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山初婉拒了榆錢的午食邀請,獨自去了約定的客棧。吱呀一聲,袁山初推開塗有朱漆的格扇門。房間正中間隻有一個桌子,兩張椅子,周長明與上官止一人一個小圓凳,雙手抱胸,懷裡是官刀,偶爾抖抖腿。剩下四個大老爺們擠在一張木板床上。也是抱刀的姿勢。“見過司上。”上官止和周長明先起身,身後床沿上那四個大老爺們同時伸腿,卻一個都沒能站起來。“客套話就免了。”袁山初從懷裡摸出兩個錦囊。一個上邊寫著“聲東”,另一個上邊寫著“擊西”。上官止指著自己的小圓凳,“司上你坐。”“不用,你們幾個也彆休息了,帶著箱子,趕到明允縣去。”“明允?”周長明疑惑道,“去明允做什麼?”袁山初把寫有“擊西”字樣的錦囊丟了過去:“按照錦囊裡寫的去做,去明允那兒的碼頭,等一艘船。”周長明一把接住。“這錦囊是?”“臨行時候皇上給的,隻要按照錦囊裡的去做就好,其他的無需你們煩惱。對了,裡邊還有一張手諭,我餓了,去吃飯了,你們也趕緊出發吧,彆誤了時候。”袁山初轉身,他彆過側臉,淡淡道:“你們已經錯過一次了,皇上不希望你們失手第二次。”上官止咽了咽口水,他誠惶誠恐道:“屬下定全力以赴,不辱聖上使命。”袁山初推門離開了。上官止一行人去了賣地圖的店鋪,不一會兒,躲在暗巷裡的秋時和樂半七,就看到七人離開了店鋪,騎上馬,其中有一人駕馭一輛馬車,馬車上是黑漆漆一個大箱子,裡邊應該就是六名刑卜使的屍體。他們騎上馬,漸漸消失在西街儘頭。秋時把目光移到店鋪上,等刑卜使們離開,不發一言也走了進去。樂半七還盯著刑卜使的背影看呢,等發覺秋時不見了,才趕緊追上哥哥。“老板,剛才幾位大人,買的是哪裡的地圖呀?”老板正算著賬本呢,微微一抬眼,雖隻看到了秋時腰間的官刀,態度卻立刻端正了起來,撂下手中的賬本:“哎呦,榆大捕頭!剛才那幾位差爺,把所有的地圖都買了。地圖都在這兒擺著,您看看?”“不必了。”秋時心中感歎,到底是傳聞中的刑卜司,做事已經小心到這等地步了嗎,買個地圖都這麼小心,生怕行動位置被暴露。秋時和樂半七走出店鋪。“哥,要不我偷偷跟著,看看他們去哪裡?”樂半七問。秋時:“彆,太危險了,跟蹤那群人很容易把命跟沒了的。再說,也沒必要知道他們去哪,我隻是好奇罷了。”本來秋時是沒多大興趣他們要去哪裡的,但看到他們進入地圖店後便有了興趣。從西街走的,澤雲在西部偏北,看似合情合理。但是他們買地圖,明顯是要到沒去過的地方啊。刑卜司設在澤雲城裡,他們從那裡來的,怎麼可能不知道回去的路?他們帶著屍體,不是回澤雲,又是要去哪裡呢?有緊急的其他的任務要執行嗎?罷了,他們應該已與案子無關了。秋時想著,左手邊的樂半七一個勁兒嚷著“餓了餓了我餓了”,秋時止了思量,“走,你想吃什麼?”周長明一行人出了景莊,穿過一片楓樹林。低垂下來的樹枝蹭到上官止的肩膀,火焰般的楓葉簌簌而下,落到下一匹馬的鐵蹄下。身後的刑卜使說說笑笑,講著葷俗的段子。七匹白馬悠悠地邁著馬蹄。上官止一言不發,他也不看路,他透過鐵麵具,看著一樹樹飄落的楓葉。周長明注意到了他的異樣,扯繩策馬追上上官止。“怎麼,想起那天的事不舒服?”這裡楓樹長得正好,遮蓋住天空,陽光穿過樹隙,染了一層血紅,像極了那夜四濺的血花。上官止的表情全都藏到了麵具後邊,他冷冷地回答:“沒有。”他的思緒,回到了那天晚上。就是案發的那夜。那夜騎在馬上的,有七人。刑卜使們騎在馬上,走在山林裡。還有六人走在前邊,輪流趕著牛車,他們都穿著刑卜司的玄色曳撒。上官止他們騎馬跟在後邊,六人輪流執燈,燈影幢幢照亮前路。火光驚擾了山雀,山裡傳出一聲聲樹葉被扇落的沙沙聲響。“過了這座山,便是景莊街裡了。一路上,多虧七位刑卜司的大哥照顧了。”走在前邊的一人突然扭頭,這樣說道。越來越多的聲音響起:“是啊,我之前還以為刑卜使是一群冷血的隻知道執行任務的殺手呢。”“等我回到故鄉,一定洗心革麵,好好做人,來年也去考個武職,造福鄉裡。”這執燈運貨的六人本該是大牢中的死犯,他們的生命應該終結於最後一片楓葉飄落之後的秋。徐瑁秘密釋放了這六人,表麵上要這六人戴罪立功,將官銀從澤雲,一路護送至江州作賑災用。可實際上,徐瑁的打算是——路旁的樹影搖晃,沒腿的草間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誰!”執燈那人把手臂向前伸直,讓手中的燈籠好照得更遠。前路黑影搖晃,走出一群人。黑衣蒙麵,明晃晃的大刀握在手上。八人搖晃著大刀,攔住了山路。如果這種打扮還得解釋自己身份,就太侮辱這黑衣利刀了。“找死麼,劫刑卜司的道?”執燈的人說。八個黑衣人隻嘿嘿嘿地怪笑著,站著一動不動。“大人,這裡草深路幽,小人怕他們不止眼前這些人,大人們帶著官銀先撤離此地吧。”除了上官止,其餘六個刑卜使都下了馬。這六名死犯護在六人身前,把刀尖對準了土匪。上官止是知道這六名死犯的,他們都是殺了人,被抓進了大牢,而他們殺的,都是一些該死的,卻沒有得到製裁的人。這種人刑卜使不知道暗中殺了多少,而刑卜使卻高高在上,為人敬畏;他們卻淪為階下死囚,秋後問斬。周長明“噌”一聲拔出了刀。刑卜使的刀一麵是漆黑,一麵明晃若月華,外界沒有多少人知道刑卜使的刀是什麼樣的,因為見過這刀出鞘的,都死掉了。六隻鷹爪般有力的手扳住六隻肩膀,接著六把刀同時刺穿了六個胸膛。刑卜使們拔出刀,六具屍體沒了支撐,一齊倒在了地上,橫七豎八,唯一相同的,便是透過麵具隻能看到的瞪大的眼睛。周長明把刀收回刀鞘。為首的土匪摘下麵巾,露出一張刀疤臉。刀疤臉笑嘻嘻:“官差大人可真是心狠呢。”周長明上前一步,刀疤臉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他可是知道刑卜使的厲害。“還記得我們信中商定的計劃嗎?”“記得,當然記得。”刀疤臉說,“官銀我拿走,到時候再故意被你們捉住,等審案子的時候,就說是串通了楚家,把劫殺官員的罪名往楚長風身上加。”“記住了,你必須和楚長風一起被我捉住,你是要把這栽贓給楚長風。”“記得記得,隻是……”刀疤臉搓搓手,縮著個脖子:“那事後,小的們能謀些好處嗎,在大牢中免不了蹲幾日,也蠻辛苦的。”刀疤臉的眼睛不自覺地就往那箱子上飄。“都是你們的。”周長明原本擋在箱前,他一側身,讓刀疤臉看到整個箱子:“等這事了了,記得把官銀火耗了再用,否則被捉了誰都救不了。在牢中把嘴整牢實了。切莫忘記了,一定要人贓並獲,找準時機,把罪扣楚長風身上結實了。你們在牢中辛苦幾日,等楚翎下台了,對左相大人構不成威脅了,我自然會設法搭救你們出來。”刀疤臉趕緊收回目光,語氣畢恭畢敬,沒了土匪樣子:“我一定會想辦法帶著官銀靠近楚長風,絕對萬無一失。”“記住了,這事兒要是砸了,你我都彆想活。但我保證,我絕對會讓你死在我之前。”冷冰冰的一句。“大人放心。”刀疤臉一招手,招呼身後的小弟,卸下牛車,搬起官銀。計劃到這裡,都是順利的,直到一聲怒斥:“歹人!你要做什麼!”眾人一起循聲而去,一白袍少年舉一杆鐵槍,從山路的另一邊衝了出來,白袍少年身後還跟著幾人,皆持鐵槍。白袍肩、腰皆繡上了流蘇寶珠,腰間還係著一塊玉牌,看樣子是個大戶人家的少爺。白袍少年紮下馬步,槍頭正指,右小臂貼緊槍尾,肩膀運上氣力——十分漂亮卻不實用的花架子,應該是家裡請過師傅學過一陣子槍術。地上躺著的是屍體,一夥黑衣人杵在那兒,情況非常明朗啊。“殺了。”周長明命令道,輕描淡寫。刀疤臉帶頭舞刀,衝白袍少年頭上劈去。白袍少年一橫長槍擋下,反守為攻。白袍少年的槍法水了些,但刀疤臉那邊更不行啊。刀疤臉他們捂著受傷的肩膀,敗下陣來,退守到周長明身後。廢物,連個小輩都打不過。周長明微微側首,眼睛跟著這幾個被打成半殘的土匪一瘸一拐地躲在自己身後。周長明一歪腦袋,重新打量那個白袍少年。白袍少年規規矩矩紮好馬步,重新架好長槍,“來啊!”白袍少年一行攏共九人,但能打的,隻有那個少年罷了。嗬,看樣子這小子不知道刑卜使的存在啊。天上落下雨滴,越落越大。之前倒在地上的燈籠的燈紙破開,燈火為山風畏縮,爬不出燈籠。山間最後一點火光也被吞噬了。周長明再一次拔出他的刀,刀身漆黑的一麵麵敵。黑衣黑刀黑麵具。天上落下的雨滴落下,被刀鋒劈開。周長明欺身而上,周長明的刀很快,白袍少年根本看不清他的攻勢,勉勉強強擋住一刀。周長明一反刀身,月光在少年眼前突然一亮,少年慌了神,一時忘記了格擋。周長明長刀突進,貫穿胸口。“少爺!”那幾人來不及反應,少年已經倒在了地上。“隻能怪你們倒黴,碰上這麼檔子事兒。” 周長明握緊了手中的刀。“我跟你拚了!”少年身後的幾個中年人衝上來。大雨傾盆而下,一道驚雷在天上炸開,高空迸射的電弧照亮周長明的麵具,恍若地府喚出的惡鬼。纏繞山外的柏河上,雨水好像煮沸了河水,嘈嘈水聲吞沒了一切。上官止坐在馬上,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刀疤臉在處理屍體的時候,突然大喊了一聲:“大人,這人,這人是楚長風啊!”“什麼!”刀疤臉哆哆嗦嗦解下楚長風腰間的玉牌,大雨洗下玉上血汙,雕刻鏤空的一個“楚”字。周長明一把奪過那玉牌,確定了那少年的身份,的確是楚家的少爺,楚長風。冰涼的玉牌躺在他的手心,突然被狠狠握住。本來的打算是將現場布置好後,放土匪們逃走,然後土匪找個機會,帶著官銀找到楚長風演一出戲,把罪名落實。遠在澤雲的楚翎擁有先皇賜予的丹書鐵券,可以擋下一死,他必然會為兒子承認罪過,這樣左相賀全的危局便解了。但楚長風一死,這個計劃便算是失敗了。楚長風死了,還怎麼逼迫楚翎?就算現在說是楚長風帶人劫官銀也沒用了,因為刑卜使從皇上那兒接到的任務不是構陷楚長風,而是間接牽製住楚翎。現在楚長風死了,這件事與遠在澤雲的楚翎有什麼關係呢?根本就沒有證據拉楚翎下水。這反而會讓楚翎更加憤怒,左相的下場更不好看。周長明瞪著那幾個土匪。刀疤臉乾站著,一句話也說不出。“這事兒不怪你們,但你們得死。”地上躺了二十三具屍體。周長明和其他五名刑卜使收了刀。事到如今,隻能向皇上稟報情況,看看有沒有回旋的餘地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雨瓢潑中,又傳來了一陣陣聲響。“聽聲音就在這兒附近啊,找找?”“大家散開看看,這裡剛才有打鬥的聲音。”“趕緊走吧,彆看了,咱還得往儀璞王那裡趕,送特貢的茶呢!”“誤不了的,彆急彆急,聲音就在這附近,大家找找。”聲音越來越近,估計用不了多久便會找上來。這也太巧了吧,先是遇見楚長風一行,現在又來一撥人。這兒到底是山野啊,還是大集大市啊。“撤吧,帶著官銀。”周長明命令道,“十六,你騎馬返回澤雲,事無巨細,悉數向陛下稟報,其餘人,隨我舍馬,帶著官銀離開,靜候皇上指令。”宋十六飛身上馬,將馬往回去的方向一帶:“明白,我走了。”上官止此時才跳下馬。六人都是武功高強的人,六人運起氣力,抬起了碩大的黑箱。雨聲越來越大,可上官止漸漸什麼都聽不到了。這是他進入刑卜司執行的第一個任務,他是知道的,他們要殺死那幾個死犯,所以路上上官止對他們多加照顧。他知道,成了刑卜使,一切都要聽從指揮。今晚他目睹了太多的鮮血。六人穿過叢叢樹灌,樹葉颯颯而響。上官止聽到了周長明的聲音:“你知道刑卜司的那個規矩吧,刑卜使隻有七十二人,除非有人死掉了,否則不會加入新的刑卜使。”“我知道。我加入刑卜使的那天我便知道,我是頂替了一個已故的前輩。”上官止記得他入司那天,刑卜司門口停著一口棺材,沒有一個人為他這個新同事的到來表示歡迎。“他人很好,很善良。”周長明在黑箱的左側,上官止在黑箱的右邊,兩人並排,托著黑箱的底,兩人誰也看不到誰。“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他執行任務的時候心軟了,被敵人算計,死掉了。“上官,知道我們為何要戴麵具嗎?“因為我們是刑卜使,我們是群惡鬼,我們沒麵目見人。我們拿著朝廷高昂的俸祿,就要忠於皇上,忠於大宛。而不是忠於自己。你很像他,這是我最擔心的。“忘掉這一世為人吧,這一世我們生而為鬼。”周長明的嘴止不住了,一直在說,而上官止一直在沉默。“惡鬼”、“沒麵目見人”等詞混入雨水灌進上官止的耳朵。弄得上官止很難受。上官止的思緒飄回到現在,楓葉透光,映紅了黑衣白馬。“怎麼,想起那天的事不舒服?”“沒有。”“是沒有想起,還是沒有不舒服呀?”“都沒有。”上官止想起那夜,心臟仍會狂跳。真的?周長明都想好安慰他的措辭了,見他這個樣子,緩緩才吐出三個字,“那就好。”黑箱裡當然不是屍體。死犯的屍體他們從衙門停屍房要回後,便尋了處大樹底下埋了。轉動的車軲轆壓過一塊石子,顛簸了一下,黑箱裡砌高的銀兩掉落了一塊,從黑箱中傳出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