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異妖傳·婆娑果(1 / 1)

人麵螺 鰻魚Tech 5671 字 4天前

題眼:你想要一顆婆娑果嗎?它可以讓你嘗到世間最美味的食物,讓你食之成癮呢。雲州城有四絕:陳記酒鋪的神仙酒、玉林樓的菜肴、百味齋的芙蓉糕、流觴閣的美人。每當陳碌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都不由想起四個月前自己遇到的那位神秘公子。四個月前——“又輸光了,晦氣!”陳記酒鋪的陳碌又輸了個底朝天,罵罵咧咧從賭坊走出來。唉,辛辛苦苦賣酒大半年賺來的銀子,進了賭坊一天就輸光了。夜色裡燈火婆娑,燈光將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經過永德街的玉林摟時,陳碌往裡一望,隻見酒樓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菜肴的鮮香不時飄出,令人聞之垂涎欲滴。為什麼玉林摟的生意就這麼興隆呢?聽說玉林摟的掌櫃是乞丐出身,隻因手中有一道烹飪菜肴的秘方,這才得以烏鴉變鳳凰,靠著這道秘方在短短五年之內一躍成了雲州城富甲一方的商賈。不過一個乞丐,卻能富甲一方,自己卻守著祖上的一家小酒鋪慘淡經營。人比人氣死人,陳碌心中頓生不平之意。如果他的酒鋪生意也這般興隆,財源廣進,他就不會因為輸光了錢被賭坊趕出來。那些來陳記酒鋪買酒的人就不能多買幾壺酒嗎?什麼時候酒倉裡囤積了大半個倉庫的酒能順利賣出去呢?輸光了銀子的他現在很需要錢,隻要再給他一筆錢,下一次去賭坊就一定可以翻本。陳碌站在陰影裡,雙手抄在袖中,一臉嫉妒地望著燈火通明的玉林摟,渾然不知自己的神情已經落入了一雙狹長的細目中。少年公子從夜色中走出,長眉如畫,唇色如櫻,身著輕盈飄逸的雪鍛長袍,一張臉俊美清豔,漂亮得不似凡人。“你想要一顆婆娑果嗎?它可以助你達成心願。”一顆殷紅如血的果子靜靜躺在少年公子雪白如玉的掌心,夜色下晶瑩的果子有著動人心魄的美麗光澤。嚇了一跳的陳碌狐疑地打量著麵前這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年公子,對方身後是濃黑廣浩的夜空,眼前人仿佛是從潑天夜色中走出來的精靈,用最誠摯的目光邀請世間的凡人向它許一個願望。“你是誰啊?我乾嗎信你?萬一你是騙子怎麼辦?”“我姓巫,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將來一定會後悔。何況你現在身無分文,我能騙你什麼?”少年公子氣定神閒道。“……”對方說得好有道理,自己竟然無言以對。怔了片刻,陳碌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你的心思都寫在臉上了,是個人都能看出來,有何稀奇?”少年公子輕笑一聲。“這是山楂?”這麼明顯就被人看穿了心思,陳碌有些發窘,盯著對方手心裡的小紅果狐疑地問,“你拿顆山楂就想誆人?我憑什麼信你?”“這是婆娑果,你把它的漿液滴入酒中,可釀出天下最香醇的酒,人一旦喝了這種酒,就會上癮。到時候你的酒就會源源不斷被這些人買回去,你還會發愁沒錢賺嗎?”按捺住想揍人的衝動,少年公子耐心解釋,不過臉上的神情怎麼看都有一種咬牙切齒的味道。“你這顆山楂……不……婆娑果賣多少錢?先說好了,貴過五文錢我是不會買的,畢竟一顆山楂……”陳碌看著對方臉上的神色,將後半句話硬生生咽了回去。“你信不過我不要緊,我贈你婆娑果是為了助你達成心願,待你富貴之時,我再來找你要酬金,如何?”陳碌衡量一番,覺得反正自己也不吃虧,何況如果真的釀出天下最香醇的美酒,那榮華富貴指日可待。人心中的貪念一旦被勾起,又怎會輕易收回。望著那道走遠的身影,少年公子低頭看了一眼空無一物的掌心,無聲冷笑。世人貪婪又愚蠢,誰又能抵得住婆娑果的誘惑呢?之後陳記酒鋪釀的酒開始在雲州城風靡,這酒色澤晶瑩,香醇美味,飲一口回味無窮,飲兩口齒頰留香,飲三口翩翩欲仙,頓時將曾經風靡一時的梨花白,夜琥珀都比了下去,引得城中人人趨之若鶩。陳碌給這酒取了一個名字——神仙酒。這之後,雲州城原有的三絕便成了四絕。而陳碌也因此賺得盆滿缽盈,可惜再多的銀子也填不滿千金坊那個無底洞。千金坊就是陳碌平常愛去的賭坊,千金二字顧名思義,取千金散儘還複來之意。不過可惜,陳碌千金散儘,也沒見半個子兒回來。再次輸光的陳碌氣急敗壞,見賭坊的夥計又要趕他,忍不住鬨將起來:“你們開的是賭坊嗎?有輸有贏才叫賭,十賭九輸那就是有鬼,逢賭必輸那就是明搶!”“我們千金坊怎麼不是有輸有贏?隻不過你運氣差是真的,贏的是彆人,輸的是你。走走走,輸光了就耍賴,人人都像你這樣,賭坊還開不開了?”夥計推搡著他,罵罵咧咧將他往外趕。原本想著用賣酒得來的錢翻本,結果上次的本沒撈回,這回帶來的銀子又賠了進去。陳碌心頭憋氣,越想越不服氣,輸紅了眼的人總是格外奮勇。陳碌一把推開夥計,撥開擁擠的賭徒,衝到賭桌前叫囂道:“這骰子一定有問題,說不定灌了水銀。”說罷便要抓起骰子砸開,賭坊的夥計豈容他胡鬨,立時有人衝上,一左一右鉗製住他,一人發狠道:“敢在千金坊鬨市,膽子不小啊,信不信兄弟們一人一刀剁了你?”人群有些騷動,陳碌仗著人多,頓時叫嚷道:“賭坊要殺人了,你們看到沒有?千金坊靠不光彩的手段贏走我們的錢,大家還不醒悟嗎?骰子如果沒問題,為何不敢讓我砸?”鉗製住他的兩個夥計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應答。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的議論聲,有人道:“其實我也輸了好多,偶爾能贏一次,我總以為是自己賭運不好呢。”另一人道:“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千金坊賭了這麼多回,每回都是輸多贏少,難道這裡頭有緣故?”議論聲越來越多,夥計們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忽聽一道沉穩的聲音響起,一個錦衣男子站在二樓的一間包廂前俯視樓下的人:“諸位,在下是千金坊的掌櫃孫禹,千金坊向來規規矩矩做生意,從無投機取巧之事。這位客人說我們的骰子有問題,這是絕對不可能的。”說罷回頭喊了一聲,“阿二。”一名勁裝短打的漢子從包廂內走出,對著孫禹抱拳一禮:“主人。”孫禹道:“你去把骰子捏開,讓大家看看千金坊的骰子究竟有沒有問題。”阿二應了一聲,走下樓梯。在孫禹的示意下,陳碌從賭桌上挑了一粒骰子遞給阿二,後者拿在手中用內力一捏,木頭製成的骰子便碎成木屑紛紛掉落,顯然這個阿二內力深厚,身手不俗。這要是誰敢在賭坊鬨事,骨頭被這家夥也這般捏一捏……一想到那種慘不忍睹的畫麵,眾人的目光都有些發直,連先前鬨事的陳碌也覺得有些口乾舌燥。“大家怎麼都不說話了?哦,隻捏碎一粒不夠有信服力是嗎?”孫禹“恍然大悟”,吩咐道,“阿二,聽到沒有?”阿二默不作聲,陳碌被逼迫著又從賭桌上挑了一粒骰子,立刻又被阿二用內力捏碎。在捏碎第三粒骰子的時候,終於有人回過神來:“陳掌櫃,不必再捏骰子給我們瞧了,我們都相信千金坊沒有問題。”是啊,眾目睽睽之下,骰子是陳碌自己挑的,又當著大家的麵被阿二捏碎,哪裡有半分水銀的影子?陳碌鬨了個灰頭土臉,好在孫禹不計前嫌,說是千金坊開門迎客,四海之內皆是有緣人。在他的吩咐下,陳碌被賭坊的夥計客客氣氣送了出去。一場風波,就此翻過,賭坊重新熱鬨了起來。包廂的門被關上,阿二手腕一翻,手指間變戲法一樣突然多了三粒骰子,骨碌碌滾落到桌麵上。“那陳碌做夢都沒想到,我們會給他來一招‘李代桃僵’,幸好主人早有妙計,否則真讓那陳碌將灌了水銀的骰子砸開,眾目睽睽之下後果不堪設想。”原本和顏悅色的孫禹此時陰沉著臉,坐在桌前冷嗤一聲道:“千金坊敢打開門做這等無本的買賣,自然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若我應付不了鬨事的賭徒,千金坊主事的位子我還有什麼臉麵繼續坐,不如趁早拱手讓人。”阿二道:“賭之一字害人不淺,多少人沾染了賭博,輸得傾家蕩產。前人的血淚史曆曆在目,手下真不明白,這陳碌在我們賭坊輸了那麼多銀子,怎麼還不醒悟?”孫禹挑眉道:“你不明白?”阿二搖頭:“不明白。”孫禹唇畔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因為這是癮。凡事皆有癮,貪吃的有食癮,喝酒的有酒癮,好色的有嫖癮,賭博的有賭癮,當官的有官癮。人一旦有了癮,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即使結局注定財失人亡,傾家蕩產,聲名狼藉,也會一意孤行,又怎會醒悟?世人皆有癮,阿二,你的癮是什麼?”阿二撓頭:“手下喜歡吃玉林樓的廚子做的菜,每隔三天必要去吃一次,不吃就渾身難受。這算不算癮?”孫禹點頭:“算。”阿二搓手道:“嘿嘿,不是我吹牛,玉林樓的菜實在鮮美,鮮到讓人恨不得吞掉自己的舌頭。”孫禹起身道:“玉林樓的菜的確是少有的美味,不過我現在要去流觴閣尋美人唱曲了,隻有流觴閣的美人才能解我的癮。”望著孫禹離去的背影,阿二恍然大悟,原來主人的癮是嫖癮。一彎明月緩緩升起,空氣中浮動著一絲女子脂粉的幽香,隱約能聽到歌姬低聲吟唱的聲音。入夜之後的流觴閣中燈火明盛,美人如雲。一間雅致的房間內,孫禹愜意地就著一名妙齡女子的手喝光了她杯中的酒,讚歎道:“這酒本是凡物,不知為何由麗娘喂給我喝,就覺得分外香醇,簡直回味無窮。”名喚麗娘的女子容色嫵媚,眼波如水,聞言露齒一笑,嗔道:“孫大哥又戲弄人家,這是雲州城四絕之一的神仙酒,本來就香醇可口,回味無窮。來我們流觴閣的客人都說,喝了神仙酒,連神仙都不願做呢。”孫禹大笑,將柔弱無骨的美人一把摟在懷中,愛不釋手:“好好好,麗娘說什麼都是對的。美人與酒,向來是世人心頭所愛。麗娘人又美,歌聲又動人,更是我孫禹心尖尖上的人啊。”麗娘粉麵含春,顏色愈美,一雙雪白的玉臂摟住孫禹的頸項,嬌糯道:“杜媽媽說,男人的甜言蜜語是天下最大的謊言,當不得真的。”杜媽媽是流觴閣的老鴇。孫禹在麗娘細軟的腰肢上掐了一把,笑道:“杜媽媽年老色衰,她那是妒忌你們年輕貌美,拿話誆你呢。你我相識以來,我少過你的衣食吃穿不曾?少過你的綾羅綢緞不曾?少過你的金銀首飾不曾?麗娘,問問你的心,我對你還不夠好嗎?”“哎呀,你真討厭!”風月場上打滾的女子心思最是玲瓏,麗娘坐在男子懷中,掄起粉拳輕輕捶了對方兩下,“那是杜媽媽說的,又不是麗娘說的。孫大哥對麗娘一擲千金,麗娘心中歡喜都來不及呢。”孫禹得意大笑:“美人知道就好。不過我孫禹能為美人一擲千金,也要多謝那些來千金坊的賭客,沒有他們大把大把輸錢,我孫禹哪有銀子博美人一笑呢。”煙花之地曆來就是銷金窟,恩客願為自己一擲千金,對方的情義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係,至少白花花的銀子是真的。何況當時情義千斤,也抵不過日後人心易變,麗娘扶了扶發髻上孫禹送的一支沉甸甸的金釵,笑著又勸了一杯酒。一杯神仙酒下肚,孫禹感歎道:“陳碌這小子腦袋蠢了點,釀酒的手藝倒是不錯。平日裡粗手笨腳的一個人,竟然會釀出這等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酒,看他也不是心靈手巧的人啊,難道這釀酒的手藝是祖傳的?”“想那麼多乾什麼?孫大哥隻要知道,來了我流觴閣,便能同時見識到雲州城四絕就是了。你大可以一邊品嘗著玉林樓廚子做的菜,一邊暢飲神仙酒,一邊欣賞流觴閣姑娘們美妙的歌舞,宵夜時再吃上幾塊百味齋的芙蓉糕,豈不美妙?”“的確美妙,還是麗娘深得我心。”孫禹衣袖一揮,屋中紅燭熄滅,淡淡月華灑入房間,隻見孫禹抱起麗娘走向床榻,伴隨女子的一聲驚呼,兩人齊齊跌入深深的鴛鴦帳中……流觴閣斂財有道,為拉攏客人,不惜重金請來玉林樓的廚子為客人現做一席琳琅滿目熱氣騰騰的菜肴。據說玉林樓的廚子能將任何一道素菜做出山珍海味的鮮美味道,訣竅便在於一道秘方。玉林樓的掌櫃甄仁德手中有一道秘方,普通的一道菜隻要加了他這道秘方,必能保證菜肴鮮美得令食客垂涎欲滴。玉林樓也因此每日裡人聲鼎沸,客似雲來。身為這間酒樓的主人,甄仁德自然財源滾滾,日食萬錢。說起這位甄掌櫃的發跡經曆,不得不用“不可思議”這四個字來形容。甄仁德原是乞丐出身,少年時嘗儘人世艱辛,為了搶半塊彆人不要的燒餅,能在大街上與狗奪食,活得是既心酸又卑微。五年前在街上乞討,路遇有緣人,對方贈了他一道秘方,後者便從小攤子開始做起,短短五年的時間便創下了玉林樓這麼大的家業。自己也從一個卑微的乞丐搖身一變,變成了雲州城的富庶商賈,娶妻生子,豪屋大宅,人生過得是愜意又快活。這一天,甄府的後花園裡,一名粉雕玉琢白胖可愛的小孩玩彈弓正玩得滿頭大汗,身邊仆從一大堆,小心翼翼圍著他,生怕他磕了碰了。旁邊一張石凳上坐著一位衣飾華貴的老夫人,正一臉慈愛地招呼自己的孫子:“寶兒,玩了半天也累了,餓不餓?過來吃些糕點。”那名叫寶兒的小孩喘著氣跑過來,在石桌旁坐了,隨手取過麵前的一碟糕點,往自己嘴裡塞了一塊道:“奶奶,這百味齋的芙蓉糕又香又糯,真好吃。”老夫人慈祥道:“寶兒,你喜歡吃芙蓉糕,奶奶以後叫人多買點回來。“娘,你怎麼不看看寶兒都胖成什麼樣了,還讓他吃?”一個一臉市儈精明相的中年男子走過來,眼風掃過一旁的仆從,“你們都下去。”待仆從退下,甄仁德一把奪過寶兒麵前的碟子,將一整碟的芙蓉糕都倒在了地上,對著自己的獨子冷聲道,“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都胖成一頭豬了,走幾步都喘得跟頭牛一樣,以後除了每日三餐,不許吃其他的東西,聽見沒有!”寶兒才四歲,正是愛吃愛玩愛鬨的年紀,不明白一向疼愛自己的爹為何突然發火,唬得“哇”一聲哭了出來。心愛的孫子被訓斥,老夫人頓時不樂意了,一把將孫子摟在懷裡:“你這是乾什麼?從前日子過得艱難,吃了上頓沒下頓,居無定所四處漂泊,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如今咱們家發達了,綾羅綢緞穿著,高宅大屋住著,自然也要山珍海味吃著。你不許我們吃玉林樓烹飪的菜肴,雖然我不知道其中的緣故,但我還不是聽從了嗎?如今我孫子愛吃百味齋的芙蓉糕,我們家又不是買不起,為何不許他吃?”“娘,凡事都要有節製。寶兒才四歲,可你看看他都胖成什麼樣了?”“小孩子胖一點才可愛,難道都像乞丐一樣瘦骨嶙峋才叫好嗎?”想起從前娘倆乞討為生的貧賤生活,老夫人忍不住低頭抹淚。甄仁德長歎一聲,口氣也緩和了下來:“世上的食物都有本來的味道,再好的廚子做出來的美味,即便令人垂涎欲滴,也絕對不可能令人成癮。若一道食物會令人成癮,那必然是放了一些蹊蹺的東西。百味齋的芙蓉糕分明香過了頭,也糯過了頭,以後不要再給寶兒吃了。”老夫人愣了片刻,忽然道:“你一直不許我和寶兒吃玉林樓的菜肴,難道就是這個原因?是不是跟你五年前得到的秘方有關係?”甄仁德緘默片刻,到底不發一言,甩袖離去。陳記酒鋪關門歇業了,空落落的酒鋪後院裡,陳碌望著空空蕩蕩的酒倉連聲歎氣。用婆娑果釀出的神仙酒早已賣光,如今賭癮犯了,手中沒銀子使,想去千金坊賭一把玩玩都不行,也忒掃興。抓耳撓腮的陳碌忽然想起,上次那位神秘公子贈了他一顆婆娑果之後,曾說過若還想要婆娑果,可去城外的一處竹林找他。陳碌再不猶豫,出門而去。雲州城外的一處竹林裡,一個少年公子坐在一杆翠竹上仰頭賞月。長眉如畫,唇色如櫻,身著輕盈飄逸的雪鍛長袍,在淒清的深夜,仿佛一隻停駐在此的精靈。聽見竹林中響起的腳步聲,少年公子微微俯下頭,一張臉俊美清豔,漂亮得不似凡人。看見來人,少年公子淡淡道:“你來了?”明月皎潔,翠竹幽深,花草凝露,蟲鳴悅耳。這樣的夜色,這樣的美景,急匆匆趕來的陳碌可沒心思欣賞,一見到對方便急忙問道:“婆娑果確實是個好東西,公子說過我隨時可以找你再要,這話還算數嗎?”“當然。你想要多少?”“越多越好。”陳碌的目光中閃過一絲貪婪,悉數都落入了少年公子的眼裡……一個月後——關門歇業已有一月的陳記酒鋪重新開張了,翹首以待的人們奔走相告,蜂擁而至。景府的後花園內,一名鬆綠錦袍的青年男子百無聊賴地坐在涼亭內,拿起石桌上的一壺酒給自己倒了一杯,仰頭飲了一口,臉上立刻露出嫌棄的表情,唉聲歎氣道:“自從喝過神仙酒,這世上其他的酒便再也不能稱之為‘酒’,唉,昔日覺得梨花白,夜琥珀是難得的佳釀,可跟神仙酒一比,簡直連白水都不如啊。”這名青年男子便是百味齋的掌櫃景仲,此人平生無其他嗜好,唯好杯中物而已。陳記酒鋪歇業之後,被神仙酒養刁了嘴的景仲再也喝不下去其他的酒,不是嫌梨花白太過寡淡,猶如白水,就是嫌夜琥珀太過香甜,猶如蜜水,無絲毫酒味。景仲日日盼著能再次喝上神仙酒,派了一名小廝天天去陳記酒鋪蹲守。這般蹲守了一些時日,終於等來了好消息。青衣小廝捧著一壺神仙酒一路跑得氣喘籲籲,快嘴快舌地向景仲描述了買酒的情形:“老爺見諒,並非小的做事不賣力,實在是買酒的人太多了,小的擠破了頭才搶到了這麼一壺。”景仲抬眼:“你沒跟對方說,景府的人買酒,不差錢嗎?”“小的就是這麼說的,那陳掌櫃說了,今日的酒已經賣光了,再買就要等明天了。”“好東西自然遭人搶,明天就明天吧。”拍開封泥,一股酒香撲鼻而來,景仲深深嗅了一口,陶醉極了。飲上一口,那股醇香的酒味便絲絲縷縷沁入肺腑。景仲感歎,如此美酒,難怪一喝就上癮。自此之後,神仙酒源源不斷,售賣不絕,再也不曾關門歇業過。其中緣故,自然是陳碌得了神秘公子所贈的九十八顆婆娑果。有了本錢,陳碌惡習難改,又成了千金坊的常客。而千金坊的主人孫禹得了賭徒的錢,自然去流觴閣麗娘那兒揮金如土,瀟灑風流。因流觴閣常請玉林樓的廚子現做菜肴,故而玉林樓財源廣進,其中一筆大買賣便是來自流觴閣。隨著家底逐漸豐厚,甄仁德做夢也想不到,甄老夫人因為疼愛孫子寶兒,常常背著他買回各種昂貴的吃食給寶兒吃,尤其是百味齋的芙蓉糕。而百味齋的掌櫃景仲,即便神仙酒的價格漲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由於自己手中掌握著雲州城四絕之一的芙蓉糕,所以他根本不用為錢發愁,每日令小廝買回一壺貴到離譜的神仙酒,愜意暢飲。雲州城中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尋常,然而尋常的背後卻有一雙狹長的細目在暗處牢牢盯著城中人的一舉一動。忽有一日,變故發生。百味齋的掌櫃景仲在一個深夜離奇死在自己房中,臉上表情驚恐,仿佛生前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一幕。胸口被掏了一個大洞,驗屍的仵作仔細驗看過屍身,發現肝臟不翼而飛,房間內血腥氣經久未散,桌上尚有半壺未喝完的神仙酒。府中財物未失,不像是悍匪劫財;傷口匪夷所思,不像是人力所為;屋內門窗緊閉,不像是猛獸來襲。衙門的捕快查來查去,也隻在景仲屍身所躺之處發現了一個斷斷續續的血字——巫。顯然是景仲臨死前用了最後的一點力氣寫下,並藏在了身體下麵,以防凶手看到。捕快問景府的小廝:“最近你家老爺可有什麼奇怪的舉動?與他相識的人可有姓巫的?有沒有誰與你家老爺有過爭執?”小廝抹淚道:“我家老爺性情溫和,從不與人結怨。唯一的嗜好便是貪杯,尤其喜歡喝酒,神仙酒便是我家老爺最愛喝的一種酒。”神仙酒是雲州城四絕,很多人都愛喝,這並沒什麼稀奇。幾名捕快麵麵相覷,毫無頭緒。忽然一名捕快道:“會不會是妖物作祟?”一言既出,滿堂寂靜。房間內靜得能聽見眾人驚駭的心跳聲,直到聚集在門外的百姓議論紛紛,捕快才回過神來,一名機靈的捕快道:“休要胡言亂語,以免城中人心動亂。咱們立刻回衙門將案情陳述給大人,相信大人自有論斷。”命衙役將屍體抬回衙門,捕快們走出房間,驅趕圍觀的人群:“官府辦案,不得圍觀,速速回避!”人群轟然散去,個個惴惴不安,其中尤以一名衣著富貴的中年男子為甚。中年男子一臉驚惶,一路快跑回到了甄府,躲在房間內閉門不出,喝了一口壓驚茶,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口中自言自語:“是他,一定是他!他來收取酬金了!”能給出婆娑果這麼神奇的東西,那名自稱姓巫的神秘公子又怎麼會是凡人?自己早該想到的,事出反常必有妖,這位巫公子,他是妖啊……甄仁德隻覺冷汗連連,有種大禍臨頭的預感。下一個會不會就輪到他了?五年前他還是個沿街乞討的乞丐,貧賤卑微,風餐露宿。他受夠了這樣的生活,內心強烈期盼著有一天自己能富貴榮華,出人頭地。不知是否是內心的渴望太過強烈,終於招來了那名自稱姓巫的神秘公子,對方贈了他婆娑果,說這是一顆神奇的果子,可以助他達成心願。他明知眼前這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少年公子有問題,可還是抵不住內心的貪婪,終於還是接過了對方遞出的餌。那名巫公子臨走前曾說,待他富貴之日,便來找他收取酬金。原來所謂的酬金,便是自己的性命。妖物果然是妖物,如此狠毒,如此煞費苦心引人入套。甄仁德定了定心神,不行,自己絕對不可以坐以待斃。五年來自己辛苦經營玉林樓,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一貧如洗的乞丐,而是榮華富貴,家財萬貫。就算沒了婆娑果,關了玉林樓,這五年賺到的錢財也多到自己一輩子吃穿不完。如今這位巫公子對自己還有什麼用處?難道自己一輩子要受這妖物擺布脅迫?不如除了這妖物,日後自己也可高枕無憂。甄仁德心思轉動,目光中閃過一絲算計,招來下人吩咐道:“去請雲州城外摘星觀的觀主無涯道長前來,我有要事相商。注意,悄悄去請,路上不要讓彆人看見。”下人走後,甄仁德坐在房中輕輕籲了一口氣。想到妖物喜怒無常,殘忍凶悍,甄仁德目光微閃,心思微動。若是這妖物被摘星觀的老道長除了,那該多好。“想什麼呢這麼出神?”一道清清冷冷如寒冰碎玉一般的聲音在屋內響起,甄仁德順著聲音的來源抬頭往梁上一看,隻見梁上趴著一隻長耳尖嘴的妖物,似狐非狐,似狸非狸,一雙細長的妖目正幽幽盯著他。甄仁德唬得三魂去了兩魂半,抖得話都不利索了:“你……你是……”“噢,不認得我了嗎?你剛才還在心裡期盼我被那老道士除了呢。唉,凡人總是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好虛偽啊。”那妖物口吐人言,眨眼間便化作少年公子的模樣,坐在雕著蟠龍祥雲紋的大梁上,一臉的失落和傷感。甄仁德隻覺大難臨頭,口乾舌燥:“巫公子,你有所誤會了,小的對您一片忠心,怎麼會想請道士除你呢?”“嗬,你覺得我信嗎?”少年公子從梁上慢慢飄落,雪鍛長袍無風自舞,長眉如畫,唇色如櫻,一張俊美清豔的臉上綻出天真無害的笑顏,“甄仁德,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是我改變了你卑微貧窮的命運,是我賜你富貴榮華,你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可你看看你做了什麼?得到了夢寐以求的一切,便想過河拆橋,哪有那麼容易?你的所作所為令我很不高興,所以我決定了,我要收回你所擁有的一切。”少年公子伸出右手,掌心攤開,一團冰綠色火焰像花朵一般綻放在其上。“沒有我,你會有這間華美的高屋大宅嗎?”手掌輕抬,火焰在空中散開,如千萬點細碎的光,落在屋子的某個角落,便迅速燃燒起來,屋子內奢華的木料被灼燒後,發出清脆的劈啪聲。甄仁德又驚又怕,想奪門而逃,少年公子衣袖輕揚,甄仁德便覺腳下如有千斤之力,再也動彈不得。甄府內聽到動靜的仆人們紛紛趕來,見了屋內的景象,俱是大喊:“失火了!老爺,你還愣著乾什麼?趕緊出來啊。”有機靈的便去尋盆裝了水來滅火。幾盆水朝屋內澆去,未靠近火焰便被彈開,潑在地上,依舊水是水,火是火。“這是妖火,凡水滅不了的,你們省省吧。”經過那少年公子的提醒,眾人這才注意到這火焰是冰綠色的,接著又聽對方說道,“這是我和甄仁德之間的恩怨,不想死的趕緊滾。”那身著雪鍛長袍的公子站在火焰中,神態自若,毫無被火焰灼燒的痛苦。這哪裡是凡人,分明是個妖物。眾人反應過來,發一聲喊,頓時丟了盆,作鳥獸散。“爹——”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寶兒出現在門外,見到屋內的情景,大吃一驚。“寶兒,快逃!”甄仁德急得大叫。“嗬嗬,這不是你膝下唯一的孩子嗎?”少年公子朝寶兒指了指,後者便被定在原地,動彈不得。“你這個壞蛋,是你燒了我家的房子,你去死,去死!”寶兒見了這個奇怪的陌生人,高聲怒罵。少年公子看著急得滿頭大汗的甄仁德,笑容詭異:“甄仁德,原本我受天條所限,是不能隨意害人性命的。不過你從我手裡得到了足足九十九顆婆娑果,你一生的福祿壽都已用儘,我若此刻害你孩兒性命,天條也罰不得我,因為那是你無福受用天倫之樂。”“不!誰都不許害我孩兒!”原來九十九顆婆娑果是用自己一生的福祿壽換來的,這就是對方想收取的酬金。甄仁德悔不當初,發出撕心裂肺的痛呼。抬手招了招,寶兒的身子便被一股力量拉起,飛向少年公子。“這是吃了婆娑果麼?那你的肝臟一定又肥美又香醇,我最喜歡了。”上下打量一番肥胖的寶兒,五指化成利爪,在寶兒的慘呼聲,甄仁德的怒吼聲裡,少年公子將血淋淋的肝臟掏了出來,丟開已然氣絕的孩子,低頭享用起美味的人肝來。愛子被殺,甄仁德瞪著凶手的眼中幾乎滴出血來,惡毒咒罵道:“你這喪心病狂的妖物,你不會有好結果的!”少年公子吃完人肝,舔舔殷紅如血的櫻唇,輕笑一聲:“喪心病狂?說我還是說你自己呢?當初我給你婆娑果的時候,我可有隱瞞半分?這果子釀成的漿液放入菜肴中,會令食客上癮,時日久了會對身體有害。你那時候可是毫不猶豫就要走了婆娑果,這些年來你不停地賺著昧心錢,冷眼看著那些食客上癮,可曾有半分悔過之心?”甄仁德惶然不能答。少年公子冷笑一聲:“當初你說,反正這東西害的是彆人,那些人死了與你何乾?你隻要一生過得榮華富貴就好了。不過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凡是收下我婆娑果的人,都是這麼想的。真是不幸啊,你們凡人愚蠢又貪婪,互相投毒還自作聰明以為自己能全身而退,想想都好笑。”少年公子說完,自己忍不住笑起來。見對方雙目死死地盯著自己,少年公子又道,“覺得難以置信嗎?雲州城可並不隻有你一個人用婆娑果。我既能將婆娑果給你,自然也可以給彆人。知道百味齋的掌櫃景仲是怎麼死的嗎?是我殺死的。他在多年前收下了我贈予他的婆娑果,開了百味齋售賣芙蓉糕,以此賺取不義之財。如你一樣,他也用光了一生的福祿壽,命格發生了變化,成了短壽夭折之命,所以我取走了他的性命。你的寶兒正是吃多了摻有婆娑果漿液的芙蓉糕,所以才會變得這麼癡肥,他的肝成了我巫岐最喜歡的美味。”巫岐長長一歎:“害人終害己,世人愚昧又貪婪,總是認為自己作惡,禍害的是彆人,定然害不到自己和親人身上。可惜,彆人也是這麼想的。你用婆娑果害彆人,可曾想過你的寶兒有一天也會被彆人用婆娑果所害?”甄仁德幾乎被這妖物逼瘋了,連自己的母親何時走進來都渾然不知。直到老夫人揮起龍頭拐杖朝妖物打去,他才驚覺,待要阻止已是不及。少年公子隻輕輕揮一揮衣袖,老夫人便如一隻斷線的紙鳶飛了出去,摔在屋子外麵的空地上,一聲骨骼碎裂的悶響之後,氣絕身亡。“沒有我,你家這位老夫人隻是街上的一個老乞婆,如何會過上這種養尊處優的生活。不懂得感恩便罷了,還想要恩將仇報,真是討厭啊。”少年公子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輕描淡寫說道。人命在這妖物眼裡,大概跟捏死一隻螞蟻沒什麼兩樣。甄仁德瀕臨崩潰,恨不得對方立刻殺死自己,可惜對方現在還不想讓他死。少年公子拎起甄仁德衣服後領,兩人飛出甄府大宅,在雲州城半空騰雲駕霧,很快就來到了玉林樓。一人一妖落在樓頂,少年公子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歎道,“多熱鬨的一家酒樓啊,既然你的一切都是我給你的,那麼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吧。”少年公子說完,衣著華貴的商人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了出去,如一隻麻袋一樣從樓頂猛地摔了下去,七竅流血,氣絕身亡。這之後,雲州城裡漸漸有了流言,有人說玉林樓的掌櫃是被妖物害死的。往日常來玉林樓的食客也因墜樓之事太過古怪,怕沾染晦氣,便不再光顧玉林樓了。而玉林樓的廚子也因為沒了甄仁德提供的烹飪秘方,再也做不出鮮入骨髓的美味菜肴,很快就關門了。以做糕點聞名的百味齋因掌櫃景仲亡故,再也無人能做出芙蓉糕原本的美味,勉強撐了一段時日也關門大吉。陳記酒鋪的陳碌在見到百味齋景仲暴斃,和玉林樓的掌櫃甄仁德家破人亡兩件慘事後,嚇破了膽,關了店門連夜出逃,不知去向,連酒倉裡價值千金的神仙酒也棄之不顧。這麼昂貴的神仙酒難道就一直擺在酒倉裡?無人守著嗎?有人好奇,便去陳記酒鋪看稀奇。酒鋪空無一人,院子的牆角邊堆放著一排的酒缸。打開一個蓋子,缸中美酒異香撲鼻,然而卻無人敢喝。城中有謠傳,說是喝多了神仙酒,人的肝會變得酒香濃鬱,容易被喜歡吃人肝的妖物挖走肝臟。據說雲州城外摘星觀的無涯道長曾在知府大人府上出現過,之後知府大人便命人將這些酒抬往雲州城外的一處斷崖,通通倒進了懸崖深處。千金坊的坊主孫禹在一次又一次縱情聲色後,終於死在了青樓女子麗娘的肚皮上。流觴閣因牽涉到了人命官司,被官府查封,兩道封條交叉著貼在了朱紅色大門上。樹倒猢猻散,流觴閣的姑娘們紛紛離開此地,自尋生路,沒入了俗世的煙火之中。昔日赫赫有名的雲州城四絕,頃刻之間煙消瓦解。坊間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太陽卻依舊每日在雲州城的上空升起。一對母子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母親一手挎著菜籃,一手牽著孩子一路走一路教訓:“告訴過你多少遍了,不要隨便吃陌生人給你的東西。若對方是人牙子,把你毒暈了賣了怎麼辦?李奶奶家的小孫子就是這麼被人牙子拐走的,你還不長點記性!”街角處站著一名灰袍男子,看著母子倆漸漸走遠的背影,他將手中的糕點丟在地上,轉身走入了人群。不要輕易接受彆人遞過來的餌,也許你正是對方的餌也說不定。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