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梨消失了。不是失蹤了那種消失,而是人間蒸發,仿若從沒出現在過這個世界一樣。除了扶幽和菟絲,沒有人再記得她。扶幽的貼身侍女也換成了芝月。扶幽向芝月打探小梨的下落,芝月隻是一臉詫異的反問:“小梨?有這個人嗎?服侍鸞君的不一直都是奴婢嗎?”惱得扶幽一巴掌甩在她臉上,“這樣忽悠我有意思嗎?要麼說出小梨的下落,要麼你死。選一個吧。”芝月捂著紅腫的臉頰道:“這宮裡死個人跟死了阿貓阿狗一樣容易,鸞君要問奴婢小梨去了哪裡,奴婢也答不上來。奴婢唯一知道的是是鸞君害死了小梨,小梨說了不該說的,下場隻有一死。”扶幽震驚道:“你是說蝶姬的事?這麼說是你偷聽了我們談話之後又去告密?”“告密的人有的是,還輪不上奴婢。其實鸞君喜歡小梨無非是她眼裡還有一絲天真,一絲活潑勁兒。可誰初入宮的時候又不是滿懷著天真呢。沒用的,規矩會壓得你喘不過氣,要不了多久你的笑容就會從臉上消失,天真被消磨得半分不剩。小梨隻是初來,等時間久了,鸞君就會看到,她和奴婢和其他仙婢,其實並沒有什麼分彆。”悚然寒意沿著攀背脊攀至扶幽脖頸,是這樣麼,無論誰進到了這座深宮裡都會變成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提線木偶。扶幽不信,她笑著對芝月說:“小梨就是小梨,她跟你們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好了,彆傻愣著了,不是要給我梳頭麼,過來梳罷。”此後扶幽再沒有提起過小梨,也沒有再換過貼身侍女。時間轉眼到了初夏,鳳凰原的雪半推半就融了三五層,天光晴好,扶幽的手臂也不那麼疼了,興致頗好地出來閒逛。宮道旁,意外遇到了在梅塚有過一麵之緣的夙汐。小姑娘臟的像隻小花貓,蹲在地上拿雪和著泥巴玩呢。按理說,不管她是夙琨的女兒也好,鳳帝的女兒也罷,總歸是個公主。公主就該有個公主的待遇,縱算玩泥巴也應該漂漂亮亮的玩,哪能混得像個沒人管的野孩子。可夙汐堪堪就像個沒人管的野孩子。扶幽歎息一聲,正待上前,月芝輕輕咳了一聲,“鸞君,恕奴婢直言,汐公主的事您最好不要沾惹……”相處數月,扶幽大抵了解了芝月脾性,知道她這句話意在提醒她。但扶幽不需要彆人提醒,她從來都清醒的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緩緩走到夙汐跟前,蹲到與小姑娘齊頭的高度,“你是汐兒吧,在玩什麼呢?”大概從來沒被人搭過話,小姑娘受了一驚,黑白分明的眸子骨碌碌打轉,盯著扶幽看了老半天,才答:“我在玩泥巴……”“玩泥巴呀,那姐姐陪你一起玩好嗎?”“鸞君!”聽到扶幽說要和夙汐一起玩泥巴,芝月麵露詫色。扶幽不動聲色道:“你先回去吧,我留下來陪汐兒玩一會兒。”一邊說一邊卷起袖子摳了一塊泥巴到手裡捏。小姑娘起初還有些不安,漸漸的,看泥巴在扶幽手裡被捏出各種形狀,防備徹底卸下,央著扶幽教她。扶幽便教她捏了一個“玉兔”,小丫頭原本隻會搓泥球,美其名曰“仙丹”,現在有了“玉兔”,果斷扔掉了“仙丹”。芝月在邊上看了一會兒,見扶幽真的隻是在和夙汐捏泥巴,很不得趣,也就走了。扶幽和夙汐玩得很忘我,一轉眼,一個下午就過去了。紅日西沉的時候,扶幽領著夙汐回了寒香殿。一路上,凡是見到的人莫不訝然側目。他們都很清楚,這是夙琨的逆鱗,這麼多年來還沒人敢觸。今天扶幽觸了,後果難以預料。小姑娘太臟,回到宮裡扶幽立刻就把她交給宮人去洗涮了,洗涮乾淨了眉清目秀的出來吃了一頓飯。夙汐大抵連飯都不常有的吃,吃的狼吞虎咽,兩眼放光。宮人默立在兩旁,偷偷打量著,止不住的好奇。害怕蝶姬擔心,一吃完飯扶幽就送夙汐回去了。蝶姬所居的瑤華苑位於重華宮十分荒涼的一隅。對比彆的宮殿燈火重重的輝煌勁兒,瑤華苑著實寒酸得緊。整個屋子統共隻點了一盞油燈,名副其實的一燈如豆。宮人更是半個也無,落葉在階下積了厚厚一層,冬天有雪埋著還好,現下天氣漸漸回暖,雪化了,露出下麵腐爛的葉子,氣味難聞得很。門窗也是破敗的,給人一種久不居住的荒涼感覺。扶幽進去時,蝶姬正在對鏡梳妝。一般來說,容顏損毀的女子極少有喜歡照鏡子的,為了怕受刺激,閨房裡甚至連反光的東西也不許有。蝶姬不是這樣。她喜歡照,麵無表情看著鏡子裡那個麵目全非的自己,也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扶幽雖做足了心裡準備,但當看到銅鏡裡那張恐怖的臉孔時,仍舊嚇的一激靈,不自覺後退一步,抵上了身後的門板。蝶姬聽到響動扭過身來,淒陋的麵孔並無半分波瀾,“是你?”扶幽定了定神,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午間偶遇了公主,帶她去我宮中玩了一陣,這麼晚才送回來,希望你彆介意。”手指被人輕拽了下,扶幽低下頭,夙汐仰起光潔的小臉問她,“姐姐,我還可以去找你玩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後,開心地跑到裡間的一張小床上去睡覺了。並不理會蝶姬。蝶姬似乎習以為常,目光依舊鎖著扶幽,“進來喝杯茶?”“不打擾嗎?”“嫌打擾就不問你了。”扶幽微微一笑,這個蝶姬,性格倒是蠻有趣的。進到屋裡去,擇了一張椅子坐下。蝶姬給她倒了一杯茶,不是什麼好茶,扶幽嗅了嗅就推到一邊了。蝶姬倒是不在乎茶的好壞,端起茶杯就喝了起來。茶霧氤氤氳氳,籠著麵龐,熏得聲音都柔潤了,“對我感興趣?”“啊?”“若非對我感興趣也不可能留下來跟我喝茶,不是嗎?”扶幽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她發現在這個女人麵前,她的心機無所遁藏。“我確實對你感興趣,但你放心,我對你並無惡意。”“那就什麼也彆說,什麼也彆問,陪我喝了這杯茶。”扶幽果然什麼都沒有問,配蝶一起喝起了茶。直到月滿天心,夜深了,茶也乾了,扶幽這才告辭離開。明明喝的是茶,卻有些醉。迎麵涼風拂麵,頭頂月色怡人,扶幽尚不打算回宮,遂漫無目的地在鳳宮閒逛了起來。誰知逛著逛著就逛到了鳳池,月光下澈,水麵依稀泛著粼光。薄霧自水麵上方升起,婹嫋到半空,氤氳出菲白的流嵐。輕如棉絮般攏聚著,藹藹一團雲霧。扶幽左右瞧瞧,四下無人,果斷脫了衣裳鞋襪,踏入池中。池水沒過小腹,溫暖適中的水溫驅走了身上的寒意,扶幽從容坐在池中,慢慢泡起了神水澡。此乃名副其實的神水。一入水池,扶幽便感受到了,位於心臟正中間位置的元靈光華一振,隔著軀殼都能看到那跳躍的紅光。鳳的神水有固本培靈的功效,泡在池水中修行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不過這裡是隻有鳳帝一人才能享受的禁地,她此番偷摸前來,還需謹慎些。扶幽心想。池子的西南角立著一枚三尺來高的巨蛋,想必就是小梨口中的鳳凰蛋了,那隻數百年也沒能孵化出來的鳳凰。扶幽止不住好奇心,遊了過去。到了近前才發現這枚鳳凰蛋長相十分精美,上尖下圓,穩穩坐在池子裡。蛋殼上生有隱晦的暗金紋絡,回環往複,連接成奇怪的圖案,好像遠古時期鐫刻在古碑上的神文。伸手覆上去,暗金的紋絡立刻發出幽淡的熒光,沿著紋路緩緩流淌。光芒璀璨,直逼眼底。忽然,一道聲音炸響在耳畔,“漂亮麼?我父君可是天天都在盼著它孵化呢,盼著從裡麵飛出來一隻公鳳凰,好取我而代之。”聲音越來越來,貼上她的耳郭,“我本有無數次機會將它毀了,可我並沒有那樣做,因為我也想看看從這顆蛋裡飛出來的究竟是一隻什麼怪物。”水明明還溫著,扶幽的身體卻僵冷的無法動彈了。夙琨什麼時候來的,她完全沒有察覺到。全身如墜寒淵,她問他,“你想做什麼?”舌尖迅猛掠過她小巧的耳墜,“你說呢?這次可是你自己撞到我手裡的。今天我就教你個乖,在鳳族,得罪了鳳帝不過一死,得罪了我,那就得生不如死!”巨大的水花騰起在半空,扶幽深知今夜是逃不開他的魔掌了,索性放手一搏。水化長龍,呼嘯而下。這些雕蟲小技在夙琨壓根就沒看在眼裡,輕吹一口氣,水龍重新化成一攤溫軟的水,落回池裡。同時鎖住了扶幽的法力。無法施展法力,扶幽不顧雙臂處傳來的激烈痛意,與他貼身肉搏。五指成爪,抓向他顏麵,意外抓了個鮮血淋漓。夙琨驚怒交加,抓過她那隻撓人的爪子,捏碎了腕骨。第二隻又抓,又捏。骨骼碎裂的聲音是那麼清晰,令扶幽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月光皎潔的夜晚,痛的呼吸都不能。由於不斷的掙紮,兩肘臂彎處滲出大量的血來,那是她雙翼斷折的位置。鮮血染紅了鳳池的水,在月光下淒美而哀傷。她的兩條手臂廢了,再也無法動彈。··比預想中來的猛烈。她被抵在水池的邊緣。眼睛被一片血光淹沒,流出來的淚也是紅色的。她意識漸漸模糊,隱隱低喚著一個人的名字。——“你不會失去我的,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我與小公主扶幽情投意合,彼此喜歡,非九天河傾、日月星辰移焉不可分。”——“我實在想看到你穿上那件嫁衣。”假的嗎?都是假的嗎?為什麼你說的話沒有一句兌現?為什麼要拋棄我?為什麼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在我身邊?胤玄,你知不知道我就要死了……胤玄,我恨你。銀月倒映在池水中,扶幽沉在池底。紅鸞花淒豔地盛開在胸口,香氣繚繞在鼻尖,無數個夜晚,她嗅著這種味道入眠。波光躍著金色,浮浮漾漾,倏忽,浮漾的波光一轉,金波變成了清波。慘白的日頭下,池底的女子不見了,池麵上漂浮著一張刺著紅花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