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漸漸熱鬨起來。不遠處,昨天劉怡君比武招親的擂台,還沒來得及拆掉。大紅絨毯落了幾片枯葉,牛皮大鼓暗啞無聲。路過的人偶爾會停下來,跟旁人指指點點,搖搖頭繼續行路。這時店小二端上來兩碟麻糕,宛如洲立刻將精力投入到饕餮之中。吃了半天,慕卓然卻一動未動,她放下早點,瞧見慕卓然一臉低沉之色。“你不吃嗎?”宛如洲問他,同時手已經伸向他麵前的那碟麻糕。偏巧,旁邊桌上幾個客人的談笑聲傳來。“聽尚書行館的下人說,劉尚書對新姑爺不滿意,把他打發走了。”“我怎麼聽說,是新姑爺嫌棄劉千金,自己悔婚了呢?”“劉千金花容月貌,哪有嫌棄的理?我看彆是洞房花燭夜,新姑爺卻偃旗息鼓,沒伺候好千金小姐吧。”這群思想齷齪的猥瑣男啊,宛如洲怒視過去。坐在對麵的“新姑爺”慕卓然臉色相當難看,烏雲壓城閃電將摧,眼底滿是冰冷的厭棄,卻始終都沒有拍案而起。“這能忍?你不去教訓一下那些家夥?”宛如洲攛掇。慕卓然瞥了她一眼,冷笑道:“我沒有那麼愚蠢,過去自爆身份。單純聽不過耳出手教訓,又沒有那個立場。”宛如洲對慕卓然的高素質肅然起敬。慕卓然說:“不過,不知道劉家現在怎樣了,也不知道皇帝會不會為難他們。”宛如洲撇撇嘴:“這麼放心不下的話,乾嘛還義正言辭地把人家晾在洞房,回去娶了她不就好了?”慕卓然的臉上閃過一絲凜冷之色:“你都看見了?”“彆緊張,我到的時候你早就溜了。”宛如洲擦了擦沾滿油的手,拍拍他的肩,“不過,你的大義之姿深深俘獲了劉千金的心,她對你念念不忘,還在劉尚書麵前說你的好話。”於是,宛如洲將自己躲在婚房屋頂,偷聽到的劉家父女的交談,複述給了慕卓然。包括他們議論朝廷那一段。慕卓然聽著,忽然眼睛一亮:“劉尚書當真這麼說?”那光芒,就像豹子見了獵物,差點把宛如洲閃到。“‘當真’說什麼?”宛如洲不知道他關注的重點是劉尚書講話的哪部分。慕卓然的臉上露出一絲微妙的警覺與揣測,沉吟片刻,冷哼了一聲:“劉尚書所言非虛。宛姑娘不了解大越這些事,原本,先帝早早就立了大皇子為先太子,百年之後將皇位傳給他。誰知先太子突染重症,藥石無醫而亡。後來即位的二皇子趙禎,窮兵黷武,沒甚能耐,身邊的寵臣,丞相陸朗及其黨羽儘是奸佞之徒。他的幾個兒子也同他一樣,當今太子趙睿,就是他的長子。”就是《四國秘史話本》裡描述得繪聲繪色的皇室內亂嘛,野史故事的對外出口銷量從來都是極好的。宛如洲嘴裡塞著麻糕,含混不清道:“這些我早都知道,還有新鮮的麼?”“你知道?”慕卓然有些詫異。宛如洲語重心長:“不食人間煙火的少爺,你對人民群眾對八卦的渴求有什麼誤解?芝麻綠豆的小事都能傳得滿城風雨,更何況是宮闈軼聞了。”“原來如此。”慕卓然頗為不可思議,又說,“新鮮的就是,傳聞先太子死後,先帝下了密詔,將先太子的兒子趙瑄,立為太孫。”這事倒是從無耳聞。宛如洲好奇:“太孫,不就是太子的兒子,要代替太子繼承皇位的?”慕卓然點點頭:“但據流言所說,詔書還未宣布,皇太孫趙瑄竟與母親太子妃在宮中自焚而死。因此朝中大多對先帝新立儲君之事一無所知。我父親與先太子是故交,為先太子奔喪那段時日,他也在宮中,因此才知曉一二。”“真是自焚?老天爺,怎麼如此想不開。”宛如洲驚歎。本以為話本裡都是瞎編,誰料竟是真事。“是,誰會這般想不開呢。”慕卓然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宛如洲聽出端倪:“莫非趙瑄母子是被二皇子,也就是現在的皇帝趙禎害死的?”“這個,就無從求證了。”慕卓然話鋒一轉,“我隻知道,皇上繼位這幾年來,還連年加重藩國的朝貢,有的已經不堪重負,宛姑娘既然來自北崛,可否聽聞什麼流言蜚語?”宛如洲眉毛一挑:“什麼樣的流言蜚語?”“朝廷要北崛每年多進貢百萬石糧草,十萬頭牛羊,三萬張雪貂皮,還要接管北崛邊境的崛川,征收北崛底層賤民做苦力,開挖河道。”宛如洲憤怒地拍案而起:“太過分了!”北崛萬裡雪國,糧食產量不足東越的十分之一,居然還要向東越進貢如此巨量的糧草,更不要說賴以生存的牛羊和極其珍稀的雪貂了。而最過分的,崛川是北崛的母親河,東越不僅要搶奪管理權,還要壓迫北崛的賤民做苦工。這一係列駭人聽聞的舉動,讓宛如洲氣得血液上湧,渾身顫抖。周圍的食客聽到怒吼,紛紛朝這邊投來視線,怪異地打量著她。宛如洲發覺失態,趕緊坐回去,強自壓低聲音:“豈有此理!進貢先不說,朝廷可以明目張膽從我們的地盤抓壯丁?”慕卓然冷冷一笑:“朝廷與藩國簽有盟約,這些齷齪事自然不可能光明正大擺到台麵上。大概要從明年春天起,才暗地裡執行。”“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宛如洲狐疑地問。慕卓然輕呼一口氣:“我父親慕英明,本是浙江按察使,就是因為勸諫皇上,被謫貶到青州,還罰沒了大半家產。皇上不光欺壓藩國,對自己人又何嘗手下留情過。”真沒想到慕卓然居然是個官二代,來頭好大。劉忠堂尚書和慕英明大人這樣正直不阿一腔熱血的官員,生在東越真是浪費人才啊。宛如洲突然想起慕卓然先前話裡的疑點:“你說過貴族子弟不會去參加劉尚書的比武招親,既然如此,以你的身份又為什麼會去?”“宛姑娘聰慧,看出我在尋一把劍。實不相瞞,前段時間朝中出現亂黨,這個案子一直是我父親經辦的,他查到亂黨案的重要證據,可能就藏在晗靈劍的劍身之內,但他這一貶謫,線索就此斷了。我此番就是想找回晗靈劍,令父親戴罪立功,官複原職。”原來如此,真是父慈子孝,天可見憐。從隱劍大會上慕卓然的表現來看,他確實在尋找一把劍。之所以一路殺到決賽再佯敗,就是為了看看有沒有哪位英雄好漢,手上剛巧握著傳說中的晗靈劍。“可是尋劍的話,在場邊圍觀不就成了,何必還要親自上陣,結果惹出了這麼多麻煩?”宛如洲追問。慕卓然定定看著她,薄唇微啟:“跟你一樣,我同情劉小姐,看不慣那些市井之徒乘人之危。其中但凡有正經人家值得托付的男人,我早就脫身了,誰知竟真的一個都沒有。”他的語氣中有些許不快,卻不像是為自己,更多是為劉怡君。“哦,你還挺紳士的。”比起初識的滿口荒唐言,慕卓然現在說的話的確像是發自肺腑,也能夠自圓其說。但是,宛如洲直覺他在一件重要的事情上說了謊,究竟是什麼,她又猜不出。她從小為了闖禍後躲過老爹的責罰,沒少練習說謊的本事。慕卓然此時此刻,一番話流利順暢不打顫,簡直像在背台詞,就如同自己當年偷偷將汗血寶馬牽出去騎,結果馬發瘋將她摔下,跑進叢林無影無影,她信誓旦旦向老爹告狀,誣賴說“看到伏荒騎著汗血寶馬去林中打獵了”的情形一樣。“宛姑娘,你噎著了?”慕卓然見她發呆出神,倒了杯涼茶遞過來。宛如洲又想起他在尚書行館滿口謊話都不打哏的情景,這人說話的誠信度還是至少打個對折吧。“彆姑娘姑娘的,聽著矯情。”她接過杯子嘬了一口,慕卓然往涼茶裡兌了一點蜂蜜,因此酸甜適中,口感剛剛好。慕卓然順水推舟:“好,那我也不故作客套,以後稱呼你為如洲好了。”宛如洲滿意地點點頭:“現在線索又斷了,你要不要報官,讓巡捕房的人出動,也好今早幫你爹洗清冤屈。”慕卓然仿佛聽了滑稽的笑話,又覺得宛如洲天真懵懂,隻哼笑道:“他們?官場上從來是人走茶涼,父親又是犯了過失的,他們嘴上應承下來,也隻會敷衍過去,不會真心幫忙的。”實在令人寒心。宛如洲對東越朝廷的厭惡再添一分:“那你現在可怎麼辦?”“你知道藏劍山莊吧。”“聽說書的講過。你指的是哪門哪派的?”慕卓然鄙視地搖搖頭:“無門無派,是先帝敕造,每每皇室男子成年,都由錢塘藏劍山莊為其鍛鑄專屬佩劍。並且,藏劍山莊還熱衷搜羅各式寶劍,晗靈劍沒準就在這裡,所以想進去找找。”宛如洲滴溜溜轉了轉眼珠,說道:“我跟你一起去!”慕卓然吃驚地看著她:“你當真?”“當然。”宛如洲信誓旦旦,“朝廷欺人太甚了,要是多一些你爹這樣的好官,我們藩國子民就不用像現在這樣受欺負。”國家大事,老爹從來不跟宛如洲這個女孩多聊一句,隻會同她兩個大哥商量。可她也是有理想有抱負有尊嚴的,如今自己的國民被當草芥一般欺負,劉忠堂這樣的忠君被逼骨肉分離,慕英明這樣的諫官被貶黜陷害,見識到如此多不可告人的黑暗麵,她怎麼也看不下去東越朝廷的猖狂嘴臉了。更何況,慕卓然看上去不差錢的樣子,如果自己幫了他的忙,那要點酬勞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她趕緊可憐巴巴地自白:“實話告訴你,我跟家裡人鬨了彆扭,跑來東越想自己賺點錢。但你知道的,東越人視我們為蠻夷,各種欺行霸市……所以,如果我幫你為慕大人洗刷冤屈,你要付給我五百兩金子,我也不枉來關內這一遭。”嗯,五百兩金子,拿到手,就賠給夏承先,從此無債一身輕。慕卓然深邃的眸子亮了亮,牽起唇角笑道:“那好,若事成,你也是我慕家的恩人,本人自當湧泉相報。”“沒問題沒問題!”兩個人各懷心思,相視一笑。其實,慕卓然剛才說“以後就叫你如洲”的時候,就已經想她與自己一起行動了。要進藏劍山莊,他需要一個幫手,一個身為女子的幫手。而誤打誤撞的宛如洲,是現成的好選擇。如此,一拍即合。宛如洲與慕卓然各取所需,互利互助和諧友愛。慕卓然招呼店小二結了賬,兩個人決定找一間客棧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