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是一片清廓的天空,深而藍,曳著流雲。三三兩兩的飛鳥拂掠。間或有那麼一兩隻落在遠處的孤涯上,啄啄羽毛,歇息片刻。倘若好奇心重,想繼續飛入下方探索,則會被半空中密布的煞氣削解得支離破碎,化成飛灰。鳳凰原的人稱此地煢獄,煢獄四周被一條玉帶狀的弱水包圍,鴻毛不浮,不可逾越,被關入這裡的人若沒有芥舟承載,一輩子也出不去,且必得忍受無窮無儘的孤獨。而扶幽,已經整整忍了八百年,受了八百年。每天,她坐在那一方小小的孤島上,望著頭頂的一方天空,目光悒鬱而憂傷。天,大多數時候是藍的,若趕上雨雪天,就是灰蒙蒙的。因著結界的關係,雨雪是落不下來的,但每逢雨雪天扶幽總忍不住伸直了手臂,想去碰碰那雪花,感受一下雪花融在指尖的涼意。結果當然是徒勞的。她觸不到雪花,事實上,除了孤島上堅硬的岩石與冷冽的冰棱,她什麼也觸不到。寂寞鋪天蓋地地淹沒了她,逼得她幾欲發瘋。但她終究是沒瘋。她才舍不得瘋呢,她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好多人要殺。八百年前,鳳帝本來是打算殺了她的,合該她命不該絕。鳳池的那枚鳳凰蛋湊巧在那時裂殼了,飛出了一頭火羽煌煌的小鳳凰。小鳳凰是頭公鳳凰。鳳帝樂的合不攏嘴,鳳族普天同慶。一時間,夙琨的死倒顯的無足輕重了。扶幽也被從輕發落。關在煢獄,一關就是八百年。八百年過去了,想必那位小皇子已經長成一個英英玉立少年了,還有夙汐,也一定是個娉娉婷婷的少女了。靠在潮濕的岩壁上,扶幽百無聊賴地想。弱水對岸忽然傳來一道纖細的呼叫聲,疑似在喚著“幽幽,幽幽”,扶幽轉過頭去,隻見對岸除了一片蒼茫的風雪,什麼也沒有。心想又是自己幻聽了。不想那道纖細的嗓聲再次傳入耳畔,“幽幽,這裡,我在這裡,往下麵看!”目光略略移低,才看見滿天的風雪中,幾乎與白雪融為一色的菟絲迎風佇立在對岸,興奮地衝她揮舞著小毛爪。扶幽被關入煢獄之前曾拜托蝶姬照顧菟絲,但蝶姬去寒香殿尋菟絲的時候菟絲已經不在了,扶幽便以為她獨自回了星垂野。不想居然還在鳳凰原。提裙起身,扶幽往前走了幾步,“你怎麼會在這?你沒回星垂野?”“你還被關著,我哪有心思回去了。這些年我一直偽裝成一隻普通靈兔呆在夙琛身邊,哦,你還不知道夙琛吧,他就是夙綦的那個小兒子,現今的鳳帝。你被關著的這些年,發生了好些事,等你出來我再跟你好好解釋。”“出來?你有辦法?”“當然啦。”菟絲的紅眼珠寶石似的閃爍,“要不然你以為我這麼多年潛伏在夙琛身邊是為了什麼。那個呆子,還當我是一隻傻乎乎的兔子呢。不說了,我這就救你出去。”把一枚樹葉拋入弱水,樹葉遇水而長,變成了一方芥舟,菟絲跳到芥舟上,待要劃向扶幽,芥舟忽然往下一沉,一個紅衣少年落在菟絲身後,拔蘿卜似的握住她的一雙耳朵往上一拔,“到底誰才是傻乎乎的那個?嗯?”菟絲身子被吊在半空,掙脫不得,氣得直蹬腿,“夙琛你這個王八蛋,你快放我下來!”“嗬,還敢罵我,看來以前那麼乖巧都是裝的了,你這隻狡猾的兔子。”朝扶幽探來一眼,“你千方百計從我這裡偷來芥舟就是為了救她?”“哼哼,怎麼樣。她才是我的主人,你就是個備用的,你還不快放開我,王八蛋!王八蛋!”少年邪邪一笑,把菟絲把菟絲扔回岸上,自己則乘著芥舟來了扶幽這邊,任由菟絲在岸上氣的哇哇大叫。上了對岸,夙琛走到扶幽麵前,僅用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玩味的語氣,“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鸞君,長得還不賴嘛。”扶幽看著她麵前的少年。一身張揚的紅衣,火一樣鮮豔,眉目間儘是飛揚的神采,奕奕發著光。臉龐精致得雌雄莫辨,宛若開在孤涯之上最豔麗的一朵佛桑。是與他的父親和哥哥都截然不同的存在。熏然笑意浮漾於唇邊,扶幽深深望著夙琛的眼睛說:“上次見你,你還是一隻鳳凰蛋,一轉眼都這麼大了。歲月果真如梭啊。”放開捏住她下巴的手,“怎麼?耐不住寂寞想讓我放你出去啊,那你可是打錯算盤了,我可不是什麼憐香惜玉的人。”“你當然是不可能放我出來的,像你這樣的少帝,手裡哪裡會有什麼實權,還不是得聽憑彆人的擺布。”“謔,大姐,激將法都用上啦?可惜我不吃這一套。”“那你吃什麼?拳頭?”該死的小子,張口就叫人家大姐,不揍留著乾什麼,拳風颯然,擊向他的門麵。夙琛萬不料扶幽說打就打,倉促閃避,有驚無險避開了這一拳,“果然年紀大的女人都惹不得,一言不合就打人,真是凶呢。”“嘴巴這麼賤,不打你打誰!”手結蓮印,仙氣形成的漣漪不斷向外擴展,一波接一波,震得夙琛險些跌下弱水。菟絲跟著在對岸助威:“幽幽,打的好,把他打趴下,你就可以逃走了!”“真是個沒良心的兔子!”夙琛唇邊逸出一抹無奈的笑。窺見扶幽的一處破綻,身形陡然一轉,破開漣漪,掠至扶幽跟前,賤兮兮地貼上來,“不是要打我麼,我倒要看看你怎麼打我。”扶幽等的就是這一瞬間。默念咒訣,夙琛腳下驟然出現一個蓮座,蓮座四周升起十道光柱,把他鎖在了裡麵。“怎麼樣,服了嗎?”夙琛施法撞了兩下沒撞開,悻悻哼了兩聲,“這下子你得意了,帶上你的兔子滾吧。”扶幽則一揮袖,散去了桎梏。夙琛詫異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不殺我也不逃跑,難道是這煢獄沒住夠?”“無論是殺了你還是逃走對於我都沒有好處,沒有好處的事我乾嘛要做?帶上菟絲回去吧,她雖然頑皮了點,心性卻不壞,希望你不要跟她計較。”菟絲在對岸急道:“幽幽,你……”“跟他回去吧,看得出來他這些年很照顧你,彆欺負人家。至於我,時機到了,自然會出來,無需為我掛心。”菟絲垂下耳朵,即使滿心不樂意,也不得不遵從。夙琛乘著芥舟又回到了對岸,一把揪起菟絲的耳朵,“走吧,人家不領你的情,你還不是得跟著我……”直到一人一兔走得遠了,扶幽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那之後菟絲便常常來煢獄看扶幽,也不知她怎麼跟夙琛交涉的,夙琛答應每半個月帶她來一次。菟絲一來就跟扶幽嘰嘰喳喳聊個不停,夙琛參和不進去,便在一旁踢石子。先前菟絲說在扶幽被關的這些年裡,鳳凰原發生了不少事,這次有機會,剛好有機會向菟絲打聽,“夙琛小小年紀怎麼就當上鳳帝了?夙綦呢?”“你說那個老鳳帝呀,他失蹤了。”“失蹤了?這是怎麼一回事?”“誰知道呢。”菟絲無所謂地聳了聳耳朵,“那麼一個大活人一夜之間就從鳳宮蒸發了,原因撲朔迷離,至今沒個定論。不過,他失蹤了倒也好,最好是死了,倒省著我們費勁殺了。”“喂喂喂,我人還在這呢,你就這麼說我父君,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吧?”菟絲“嘁”了一聲,“你父君是個大壞蛋,還不許彆人說啦?”扶幽把手按在菟絲的嘴巴上。眼睛卻是看著夙琛的,“你父君為你取名琛,相必是把你當做心頭至寶,愛極了你吧?”提到先鳳帝,夙琛眼中玩世不恭的神色褪去了幾分,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憂悒,“他的確很愛我。”默了一陣兒,“聽說你殺了我大哥。”一聽這話,扶幽沒怎樣,菟絲倒先火了,“你那個大哥心狠手辣又變態至極,欺負我家幽幽,還不許我家幽幽殺他了?”“我說什麼了就惹得你凶神惡煞的,再對我這麼凶信不信老子揍你!”“你揍呀你揍呀,真是長本事了,我倒要看看我們誰揍誰。”撲到夙琛身上對他一陣拳打腳踢,夙琛一邊躲著一邊去抓她耳朵,一人一獸就這麼打鬨起來了。扶幽滿眼無奈,正要勸架,身體忽然被一陣痛意攫取了。紫青的斑紋一條條爬上臉頰,向下蔓延著,經由脖頸、胸腹、大腿……直抵雙腳。打鬥中的菟絲看到她身上的這些變化,詫異地停了手。奔過去,“幽幽,你……你怎麼了?”扶幽虛弱道:“我沒事,時候也不早了,你該離開了,夙琛,你快帶菟絲回去罷……”“有病呀,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麼走。”扶幽身體的異狀卻越來越嚴重了,那些青紫的斑紋忽然化作長著倒刺的藤蔓刺入她的身體。扶幽隻能用最後的力氣把菟絲推到夙琛身邊。藤蔓蔓延至全身,扶幽不可抑製地發出一聲淒厲慘叫,菟絲想要過去,卻被夙琛緊緊拽著。淒厲的哀嚎中,扶幽的身體迅速乾癟下去,像失去水分的牛皮,緊巴巴皺到了一起,包裹著一副枯瘦的骨架。綢緞般的青絲化作根根枯乾的白草,眼窩深深下陷,直到變成一具瑩瑩發綠的乾屍。“乾屍”不斷哀鳴著,身體扭曲成奇異的姿勢,瘋長的尖利指甲在身下的石麵上劃出道道深痕,有如刀刻。若非有藤蔓束縛著,夙琛絲毫不懷疑,她會把他和菟絲撕成碎片。這個過程大概持續了兩個時辰,等扶幽身上的青紋退去,肌膚慢慢舒展開,再次恢複了嬌豔如花的模樣時,她看到夙琛正抱著菟絲在一旁呆立著,驚恐地睜著大眼睛看著自己。“嚇到你們了吧。”她微感歉意,勉強擠出一個不算難看的笑,“這是當年先鳳帝在我身上種下的噬仙藤,每月發作一次,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痛,這麼多年,我都習慣了。”她說的雲淡風輕,菟絲卻聽的淚眼汪汪,“什麼叫習慣了,這種東西要怎麼習慣,我光聽著叫聲都覺得心疼。他表麵上說饒你一死,背地裡卻用這種法子折磨你,不是叫你生不如死麼!”撒氣般在夙琛腿上狠狠踢了一腳,“都怪你那個該死的父君,這樣折磨我家幽幽。壞蛋,都是壞蛋!”夙琛發作不得,隻有忍著。扶幽虛弱地揉揉太陽穴,“你們且回吧,我這會兒有些累了,想歇一歇。”夙琛五味雜陳地衝扶幽投來一瞥,“那我就帶著菟絲先回去了。”“嗯。”不情不願被拖走的同時不忘回頭偷偷衝扶幽眨了個星星眼,扶幽看見菟絲的星星眼,眼底也亮起了星星。像夙綦那種人,怎麼可能對女人用這種手段,噬仙藤是扶幽拜托菟絲找來,又種到自己身體裡的。她先前說過,時機到了,自然會出去。那時夙琛大概還不知道,她所說的時機就是他。三日後,夙琛獨自來了煢獄,開門見山第一句就是:“你想不想出去?”扶幽似笑非笑,“你想放我出去?你做得了主?”“在鳳凰原還沒有我做不了主的事。”一把扯起扶幽,“走吧,要不然那隻兔子成天跟我哭唧唧的,我可受不了。”站在芥舟上,看著眼前的夙琛的背影,扶幽心想,他可真是一個心軟的男孩子,可心軟通常是沒好報的。碎雪落上鼻尖上,久違的薄涼觸感,令她由衷地覺得,自由,真好。天邊冬陽普照,金色的陽光灑下來。從這一刻起,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