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哀我人斯(1 / 1)

無邊暗夜層層堆疊,獰笑著從窗外壓迫進來,迫得屋內一對龍鳳花燭更如浩瀚大海中的兩艘漂泊孤舟一般。若有似無的薄煙從一盞小小的施米黃色青釉熏爐中緩緩溢出,輕佻地掠過少女粉白嬌嫩的麵龐,一對珍珠簪珥從頭頂一直延伸至她耳下數寸,隱隱透著粉色的皮光,少女左手支頤,雙目微闔,似在淺眠。少女身旁跪著一黑帶束發的老嬤嬤,一會兒看看少女,一會兒看看喧囂鬨騰的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倒是她身旁一穿著玄端服的小丫頭子,又是整理案上擺設,又是整理少女黑絲紅邊的寬大禮服,片刻都不得閒的樣子。少頃,數丈之外雕花錦紗的木門向兩側徐徐展開,門前隨即出現一上玄下纁的偉岸男子,老嬤嬤和小丫頭先是嚇了一跳,而後才反應過來,小丫頭忙跑去跪在地上,先是幫他脫去腳上赤舃,又起身踮著腳尖替他摘去頭上爵弁。老嬤嬤渾濁的眼珠不安地望向少女,少女這時才緩緩睜開眼睛,麵上仍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隻略微正了正身子,一把彩繪花蝶紋紗扇就放在她的麵前,可她似乎並沒有要拿起紗扇遮麵的意思,進來的男子睨了少女一眼,坐到連塌的另一邊,夾起同食盤中的一片豬肉送入口中,少女躑躅片刻,也夾起一片豬肉略嚼了嚼,小丫頭忙將備好的酒倒入一分為二的瓠中,二人各執其一,一飲而儘。老嬤嬤剛想開口說些吉利話,卻被那男子抬手打斷,冷冷道:“你們都出去!”老嬤嬤和小丫頭如受驚的幼麈一般惶恐地望向少女,少女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她們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房間。待門合上,少女這才抬頭正眼瞧他,眼前的男子蕭疏軒舉,深蘊俊逸,雖才弱冠之年,但渾身上下卻隱隱透著肅殺之氣,配上這一身厚重禮服,更顯得其人亦狂亦俠亦溫文,男子名叫桓濟,此時的他也正細細打量著少女,少女年方二八,身子還未完全長開,小小的身板外壓著厚重的禮服,整個人就好似一株花開堪折的海棠枝椏,一張小臉細潤如脂,粉光若膩,隻是她不愛笑,一雙空洞的眼睛無光無影,無波無瀾,仿佛一汪凝滯的秋水。桓濟輕笑了笑,道:“道福小姐,一彆數月,這些日子……過得還好?”少女眉心微蹙,嘴角不自覺地沉了下去,縱有千言萬語,終是哽在喉頭說不出來,桓濟詭計得逞般地扯了扯嘴角,徑自給自己斟了杯酒,道:“仲道唐突,忘了現在不能直呼您的名字了。”桓濟眼角含著一絲揶揄笑意,接著道:“是吧,餘姚公主?”建康城北,東府城中,兩名涓人掌燈夜行,悄然穿過閣中連廊,此時剛過月朔,一彎形凋影瘦的上弦月孤零零地掛在天上,聊勝於無。東府城乃城外之城,建於秦淮河北,與秦淮河南岸的建康城隔岸相望,原是為了加強建康防衛,戍衛京師之用,而後逐漸演變成為宰相府邸,是以城周高牆聳立,抬眼望去,似乎將天生生割去了一半,迫使府周景色融入深如淵藪的黑暗之中。那兩名涓人不自覺地加快了腳程,在那連廊儘頭,簷角各處,無不張燈結彩,掛滿了喜慶的大紅燈籠,然而城邊鴉默雀靜,蕭瑟異常,那些幽幽泛著紅光的燈籠在微風的牽扯之下如鬼似魅,於風月中對著暗夜行人曖昧地眨著眼睛。忽而兩道寒光淩厲閃過,兩名涓人悄無聲息地癱軟下來,連廊外兩重黑影迅速靠近,在他們倒下之前扶住二人拖至廊邊樹後,一陣悉索聲後,樹後重新步出兩道身影,隻一晃眼便穩穩掠入廊間,繼續提燈前行。待行至中庭,方能聽到些許管弦相和之聲,座首者年愈半百,身著貴重袞冕,鬢發微白,麵色憔悴茫然,正是剛登基的新帝司馬昱,次首者乃是當今大司馬、東府城的新任主人桓溫,他與新帝年紀相仿,眉宇間不怒自威,一身貢黃紋綾袍,乃是貴臣才能穿著的禦賜裝束,其餘朝臣身著夏朱五時朝服,各依品次箕坐於案前,今日宴飲已至末尾,主角業已離席,就等著皇帝發話群臣才好離開,是以任憑這管弦清遠悠揚,舞者身姿嫋娜,座中諸客皆是心不在焉,隻偶爾聽得些許推杯送盞之聲,好不尷尬。兩名涓人各自捧著饌品從桓溫身後走過,還未到君座,兩個近侍小黃門就已早早候著了,正在小黃門接過其中一人遞來的無腳案時,那涓人驟然拔地而起,藏在無腳案下的白刃直指座中皇帝!眾人驚呼出聲,離皇帝最近的衛尉急忙將手中杯盞朝他擲去,堪堪打中刺客手腕,利刃險而又險地從皇帝耳邊擦過。這一滯一偏,皇帝已經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然而他眼中閃過的卻不是驚怕,而是疑惑。那刺客穩住身形眼看著又要朝著皇帝撲來,可此時大家都已反應過來,哪肯再給他機會?四名近侍躍至刺客身旁將其團團圍住,其餘近侍急忙護送著皇帝從後門撤出,其餘官員也狼狽地朝正門跑去,待皇帝踏出門檻的一刹那,大門應聲關上。正值此時,原本伏在地上似是受到驚嚇的另一名涓人拔出腰間軟劍,斜斜地朝著仍舊端坐於案前的桓溫刺出!桓溫嘴邊閃過一抹模糊笑意,似是早有預料,隻略略朝後一仰便將此致命殺招輕巧避過,刺客見狀立即改刺為劈,眼看桓溫已經避無可避,卻見劍花一閃,一把短刀穿插而過,逼得軟劍走偏滑出,原來是坐在桓溫下首的長子桓熙抽出事先藏好的短刀前來支援。原本正與皇家近衛纏鬥著的刺客見狀大嗬一聲,對著其中一名近衛奮力猛攻,拚著背後露出空門也要硬闖出去,那近衛不堪抵擋,接連後退幾步,刺客背後受刀也不理會,直衝著桓溫麵門而去!形勢急轉,那四名近衛忽然就被撂到一旁,一時竟愣住了,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名刺客與桓熙糾纏在一起。混亂之中兩名桓溫舊部前來支援,桓熙趁機脫身,護著桓溫往正門跑去,誰知剛一踏出門檻,就聽利箭刺破夜空之聲,桓溫和桓熙都是習武之人,刹那間身形一轉,堪堪避過。庭外候著的桓溫舊部見此情形已知外頭還有埋伏,為首者當機立斷指揮其餘人等前去接應,可隻要一有人試圖靠近丹墀,箭矢便如雨點呼嘯而至,觀其密集程度以及力道,怕是動用了連弩,饒是這些人都是精挑細選的好手,也不免有人受了傷,更彆提帶人出來了,為首者當即長嘯三聲,命令眾人退回暗處。桓熙揮袖卷起破窗而入的箭矢,護著桓溫退至柱後,冷笑著說:“竟然真就選在了今夜,也虧他們下得去手!”桓溫聞言卻是笑著說道:“也好,要是不把這些人摘出去,還真沒辦法在這東府城中安心住下,通知他們,動手吧。”桓熙微微頷首,腳尖點地飄至窗前,謹慎地打開一道小縫,取出金燧和火絨,點燃事先備好的煙花,一聲尖嘯刺破夜空,煙花在空中應聲炸開,給濃重的夜色增添了一抹絢爛色彩,埋伏在暗處的偷襲者們心知敵人還有後手,悄然間變換陣型,以防自己的暴露位置,而其中的一部分則趁著此時悄然退出了包圍圈……煙花在空中一響,立即驚動了北邊甕城城門橋上的西府兵,西府兵乃是隻聽桓氏號令的荊州軍隊的彆稱,因一直跟著桓溫南征北戰,戰鬥力豈是養在繁華京師的軍隊能比的?是以那些試圖阻止西府兵向城中靠攏的人很快就被他們解決了,一時間身著統一戰服的軍隊悄然分成了三隊,一隊朝著城中聚攏,一隊駐守在北邊城門防止生變,另一隊東府城舊部則呆立當場,不知所措。道福蹙眉望著這於詭異時間驟然炸起的煙花並不說話,桓濟含笑問道:“公主怎麼也不問問外頭發生了什麼事?”道福冷下臉道:“你們又要對誰下手?”桓濟挑眉道:“我們龍亢桓氏就算再喪心病狂,也不會挑這種時候見血,倒是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們,好歹也是你大喜的日子,怎麼片刻也等不得的樣子?”“少帥慎言,這種累及家族的罪名,餘姚可不敢替叔叔伯伯們擅領。”道福言罷也給自己斟了杯酒,唇不觸杯一飲而儘,而後譏誚道:“這次又是為著什麼?該不會又有人要謀我們司馬家的反吧?”桓濟見她年紀不大,卻偏生要做出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不禁道:“公主言語間似乎對我們桓氏怨念頗甚?”道福冷笑著道:“餘姚年紀雖小,但也知道絲恩發怨,皆有所報的道理,你們龍亢桓氏如此行事,難道就不怕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嗎?”桓濟指節輕扣桌麵,細細思忖著道福的話,若有所思地說道:“絲恩發怨……皆有所報……我們龍亢桓氏扶你父王登上帝位,不想換來的卻是你的滿腹怨懟?”道福垂下眼簾,沉聲道:“王事已盬,藏弓在即,平心而論,你們將我父王扶上帝位,究竟是為了給誰鋪路?”“哦?原來公主安給我們的,是焚琴煮鶴的罪名……”,桓濟嘴角銜起一抹輕挑笑意,拾起酒杯假意端詳片刻後道:“可是論起這藏弓烹狗的本事,誰又比得過你們河內司馬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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