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孔雀翎(一)(1 / 1)

天一閣 鰻魚Tech 1651 字 3天前

大晉四十三年,鎮威將軍宋子淇帶十萬大軍破鄯善。自此,這顆沙海中的明珠成了一個地標。天下,再無鄯善國可尋。周邊小國趁勢紛紛投靠大晉,一時間貢賦不下數百萬金。遠居建康的大晉皇帝聖心大悅,下詔赦免眾小國。莎車、烏孫、龜茲都已爭搶著送出質子,攜重金遣往建康麵聖。這段大晉開國以來最為榮耀的戰史,被文臣儒生們一遍遍地記錄在紙頁上,以求後世千秋萬代都能傳頌大晉皇帝威名。如果還有人願意翻一翻那些湮沒在灰塵裡的故紙堆,或許能找出一些端倪,一些在曆史長河裡無關痛癢的分支。那個叫作西夜的小國,在圖紙上像是腮邊懸垂的淚滴,倚靠在鄯善版圖的邊緣。很難有人再能道出鄯善和這個小國的淵源了,仿佛西夜是原本就附屬於鄯善。也不會有人再記得一個曾經差一點就成為鄯善王王妃的女子,從西夜不遠萬裡,穿越鄯善,直奔建康。如今還在的,不過是鄯善的都護府。而都護使,也已不是昔年裡的舊人。年邁的都護使還記得,曾經的青年豐神俊朗,白馬輕裘不負韶光。被召回建康之後一度官拜三品,不說權傾朝野也是紅極一時。但再後來,便忽然掛冠歸去,不知所蹤。西域三十六國,原本就有著太多的傳奇。不妨把時光倒回大晉四十四年的春天,或許,還有人願意看看舊日的瑣屑中不可逼視的美。大晉四十四年春,西夜公主羅珈攜十九箱珍寶前往建康求和,西夜王不忍心公主名分微薄,賜姓呼,以證明是皇室嫡出女兒。出城之日,春風穿過玉門關,吹向這個小國,仿佛之前一直忘記了它的存在。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但關外,沒有楊柳嫵媚之姿。隻有參天胡楊,如同力士,沉默地注視著漫天黃沙。西夜王站在帳幔的陰影裡,並未親自相送,而羅珈的兩位長姐,一路啼哭不止,追出宮外,望著妹妹遠去。那一年,呼羅珈剛滿二十歲,兩次出嫁。二十歲的羅珈比十六歲的自己更加貌美。原本還有些孩子氣的臉龐已經削尖成完美的弧度,烏發滿頭盤成高髻,盛裝之下依舊麵目清冷若堅冰。插有孔雀翎的頭飾鑲嵌著數顆罕有的寶石,純金質地,鈍重無比。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她孔雀尾羽裝飾的大氅散發出耀目的光彩。白駱駝作為坐騎,倒是讓呼羅珈更有種肅穆的氣質。這一次,宮中的禮官樣樣儘心,一切都做得轟轟烈烈,勝似訣彆。公主前往建康,西夜的街道上卻冷清可怖,仿佛臣民們都沒有從清夢中醒來。但是透過窄小幽暗的窗戶,依舊有一雙雙的眼睛窺視著盛大的儀仗,窺視著白駱駝上恍若天人的公主。待儀仗卷起的煙塵散儘,留下的隻言片語,才是真正讓人冷得徹骨。西夜人儘皆知,他們的公主是不祥之人,是佛陀座下化生的妖物。公主十六歲嫁與姑墨王子和親,兩年後姑墨被鄯善滅國,公主被其兄長呼羅羯強行迎回朝中。一年之後,鄯善王強娶公主,迎親隊伍把公主接去不過三日,禮未成,鄯善王便已暴斃。呼羅羯再次帶公主回朝,路上為暗箭所傷,得都護使相助才將公主接回朝中。但那個時候,他的屍身已經冷透了。那一箭貫穿臟器,一路鮮血淋漓滲進衣甲之內,他依舊端坐在馬上,像是高傲的胡楊,隨從們甚至連他緊握韁繩的手也無法掰開。呼羅羯用自己的命換來了一個庶出妹妹的命,卻讓西夜王室再無男丁可以繼承。公主是不祥妖物的傳聞也自此傳遍西域三十六國,成為彆國人最為幸災樂禍的談資。呼羅珈本人離傳說中的巧言令色、媚眼如絲差了很多。她一貫沉默克己,不會禮數不周,但也不會熱情到笑臉相迎。好比水晶,雖可以縈紅漾綠美不勝收,卻隻是清清冷冷地照映彆的事物的光彩,其本身依舊是通透而冷翠的。很多時候,她都保持著端然的姿態,恍若大殿裡的神佛,遠離人間,不知疾苦,隻是觀望期間,悠然自得。所以不難想象她帶給西夜王族的震懾力。兩個嫡出姐姐都不願與她來往,西夜王更是能躲就躲。挑她成為質子,自然可以算得上是大家共同的願望。之前為向姑墨和鄯善求和,羅珈已經兩度出嫁,這樣不光彩的身份,也似乎是在表達這個危亡小國的最後一點傲氣了。於是在二十歲的春天,呼羅珈又一次被送走。去往建康,首先要穿越鄯善。如今鄯善受大晉管轄,向來也是安然無事。呼羅羯去世了,羅珈失去了最後的倚靠,她隻能自己變得審慎,以此自保。同行的侍從隻有一個侍婢和一個通漢話的向導,剩下的三十人,隻是那十九箱珍寶的守衛,與她沒有半點乾係。或許之於西夜,她也算是個器物,供人賞玩,隨意丟棄。雖然是春日,大漠依舊嚴寒不減。羅珈把臉埋在狐裘之中,很快又抬起。從此處望去,前方半月形的沙丘連綿不斷,連半個城鎮的影子也不得見。已經走了半日,想來整個隊伍都已經人困馬乏,卻又沒有看見一處可以休息的綠蔭。已經有好幾個守衛開始抱怨該死的天氣。羅珈沉默了一會兒,讓侍婢把向導叫到身邊。“要是再找不到可以歇腳的地方就一鼓作氣走到鄯善和西夜交界的都護去。”呼羅珈說,“那裡雖然算不上草豐水美,總有休息的地方。今天也就可以在那裡過夜。”向導點頭稱是,又去隊伍前麵試著鼓舞守衛的士氣,但每個人都知道,這趟吃力不討好的旅程本就把人的希望打壓到了絕境,即便不抱怨,也沒有要好好堅持下去的動力。但很快,所有人一下子收起了喪氣,紛紛警覺起來。大漠之中,除了呼呼的風聲,另外一種聲音正在逼近。大隊的人馬似乎從四麵向這個寒酸的隊伍湧過來。呼羅珈示意向導找個地方避一避,但四麵都是高聳的沙丘,貨物沉重,實在不知道該向哪裡避閃才好。向導四下望去,見到一處下凹也稍微易於行走的沙地掩映在沙丘之間,便趕忙揮手,招呼大家跟過去。呼羅珈隻猶豫了一瞬就翻身下了駱駝,牽著韁繩快步前行。突然,她覺得耳畔生風,“嗡”的一聲,一隻白羽劍冷冷地擦過她的頭冠,把這個華麗鈍重的金飾釘在了不遠處的沙土中。身邊的守衛也都嚇怕了,即便向導高呼“保護公主”,這群男人還是四散而逃。不知從哪裡飛過來的白羽劍精準如鷹,放倒了數人。一時間,哭號聲在廣漠上被風吹散,而急促的馬蹄聲也越來越近。呼羅珈甩開韁繩,伏在了地麵上,躲在了駱駝身下。她知道自己逃不了,但隻要能躲過暗箭,至少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向導和侍婢急切地跑向呼羅珈,一支支箭精準地釘在三個人周圍。呼羅珈忽然感到一陣銳痛,右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一支箭擦傷。馬嘶聲和勒馬聲交織成了一片,而馬蹄掀起的沙塵讓三個人不禁掩住口鼻。來人們發出刺耳粗糲的小聲,駕著馬把三個人圍在了圈子中央。身邊零散著的十九箱珍寶讓這些悍匪們你爭我搶地互相阻攔,間或掉下來的,還有碎片——那是人的碎片。三十個守衛在一瞬間被殺得一個不剩。“要東西,也抓人。”此話一出,這群悍匪立刻安靜了下來。呼羅珈向上望去,那個在黑色馬背上的高大男人和左右所有人一樣蒙著麵,包著頭,隻露出一雙眼睛。向導示意羅珈和侍婢不要動,自己率先站起來,對領頭的男子說道:“求各位大爺放過我們一條生路。您這一趟劫的是西夜國公主。且不說公主身份貴重,小人是奉命送公主入建康皇城的。若是天家怪罪…………”話還沒有說完,向導就倒在了呼羅珈腳邊。鮮血從喉部噴濺開來,但呼羅珈連眉頭也沒有動。“你是誰?”為首的男子下馬,走到羅珈身邊,打量她的神色相當好奇。“西夜國公主呼羅珈。”“西夜?”為首的男子忽然爆發出笑聲,“聽聞西夜國公主美得驚為天人,如此一見,不過是庸人之態,中等姿色罷了。你可是假冒西夜公主?那罪名可不小。”呼羅珈並不辯駁,甚至連頭也沒有抬起。為首的男子似乎暴怒,衝上前來,一把拽起癱倒在地上的侍婢,一刀橫過她頸邊。溫熱的血液濺了羅珈一身,她終於緩緩抬臉,神色如常。“我開始有點相信你是那個西夜的妖怪公主了。”男子說,“像是沒有靈魂一樣,冷血。”“東西你們儘數拿走。留我一命。我總要去建康麵聖,以免誤會引起嫌隙,讓大晉以為西夜不忠。”“可你一雙腳也走不出大漠。”男子搖搖頭,“東西我自然會和兄弟們帶走。隻是你…………”“我?”“我很好奇,你會怎樣走出大漠。”男子轉臉下令,四五十人紛紛下馬開箱,將珍寶一一裝進布袋,再綁上馬背。這些劫匪的動作有序,儼然訓練有素。羅珈冷冷地看了一會兒,繼而轉開視線。她知道男子還在打量她,隻是不與他對視。“孔雀翎?”男子伸手扯下她大氅上的一片翎毛,“有意思。我不殺你。此去離都護還有數百裡,我這就放你,看看你能往哪裡去。隻怕還未麵聖,你已經是沙海中的枯骨一具。”“成與不成,不過都是一條命。”她一瘸一拐地轉身離去。因為她知道,隻要還能走,就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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