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白子期有點半信半疑:“你是指?”“像是卡洛那家夥,一旦決定站在哪邊的話就很難被改變”,百花咋舌:“而且糟糕的是,那家夥還有著我們所有人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能打過的實力。”“雖然也是他從窮奇手裡救了我們。”百花有點不情願地補充道。“也是……按你這麼說的話,說不定卡洛才是這次事件裡最大的變量……”白子期話還沒說完,就被百花拉到牆角藏起來。兩人才剛剛移步,大街上就有一道銳利的目光射來。那人背上背著兩把劍,身上穿著禁軍的衣服,顯然是朝廷武官。“金吾衛……果然憲宗也不放心你啊。”百花冷笑道,帶著白子期躡手躡腳地繞開了他。金吾衛,唐代的皇帝護衛軍,京畿一帶戍防的主要力量。現在看來,應該也有覺醒者混在其中。“如果子時之後我們還不動手的話,就會有金吾衛來動手了吧。”白子期推測道。“那時候說不定會連你都一起殺掉。”百花麵無表情道:“對這些自命不凡的上位者來說,下麵的人就是這種東西。就算不是這樣,下麵也常常會有人自以為領會到了上位者的這層意思,先行動手。”“你好像對帝王有很大的怨念呢。”白子期皺皺眉。“沒什麼,見多了而已。”百花無喜無悲。她就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長安少女一樣,一步步地穿過千回百轉的羊腸小徑。既沒有雀躍的歡喜,也沒有沉重的孤悲,仿佛她本來就是這樣。可是跟在她身後的時候,白子期看著前麵的背影,總覺得她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出來。那百花綻放般絢麗的浴衣,跟鏡花水月般的幻影既格格不入,又渾然一體,似乎隻要輕輕一觸,都會消散在空氣中,露出荒蕪的沙地。因為白子期知道的百花,並不是這樣的。“你明明是第一次來,居然能夠認得路?”白子期非常不解。“我去過西安。儘管後麵曆朝曆代都對長安有所改建,但傷筋動骨地改造不是很多。再加上我在咲夜學姐家裡看過不少古地圖,所以大致上還是能知道我們在哪裡的。”百花將他一把拉出到大街上:“看,金吾衛已經追不到了吧?”她又在澄澈的日光下笑了起來,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透過她的身影,白子期卻靠到了另一個身影。“湘靈?”“大人?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湘靈微微驚異道。“我們……我們出來隨便逛逛。”白子期臨時拚湊了個借口。旁邊的百花斜眼看了他一下,仿佛在吐槽他的演技捉急。“這樣啊,正好今天湘靈要去大慈恩寺上香,大人也一起去嗎?”白子期猶豫地看了百花一眼,見她微微點頭,便回複道:“嗯,好啊。”——這麼說來窮奇和湘靈正好錯開了。他現在應該是往家裡趕去吧。白子期對百花悄聲道。——反正那家夥晚上還會再來,你不用擔心。三人並行,很快就到了長安西南的大慈恩寺。和白子期時代過於陳舊的古跡不同,這裡的大慈恩寺流光溢彩,重簷疊閣莊嚴肅穆,令人心生敬仰。“我們是不是來過?”白子期問湘靈。他總覺得這個地方好像很重要。可是又有點想不起來。“記憶”也不給他情報。“大人忘記了嗎?”湘靈輕笑道,從僧人手中接過香點著,插入香爐中拜了拜:“在成為集賢校理之前,大人曾被聖上調去周至縣任縣令。當時的大人認為此番前去定會困難重重,讓湘靈到大慈恩寺附近暫住。”她指了指白子期腰間的唐刀見君:“大人的佩刀就是那時候湘靈送的。湘靈不善戰鬥,對於器物的操縱倒是多少懂得一點,於是以隕鐵為主,滲入木炭、烏金等材料,打造出了這對唐刀。”白子期啞然失色。原來這對唐刀,是湘靈送給他的。難怪兩個世界的窮奇都對他說,他配不上這對唐刀。湘靈帶兩人穿過草木蔥蘢的小路,繞到寺院後麵,一麵牆上用娟秀的字跡寫著幾行詩:“憶君無計寫君詩,寫儘千行說向誰。題在曲江西寺壁,何日知是見君時。”唐刀見君,原來是湘靈的思念。即使自己無法陪伴在喜歡的人身邊,也還是忍不住想念。看到月亮時、看到星辰時、看到花鳥蟲魚、風雲雨露時,都會想起他。嘴角忍不住揚起,眉頭卻又禁不住皺起,在意一個人的時候,滿世界都是他,寫儘千行也寫不完,卻無人訴說。這時白子期才“想起來”:憲宗登基之後,需要選拔一些新麵孔替換先帝留下的權力集團,於是將白居易調到京城附近的周至縣當縣令,實際上是在考察他的能力。但這之中又有憲宗對於覺醒者能力極為苛刻的考核,一旦沒通過,從此被打上廢物的烙印,永世不得翻身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白居易於是辭彆剛在一起不久的湘靈,收拾好行囊出城。他知道的是,自己如何曆儘艱險通過了考核。他不知道的是,湘靈每日每夜溢出心房的思念。白子期握緊了拳頭:或許他,真的配不上這對唐刀。太陽逐漸西沉,三人要回了寄存的馬匹,步入歸途。白子期忽然想起在畢業之前,自己也常常這樣跟夏楚妍一起走出校門。他總是在社團活動室翻閱著不怎麼看得懂的,眼睛不時地偷偷往夏楚妍身上瞄去,等到她開始收拾書包的時候,就把書簽夾在看到的那一頁上,假裝自己也正好要回家。明明夏楚妍和湘靈一點都不像,但白子期卻不由得想到那個人,他也不是很明白。——但現在你應該不想聽到這個答案,所以我覺得還是不說會比較好。到現在為止,白子期都還記得那時候的那句話。像是一把鈍重的錐子,深深刺入心臟。他突然又明白了,不是湘靈和夏楚妍像,而是湘靈跟自己很像。白居易有他的滿腔熱血、仕途雄心,或許為萬世開太平。夏楚妍有她的文學夢想、遼闊世界,或許想拓寬自己的無限宇宙。可是對於曾經的湘靈和白子期來說,心裡住的那個人就是一切。在自己隻有灰白色彩的人生裡,那個人就是全部的意義。他自嘲般笑了笑,陪著湘靈一起回到了宣德裡。樊素出來迎接他們。“茶水已經準備好了,大人快進屋歇息吧。”“其他人回來了嗎?”樊素道:“是昨晚和大人一起回來的貴客吧,都回來了,正在樓上等著大人呢。”白子期看了看樓上,果然有幾個人影在活動。但他沒有跟著湘靈一起進屋,而是瞥了一眼逐漸沉沒的夕陽,道:“樊素想去外麵走走嗎?”樊素愣了一下:“樊素自然是想多看看的,但……大人這是怎麼了?突然說這個?”白子期笑了笑:“那就走吧,騎上這匹馬,去你想去的地方。我會給你備好銀兩的,遇上喜歡的人,就一直跟他在一起吧。”樊素眼睛忽然一紅:“大人這是要趕樊素走嗎?”白子期搖搖頭:“樊素今年多大了?”“回大人,二十二。”樊素的聲音裡有點哭腔。“你已經在這裡很多年了,再耽擱下去,會嫁不掉的。正好今晚可能有些亂,趁著這個時候,趕快走吧。”白子期摸了摸月白色少女的頭,眼睛裡的迷茫逐漸消失。晶瑩的淚珠在少女的眼眶裡打轉,她卻用力咬住下唇,硬是不讓它滴落下來:“主人乘此馬五年,銜撅之下,不驚不逸。素事主十年,巾櫛之間,無違無失。今素貌雖陋,未至衰摧。駱力猶壯,又無 。即駱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送主一杯。一旦雙去,有去無回。故素將去,其辭也苦;駱將去,其鳴也哀。此人之情也,馬之情也,豈主君獨無情哉?”白子期怔了怔,回道:“不是我無情,是我希望你更好。你終究不能一直呆在這裡,更不能被今晚的事情波及。快走吧,今天可以暫時住在華陽觀,後續如果有什麼不便,就去找崔群崔大人,他會幫忙的。”樊素卻一動不動。白子期推了她一把:“走吧。我身上有退魔一族的血,你應該很清楚。如果避不開的話,終究還是要麵對的。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緣再見。”白子期拿出自己身上掛的百花袋,將裡麵的錢全部倒在樊素手上:“快走。”樊素愣了愣,終究還是牽著馬緩緩離開。可是她走到一半,又回過頭來:“請主君容許樊素,最後為您一歌。”於是她悠悠地唱了起來,澄澈的音色在橘色的暮色裡彌漫開來,宛若神女悲歌。她唱“五年三月今朝儘,客散宴空獨掩扉”。她唱“病共樂天相伴住,春隨樊素一時歸”。她唱“閒聽鶯語移時立,思逐楊花處處飛”。她的悲傷越過了白子期堅硬的麵具,沁入心房,撩撥著孤悲的思緒。多年相伴卻迎來彆離,縱使再明白,也無法無動於衷。少女回眸的時刻,風拂過她烏黑的長發和月白的輕紗,也吹落了她的淚珠,墜落下來,綻開一朵澄澈的水花。待到歌聲遠去時,月白的少女也消失在了暮色裡。百花凝視著他,道:“你打算,跟他們硬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