因為我。”“此話怎講?”榆錢問。“今天袁大人問了我很多問題,他會問什麼樣的問題,我早早便思量過了。他會怎樣問,我會如何答,我都提前考慮過了。”她呼出一口氣,走著走著時不時踮起腳尖,作出輕鬆的樣子。“很多案件上的事情,我撒了謊。”“比如?”“抱歉,我不能告訴你。”她低下頭。秋時卷入這場案子之前,便深深預感到,這件案子背後站著的,其實是徐瑁。自從刑卜司的司上袁山初從澤雲趕到這裡,秋時便生了這樣的預感,刑卜司的司上,若沒有大事發生,是不會離開澤雲的。徐瑁這招是聲東擊西,朝局上的顧雨兒和賀全鬥法,他全看在眼中。按照現在的情勢發展,賀全一黨被趕出澤雲是遲早的事情。現在南方大亂,朝中正是用人之際,賀全若是廢了,他的一眾黨羽也便散了。秋時站在徐瑁的角度考慮,他是萬不可能讓賀全在此時下台的,他一定會想辦法為賀全擋下顧雨兒的攻擊的。但做皇帝並不意味著可以為所欲為,麵對賀全的條條狀告,徐瑁總不能直接無視,那樣豈不是寒了顧雨兒一派和翰林院的心?所以徐瑁要在朝局之外的景莊作妖,意在朝中楚翎。徐瑁自然知道楚翎是官場正統中標準的正臣,可他做了多餘的事,此時不得不除。楚菅緩緩抬起頭,睫毛微微顫動:“我知道父親現在在做的事情,是扳倒賀全。這是非常時期,楚家萬不能在此時出現差錯,這是顧大人隱忍兩年才備好的計劃,背負著多位大人的苦心,切不能毀在我手中。”她的肩頭微微抖動,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聲音開始發顫:“這是景莊,所有的人都是站在我這邊的,縣長,捕快,百姓,他們都是正義的,要打倒賀全的。我與他們在案發後的第二天便串通了偽證,共同在證詞中捏造了一個不存在的土匪團,是他們劫走了官銀。”楚菅的考慮,秋時能猜到一些。楚長風,山匪,死掉的刑卜使,丟失的官銀,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很容易被彆有用心的人利用。對楚菅來說,楚家被扯進這件案子,即使不是被人刻意算計的,也會被賀全一派想辦法鑽空子。楚菅終於崩潰了,她蹲在地上,把頭埋在膝蓋上:“我對不起楚家死去的人,對不起長風,對不起護送官銀死去的刑卜使,真凶到底是誰,真相到底如何,這些謎恐怕要隨他們一起葬進土裡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含糊不清。騙過袁山初容易得很,難的是騙過自己。難的是讓他們成為自己餘生心中不會發芽的種子,讓他們隨愧疚一起靜默潰爛。秋時感同身受,騙過當初的自己總是容易,難的是騙過以後的自己。“他們什麼都不懂,他們什麼都不懂……”楚菅的聲音是那樣小,小到隻有秋時聽到,隻有那河燈知道。秋時見她哭了,也不知該怎樣,跟著她蹲下。他想起石念栝哭的時候,娘親曾告訴過自己,去摸摸她的腦袋就好了。秋時伸出手,但隻懸到了半空,一會兒便縮了回去——他想起石念栝說過,若是以後這樣摸其他女孩的腦袋,就把他胳膊擰下來,她吹噓自己醫術高超,無論擰脫臼幾次,都能裝回去。這是楚家最艱難的時期,所有的責任都壓在了這個女子身上。“我也撒過謊,大的小的,不計其數。”秋時突然這麼說,這話分明是隻說了一半啊,引得楚菅抬頭,用發紅的眼圈盯著榆錢。“我意識到,有時候,謊言替我守護住了更重要的東西。人為何要撒謊,是因為有一件比這謊言更重要的事情存在,謊言就變得值得。”秋時本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隻是一個賊,說的話自然一股子歪理。“而且你不必擔心,等這件案子過去了,等賀全敗了,就算沒有袁大人,哪怕隻有我一個人,我也會一直留在這裡,直到查出殺害長風的凶手為止。”楚菅的表情變得呆滯,她盯著秋時的眼睛。秋時也不好移開眼睛。“你就是盜魁吧。”她突然抓住秋時的手。他的眉毛不可見地一抖。秋時一哆嗦,趕緊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彆鬨,盜魁他可是圖好處的,這裡有啥值錢的東西嗎,我怎麼會是盜魁呢?”她不好意思道:“也是。”不是吧,女人的直覺也太準了吧,秋時尷尬笑笑,返身往廚房走:“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去取點心回來。”“榆錢。”楚菅叫住秋時。“啊?”“不管你是誰,謝謝你。”秋時沒有說話,隻點點頭示意,便回房間拿點心了。秋時端起點心。這件事楚家是受害者,關於劫官銀這點根本不可能,這是楚家最關鍵的時候,楚長風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另一方麵不得不說,徐瑁的想法是對的。徐瑁允許顧雨兒的存在,並不是為了借她除掉賀全,而是要二者相互挾持,達成一種平衡。而顧雨兒看得不遠,她想徹底滅掉賀全,徐瑁不會允許這種情況的發生。徐瑁的這種做法已初見成效了,賀全此後都會顧忌到顧雨兒的勢力,在朝中朝外都會漸收囂張。二人過招,定是拿生死相拚,賀全定不會再露破綻,不會再做出奪利爭益的事,這樣平衡的兩人才是徐瑁想要的。而楚翎卻在顧雨兒的指示下做出打破平衡的事,徐瑁怎麼會允許,現在江南有大亂,北方有耽耽虎視,他不可能棄掉賀全這枚棋子。所以起初徐瑁對付的是賀全,現在對付的,是顧雨兒——徐瑁在謀求一種平衡。秋時心道,我不管你想要的是什麼,楚家的人,我護定了,我不管事情後續會變得如何麻煩,楚翎沒有做錯,楚家的人也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像賀全那樣的毒瘤除便除了。秋時開始進行推算:若我是徐瑁,我會怎麼做呢?朝廷裡,顧雨兒已經做好了萬全的保護,從那兒下手是死路一條。要想解了賀全之圍,唯一的辦法,就是聲東擊西,將劫官銀的鍋甩到楚長風身上,這樣擁有丹書鐵劵的楚翎必然替兒子擋刀,這樣朝廷上也就算有了突破口。也就是說,徐瑁派袁山初來,很有可能,就是為了把劫殺官員的帽子,扣到楚翎頭上。不得不說,楚菅的做法是聰明的,楚家被這件事扯出了一道傷口,血腥味已經散布出去了,虎狼之輩正在路上,再拖可能會出現變故。楚菅這樣做的確是為了大局著想,這次事件,楚長風可能會被他賀全等居心叵測之輩視為突破口,楚菅一定要在變數之前早早堵上這個口。可彆忘了,這裡是景莊,是楚家的地盤,關鍵的證據已經被偽造過了,現在已經是案發的第七天了,現場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線索。景莊的官與民都是站在一條線上的,單單憑一個袁山初,如何逆轉形勢,把這件案子遷連到楚翎身上?這件案子,隻能蛇尾了了。徐瑁又不曾到過現場,在千裡之外的澤雲,他能做到什麼呢?楚菅把這件事做得很絕,很有野心家的做派,這樣徹底保護了楚翎的後方,賀全這次,是徹底栽了。他想起昔日與徐瑁博棋——這次,該換你輸一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