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幽沐浴著灼灼霞光飛回星垂野,下方烏泱泱跪了一大片人。一旦有仙者晉升上神,天神殿的神柱上便會立時浮現出這位仙者的名字,曉諭六界,因此,儘管扶幽才堪堪飛升了半日不到,四海八荒已是人儘皆知她晉升上神了。胤玄率著眾人在祭壇前迎候,千年不見,他一點沒變,依舊是一副白袍加身、木簪束發的簡素裝扮,眉間一層不變的清冷,一層不變的端凝肅然。見扶幽飛上祭壇,變回人身,立即俯身叩拜,“供迎女君。”後麵的幾位長老和四族族長亦叩拜如儀。扶幽掃了一眼,發現其中並沒有雪千重,倒是多了幾張新麵孔,該是在她離開後提拔上來的。扶幽嫵媚一笑,並不急著叫他們起身,撫著懷裡菟絲柔軟的皮毛,緩緩俯下身,附在胤玄耳邊輕輕耳語道:“沒想到吧,我會以這種方式回來。”胤玄凝視著扶幽的眼睛,不卑不亢道:“君上能回來,便是我最大的欣慰。”扶幽不屑地挑了挑眉,餘光一一掃過他身後的眾人,淡淡吩咐道:“大家也都甭跪著了,且散了吧。一個時辰後在無極殿中恭候,鳳族這樁事要如何善後,還要仰仗諸位多多拿主意。”說是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過去了,扶幽也沒有現身無極殿。玉液池的溫泉實在太舒服了,泡得身子軟綿綿的,幾案上燃著一爐凝神香,香煙嫋嫋,令人昏昏欲睡。“你這樣讓他們等著真的好嗎?”菟絲一邊往池子裡撒著花瓣一邊問。“管他們。”“唉,反正我也做不了你的主,你隨心所欲好了。花籃且拿著,我去頤風殿散散心。”“你去頤風殿哪裡是散心,分明是睹物思人、觸景傷情去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徒惹悲傷無益。要我說菟絲你……”菟絲卻突然打斷了扶幽的話,“幽幽,我過不去,我不是你,我永遠都過不去。”走了兩三步又停下腳步,突兀地問了一句,“他沒死吧?”扶幽一時沒反應過來,“誰?”“夙琛。”扶幽怔了怔,撣去落在肩頭的一片花瓣,漫不經心道:“都給劈焦了,誰曉得呢。”菟絲眼下覆上一層陰影,垂著耳朵走了出去。空蕩蕩的池子裡隻餘扶幽一人,她看著花籃裡的花,不知是哭還是笑,忽然一股腦兒地揚上半空,花瓣紛紛落下,遮住了她一臉的淚光。一道沉緩腳步聲驚散了扶幽的思緒。“誰?”“是我。”胤玄躬身立在屏風後,背脊挺的筆直,說話時的聲音同他的步履一樣,沉緩有力,“長老們已在殿中恭候多時了。”扶幽不置可否。輕輕撥弄著泉水,水中升騰起的乳白色霧氣,漫漫將她淹沒其中,她在嫋娜白霧後輕啟朱唇,“胤玄,你可曾後悔?”胤玄的聲音不急不緩飄入耳畔,“我未曾做錯,不曾後悔,倘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犧牲你來挽救鸞族。身為女君,這也是你應儘的責任。”這個男人,他永遠都是這樣,一副清冷出塵,高高在上的模樣,他對所有人慈悲唯獨對她殘忍。八百餘年二十九萬兩千四百六十四個日夜的囚禁生涯,朝生暮死般的日子,當她再次站在他麵前,他連一句溫言關懷也欠奉,狠心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她應儘的責任,應受的罪。扶幽忽然縱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下來。這一刻胤玄忽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失控地喚了一聲,“幽幽。”這聲“幽幽”暌違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已經聽不慣了。抬手掩去淚光,“彆再叫我幽幽,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幽幽,隻有鸞族女君扶幽。胤玄,這是你替我選的路,我會走給你看。”大殿裡討論的熱火朝天,基本分為兩派,一派主戰,一派主和。主戰的認為鸞族多年來被鳳族壓製,臣服於其腳下,搭上了扶幽這個女君才換來須臾和平,若不一雪前恥,怎能在四海八荒抬得起頭?主和一派則說此仗打不得,一旦打起來生靈塗炭,鸞族哪還有安生日子好過?扶幽進來的及時,接過話頭,“難道鸞族這一千年來過的安生日子還不夠長麼,若是一味安生下去,倒真成了任人欺淩的柔弱小族了。”胤玄也讚成打回去,對方正逢群龍無首,人心惶惶之際,若不趁此機會打回去,給他們點教訓,等他們有朝一日恢複了元氣,這一戰還是避免不了。到時候,誰輸誰贏又是說不準的事了。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打回去,少不得要調遣軍隊,委任一名主帥。幾位長老自動請纓,通通被扶幽拒絕了。她在等一個人。那日與眾人商議完後,扶幽單獨留下了荇風,問及雪千重,荇風回答說:“千重自知不容於長老院,在君上離開星垂野沒多久後便主動卸去了長老之職,雲遊天下去了。”“雲遊天下,她倒是愜意。你可聯係得到她?”“聯係得到。”“那好,代我修書一封,召她回星垂野,就說本君要重用她。”“此事可要另行與大祭司商議?”“我下的命令,令出如山,為什麼要與他商議?還是說,你覺得我沒有權力做這個決定?”灼灼的目光逼視著荇風,使他背後冷汗涔涔。這個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女孩子,彼此熟到不能再熟的女孩子,在那一瞬間爆發出的強大氣場令他簌簌顫抖,不敢直視她的眼。待緩過神來,“荇風明白了,荇風這就去寫信。”荇風離開後,扶幽揉著眉骨,略覺疲憊。桃雪趨步上前奉上一杯溫茶,扶幽喝了半杯,疲憊略略舒緩。桃雪是被派來服侍扶幽的侍女,蘭衣芷衣她們幾個早嫁人離開了鸞宮,之前胤玄曾問扶幽要不要把她們再召回來,扶幽隻道罷了,究其原因,還是怕觸及那段被塵封在腦海裡的記憶。曾經那麼美好的過往,再也回不來了,故人散儘,舊物蒙塵,不堪回首,不堪回首。鸞衛突然進來稟報,說是有個叫崔嵬的男子求見,欲為女君謀士。扶幽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在記憶裡回溯一遍,發現並沒與之重合的人,遂擺了擺手,“就說我不見,叫他離開吧。”鸞衛躬身應了聲“是”,待要退下,扶幽卻又把他叫了回來,“你剛剛說那個叫崔嵬的男人說想做我的謀士?”“他的確是這樣說的。”扶幽忽然來了興致,“那叫他進來吧,我倒要看看是何人物,敢來自請做我的謀士。”進來的人全身被黑袍包裹,臉上帶著玄鐵麵具,是個陰鬱而沉默的男人。雙眼銳利如刀,從麵具後射出來,猶似兩把箭,把扶幽釘在了坐位上。那目光仿佛淬了毒,任誰被盯上都不會自在。扶幽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掩飾過去了那種心悸之感,漫聲道:“你想做我的謀士?”不知為何,崔嵬身上那股令扶幽極其不適的肅殺之氣驟然消失了,轉而垂眉斂目,順從地回道:“是。”扶幽上上下下打量著他,發現更不起眼了,與方才判若兩人。“你也是我鸞族中人?”“遊離族群已久,不敢以族中人自居。”“既然遊離已久,為什麼還要回來?”“因為仰慕女君?”“仰慕我?”“縱觀鸞族十幾萬年族史,也沒有幾個能夠飛升九彩鸞鳥。君上貴為上神之尊,令萬人景仰。便是在做您腳下的一粒灰塵也是與有榮焉的事情。”扶幽差點笑出來,“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會說奉承話的人。”“事實而已。”“當謀士,可要足夠聰明。我可以許你留下來,但留不留得長久就看你自己了。”“小人定當全力以赴,為君上排憂解難。”雪千重在三日後回到星垂野,她脫離長老院已久,這個時候若把她硬塞回去肯定會引起其他長老的不滿,至於怎麼解決這個不滿,扶幽把這個難題拋給了崔嵬。崔嵬立扶幽身側,微弓著身子道:“他們滿與不滿,君上根本不在乎,君上在乎的是他們會威脅到您手中的權力?”“那要如何做才能不讓他們威脅到我手中的權力呢?”“為君之道,在於製衡。六大長老之所以對君上您構成威脅是因為他們是一個不可分化的整體,眾人同心,其利斷金。倘若可以將他們一個個拆分開,分而化之,逐個擊破,那這個威脅也就不能成之為威脅了。”“道理誰都懂,具體辦法呢?你可說得出來?”“辦法小人當然有。”當下對著扶幽與雪千重娓娓道來。扶幽聽後鉤起紅唇,問雪千重,“你覺得如何?”“甚好。”“那便按崔嵬說的辦吧。”翌日,扶幽下達旨意,按照地位高低分彆將長老劃分出了四個等級,更用服飾的顏色加以區分,白袍地位最尊、金袍次之、青袍再次、灰袍最末。六大長老中,扶幽最信任的就是荇風,最不會背叛她的也是荇風,因此扶植他做了白袍長老,金袍長老由兩個後生擔任,剩下兩個資曆較深的則去做了青袍長老,原來的大長老槭烈隻得了一身灰袍。從前六大長老不分高低貴賤,論資排輩,一切按資曆說話,現如今分出了等級,形勢立轉。槭烈長老當然不甘心,以前長老院不論大事小事一切以他馬首是瞻,現在被降到最末,鳳頭鳳尾的差距,他豈能善罷甘休,慫恿其他幾位長老就要到扶幽殿裡鬨,兩個青袍長老尚能被他忽悠,其他人可就不理會了。鬨了三五日沒鬨出個結果,兩個青袍長老怕得罪扶幽,再被降級,識趣地退出了。槭烈長老見沒人聲援他,氣得捶胸頓足,最後還是胤玄出麵,好生安撫了一頓,才使他接受這個結果。扶幽趁勢將雪千重塞回了長老之列,先從灰袍長老做起。先前胤玄開了七位長老的先河,因此多上這麼一個大家也沒有什麼意見。安定好了內部,扶幽開始著手對外。鳳族那頭還沒有找到夙琛,人心浮動,惶惶不安,扶幽抓住這個時機,調遣了七萬鸞軍,親征鳳凰原。一同前往的,還有雪千重和荇風。胤玄則留在星垂野,鎮守鸞宮。一場轟轟烈烈的複仇之戰,由此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