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越水迢迢美人眷,韶華尋遍惹流年}第一章北境之女(3401)太子亡故的第五夜,長明燈漸漸暗淡,顯得圍繞靈堂的夜明珠愈發璀璨光亮。馮昭諾一身縞素,挨個為燈盞添油,美麗的麵容淚痕已乾,不見悲喜。一旁的二皇子趙禎歎息道:“那些宮人怎麼都乾站著?要太子妃娘娘親自掌燈,傳了出去可不妙啊。”馮昭諾不以為意:“我就要離宮了,再為殿下做點事。倒是二皇子您,不需守靈,仍漏夜前來,殿下他泉下有知,會開心的。”趙禎向太子靈位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皇兄自小備受父皇寵愛,入主東宮這些年,樣樣都好,唯一可惜的,隻有瑄兒一個兒子——瑄兒可是睡了?”馮昭諾點點頭,示意了下旁邊的房間。趙禎心領神會,說道:“皇兄這一去,朝中大亂,今早我還聽到禮部劉忠堂大人商議,太子妃嬪殉葬之事……”點燈的手猛地一抖,馮昭諾驚恐地退了半步:“不可能!大越開國以來,從未有過殉葬。”趙禎遺憾地看著她:“嫂子到底是外族人士,不知這是祖宗遺製。”“胡言亂語!皇上親自下旨,準許我等外族妃嬪離宮返鄉,怎容得禮部刁難!”馮昭諾突然一怔,恍然大悟,顫抖地指向趙禎,“是你,要置我於死地……你就要成為新太子了,為何不放過我?”趙禎麵上的哀傷,變為冰冷的憤怒:“新太子?嫂子彆再演戲了。我早該想到,你連自己夫君的生死都能置之不顧,又怎會真心助我。”他一抬手,十數個士兵出現,無聲地將靈堂圍起。一旁的宮人們驚呼出聲,亂作一團。“父皇今早下了密旨給你,嫂子不是還要瞞我吧?”馮昭諾見他殺氣滿滿,惶恐萬狀:“我不知道什麼詔書,就算皇上改變主意要立他人,也大可以在朝堂昭告百官,而非下密旨給我。我真的……與此無乾!”趙禎冷冷一笑:“看在嫂子助我除掉皇兄的份上,對外我隻說你殉情。你若還要反抗,休怪死後也要背上弑君之名,遺臭天下,連故鄉也以你為恥!”聽到此,馮昭諾啞了火,失魂落魄許久,最後癱跪在地上。趙禎大手一揮,命道:“放火!”這宮殿的柱子,燦爛輝煌之甚,是馮昭諾從未見過的。成為太子妃的第一年,她就數遍了柱子的數目。到第三年,她已能默背出每根柱子的位置。今年是第七年,她終於見到它們黯然失色的樣子。明明堅固如牢籠,卻如此輕易就在大火中紛紛倒下。被士兵刺殺的宮人們還在哭喊:“太子妃,快救太子妃!”“瑄殿下不見了!”火焰炙烤著馮昭諾的皮肉。熱氣濃煙中,傳來趙禎狠厲刺耳的聲音:“大越的江山,不能交到一個六歲的雜種手上!”馮昭諾死去以前,恍惚記起她離開家鄉的那天,跟現在是同個季節。那是個難得的晴天,雲開霧散,金光四照,十裡綿延。穿金色襇衫的男孩從山坡一路追下來,塞給她一個布包:“姐姐,你帶上咱們家鄉特產的雪琉璃。等你從大越回來,也給我帶那裡的特產,好嗎?”她說好。大殿轟塌,巨響震天,化為廢墟。東宮這陣子可謂噩耗不斷。先是皇太子病故,再是太子妃守喪期間殉情自焚,他們年僅六歲的兒子趙瑄也命喪火海。皇帝命令將東宮殘垣全部拆除重建,以除不祥,又因傷心過度,宣布退位給二皇子趙禎,後鬱鬱而終。這事雖嚴防死守,風聲還是免不了傳到了宮外。從百姓茶餘的談資,到民間故事的佐料,十幾年間口耳相傳,未曾斷絕。隻是說法愈發添油加醋,演繹太過,諸如皇帝借刀殺人、太子妃與二皇子苟且毒害親夫、再或太子意圖篡位反被滅……以至於宛如洲從這本《四國秘史話本》裡讀到時,鄙夷地一把合上書——“現在的文人還有沒有一點新素材,隻會盯著皇族的陳年舊事瞎編,已經第五個版本了,我家丫鬟寫的家書都比這有新意。”“郡主,郡主,老爺已經睡下了。”丫鬟小靈的諜報從門邊探進。宛如洲眼睛一亮。月黑風高,是時候行動了。她輕手輕腳走出房門,隻見一片天高雲闊,無限未來,都在那堵院牆之外。她不要做話本裡的昭諾太子妃,背井離鄉關進一個金色的鳥籠,從此身不由己,連生死都不能自己掌控。宛如洲溜到院牆根的銀杏樹下,幾下就爬上了牆頭。舉目四望,確實半個人影也沒有。如果不是她的裙子被牆頭的荊刺勾住,一切都很順利。宛如洲煩躁地去扯裙角,終於冷不丁腳下踏空,“咿啊”一聲摔了下去。心中的歡喜,便跟著揚起的塵土一同灰飛煙滅。小靈的驚叫聲回蕩在牆那邊:“郡、郡主……”“小聲點!嘶……”北境之地的土壤,在這個季節仍然是硬邦邦的。宛如洲呲牙坐起,還沒來得及關照摔得生疼的屁股,身前就罩下一片陰影。順著雲緞鷹圖長衣望上去,月光裡,是一張威儀嚴峻的臉。麵前的男子二十幾歲,眉目深刻,勁拔穩重,似海納百川般大氣英武。此時,正無奈地望著她。“郡主,您的院門並未落鎖。”他淡淡開口,暗示她沒必要像個小偷似的翻牆出來。宛如洲嘴角抽動,但仍然含笑說道:“是麼,我以為關禁閉是逼婚的重頭戲來著。”心裡卻念,早知如此,何苦摔那麼慘。“成親本就是父母之命,更何況郡主此次成親,乃為我北崛國千秋大業,何來逼婚一說?”威儀男微蹙眉頭,解下身上的披風遞給她,“當心染了風寒,回房去吧。”說得真輕鬆,還“此次成親”,人一生一共能有幾次成親?出師不利,還被逮個正著。宛如洲懊喪地接過披風,突然盯住他:“伏荒,你還記不記得,那年除夕,你陪我偷溜去關山廟會,還買中原小販做的碗糕給我吃。結果我們走散了,我怕被爹罵不敢回家,躲在草垛裡睡了一夜。第二天你找來,我才知道你找了我一整夜。當時你滿眼血絲,把我嚇了一跳。”伏荒雖然麵不改色,語氣卻軟了些:“屬下自然不會忘。沒想到郡主還記得。”“那碗糕裡的棗核,我一直都沒有扔。有次小靈清掃,將那個紙包丟了。”宛如洲柔聲似水,繼續回憶。伏荒跟著道:“郡主不顧下著暴風雪,跑出去找,把大家慌壞了。最後屬下悄悄藏了幾個棗核放在彆處,您以為找到了,才安下心。”“其實我當然認得出,那不是我原來的棗核,但我還是很開心,因為你關心我。”宛如洲抬起頭,眼裡光芒閃爍,“伏荒,如果我要嫁給彆人,你一點都不傷心?”對麵沉默片刻,平靜道:“郡主去國離鄉,屬下自然不舍。”“除了不舍呢?”宛如洲不甘心,手心裡緊張地沁出了汗,追問道,“會不會怒發衝冠,想……橫刀奪愛?”伏荒微勾唇角:“郡主誇張了,這都是話本裡才有的故事。”宛如洲泄氣了,循循善誘宣告失敗。如他這般的人,往好裡說,是腳踏實地忠君愛國,往壞裡說,就是鐵板腦袋搞定不能,完全沒有話本裡癡情種子的氣質,更不可能不管不顧帶她逃走,浪跡天涯。現實殘酷。她陣陣失望化作了氣惱,望天怒吼:“去他該死的千秋大業。老爹把我千裡迢迢嫁去南韶國,還不是為了拉攏人家對抗朝廷!我一個庶女,連完顏家的姓氏都不能繼承,隻能取宛姓,現在老爹想起我這個女兒有用來了?告訴他,我不是昭諾太子妃,不要搞什麼政治聯姻!”伏荒忙捂住她的嘴,麵露惜色,但不發一語。總是這副樣子,她永遠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麼。宛如洲掰開他的手,橫下心思,又抓住他的胳膊,直望著他:“你去向我爹提親,將我許配給你,行不行?”風像是要加重緊張的氣氛,倏忽停了。一時沉寂,與他的肌膚接觸的地方,著了火一般。宛如洲緊咬著牙,這一番告白,可是豁出去了。她忽然有點懊惱,為什麼不是在一個風卷花香的美好日子,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最好耳邊再綴朵棠梨花,高昂著頭顱,告訴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年輕將軍——她喜歡他,喜歡很久了。而不該是現在這樣,滿身泥土落魄不堪,可憐兮兮地拿告白來當躲避聯姻的籌碼。這簡直讓她的愛情掉足了價,而且聽上去還很不可信。伏荒的大掌覆上她的手背。她一陣激動,可對方卻堅定地掰開了她的手:“郡主,彆再胡鬨了。”胡鬨?真有那麼不可信嗎,居然認為她藏於心底整整十年的真情告白,是胡鬨?她一下惱起來:“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喜歡你,裝傻也有個限度好麼?你聽著,就算我沒有喜歡你,我也不會任由老爹擺布的!”宛如洲悲從中來,又無力表達,冷笑一聲,甩開他的手衝進茫茫夜色。“郡主,其實……”後來,宛如洲一直有點後悔,為什麼當時沒有把他的話聽完。那個時候滿世界都是劈裡啪啦破碎的聲音,蓋過了一切。不過,他那種人,又能說出什麼呢。偏門處已經有丫鬟小靈在等候了,匆匆將一粗布包裹塞進她懷裡。布是素白色,毫不紮眼。“這些銀兩跟乾糧,郡主帶著應急吧,另外,彆走官道。”宛如洲好生感動,沒白調教這麼多年,關鍵時刻就是心靈相通。小靈又補充道:“其實是伏荒將軍命奴婢為您準備的。”“真的?”宛如洲愣了一下,咬牙切齒回頭遠望。口不對心的家夥,明明掛意自己,卻死不承認。心裡有一股暖意漫延,在這冷寂深夜圍攏了全身。雖然心上人不解風情,傷了少女心,但銀兩乾糧總是不討嫌的。宛如洲背上鼓鼓的包袱,準備跑路,同時後悔,怎麼沒換雙耐久的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