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女兒的奶娘如今四十歲,長得敦厚和善,見到桑霧和駱飛瓊後急忙行禮。奶娘說的是純正的本地話,因此桑霧有些聽不清楚,好在有駱飛瓊,倒勉強明白是什麼意思了。不過,除了述說石家女兒遇害的經過外,奶娘還說了另一件事。“你的意思是,那位杜家主去世的時候,石崇希之所以急著奔喪,不是因為所謂的嶽父去世,而是因為和人約定做生意,結果出了岔子?”駱飛瓊逼視奶娘,清冷而刻意被壓低的聲線,倒真有幾分男子氣概。“不是做生意!是,是要送到長安去的,”奶娘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哆嗦道,“說是貢品,官兵去捉蔡大爺了,老爺連夜逃了,後來、後來蔡大爺就被殺了。”“當時,你是跟著石崇希逃回來的?”“是,還有太太,少爺和大姑娘。大姑娘當時已經懂事了,有個小子回來跟老爺說蔡大爺的事,家裡亂糟糟的,大姑娘聽見了,就、”奶娘回憶著當時的情景,隻覺身形抖如篩糠,“大姑娘被老爺關在一個房子裡,一晚上不許我們進去,太太當時很傷心,不知道。房裡沒有燈,大姑娘一直哭,一直哭……本來早就該睡了的。”“她哭得時候,沒有其他人聽見?”“是個荒廢的院子,早派人守了門。舅太太要問,說是姑爺想清掃一番讓大少爺練武。一天後,我進去時,大姑娘睡著了,我就抱了回去。不久,太太就發現姑娘有些古怪。有一回大舅爺要跟大姑娘說是,大姑娘癡呆呆的,大舅爺不小心碰了姑娘的頭,不知怎的謠傳就出來了。”駱飛瓊問話時,桑霧一直在旁邊記,等問完了那奶娘仍是畏畏縮縮的,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桑霧打量了半晌,緩緩開口,“有一件事,你是怎麼從石崇希家離開的?”那奶娘聽到不同的聲音愣了愣,抬頭,看見駱飛瓊清冷的目光,忙低頭道,“大姑娘受傷後,太太和舅爺大吵了一架,不久太太就跟著老爺走了,太太當時覺得我沒照顧好大姑娘,可老爺說不是我的過錯,太太生怕老爺記恨舅爺,於是不提了。後來,有人送了老爺一個姨娘,二少爺就是姨娘生的。等二少爺一出生,老爺就說讓我去管二少爺。太太不喜歡二少爺,可還是將二少爺養在了自己名下,也不喜歡姨娘看二少爺……後來,也不知哪一天,二少爺忽然發了高燒,老爺生氣得很,太太也生氣了,便說是我的不是。可我冤枉啊,明明那時候一起照顧二少爺的還有太太身邊的婆子,老爺不肯聽我辯解,就送我出了府。”“那你家大姑娘為什麼生病,你家的太太知不知道?”駱飛瓊見桑霧在思考,便補充,“你就沒有想把之前的事兒說清楚再離開?說不定石崇希還要給你封口費。”奶娘微愣,半晌悄聲道,“收、收了一些的。可都被我兒子賭去了,他,他已經死了。”“那你家太太和杜老爺如今還是不來往?”“我走的時候是,如今,也是。”桑霧和駱飛瓊在屋子裡問話的時候,柳華年正哄著杜老爺下棋,柳華年見杜老爺頻頻往屋裡看,笑道,“杜老爺再看,這一局便輸了。”杜老爺不好意思的一笑,還要再探腦袋,卻聽一聲門響,一男一女走了出來。他看見桑名一臉漠然的站在一旁,邊上的姑娘,昨天那個一直說話的冷著臉道,“奶娘說,當年石崇希之所以回來吊唁杜家主,是因為和人做生意,牽涉了貢品,連夜逃回來的。”“什麼?她沒告訴我!”“對啊,您昨天不也沒告訴我有一位奶娘嗎?”杜老爺臉上頓時現出慍怒之色,卻在看見駱飛瓊後笑道,“不知桑名先生是什麼意思?”“我表哥說,這事牽扯到了貢品,案情太大,不願寫訟狀,怕惹禍上身。表哥,我說的可對?”杜老爺見桑名赫然點頭,不由驚道,“桑名先生,我可是聽說您的大名才來求您的,您可不能讓我失望啊。”“求,不知杜老爺的懇求能頂多少錢,可以讓我表哥身陷險境?”“我,”杜老爺剛要跪下,卻見身旁的青年手疾眼快抓住了自己,他不由得激憤道,“桑名先生,您若不幫我,我就一頭撞死在這裡。”“是啊,您撞死在這兒,衙門以謀害的罪名捉了我們三人,杜老爺好算計!”“你……”桑霧見柳華年愕然的看著自己,不由冷笑,她很快平靜下來,道,“要寫訟狀,可以,十金。需先付五金。”“好!五金就五金!”令桑霧沒想到的是,杜老爺竟然真的拿了五金出來。晚上,天色昏暗,三人出了杜家門。路上駱飛瓊和柳華年麵麵相覷,看著沉思中的桑霧,都打算開口,卻都在看見桑霧的神色時閉了嘴。過不久過了路口,駱飛瓊打算告辭時,卻聽桑霧道,“我們去酒樓吃飯吧,天這麼晚。”“哈?”“賺了這麼多的錢啊,不吃一頓怎麼行?我請客,一起去好不好?”“好啊,我聽說這家新開的酒樓會做一道魚,很早就想嘗嘗了。駱姑娘一起去吧?”柳華年看眼桑霧的神色,於是笑道。三人進了酒樓,正打算在大堂坐時,不想桑霧挑了個包間,柳華年和駱飛瓊於是目瞪口呆的看著桑霧神情自若的進了包廂,點了菜單上一大半的菜,方才回過神。“桑霧,你這是在乾什麼?”駱飛瓊瞠目結舌,“你不會真的打算為了杜老爺家的事情打算把命搭進去吧,這是送行飯?我看你不像這樣的人啊。”柳華年頓時笑出聲,“亂說什麼,桑霧根本就不喜歡那個杜老爺,你沒見嗎,剛才桑霧還訛了他的訟金。”“訛了嗎?我怎麼覺得,桑霧收這樣的訟金很合理?”“……這個,我也覺得很合理,可江陵哪有那麼多的富人?”柳華年看著從容喝茶的模樣,不由想起昨天杜老爺走時桑霧生氣的樣子,以及方才那杜老爺強求時桑霧麵上諷刺的笑意。過不久菜端上來,果然,桑霧麵對那些平常沒機會吃的菜色也不奇怪,隻自顧挑了喜歡的慢慢品嘗,不見驚歎,卻也不見鄙夷。這樣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從前應該一直都是錦衣玉食的,如今縱然是穿布衣,吃粗糧,卻也歡歡喜喜。偶然品到美食,目帶笑意,卻沒有絲毫怨憤之色。這樣一個,很好地,人啊。“嗯,這道魚湯豆腐真好,往常跟大人一起出去雖然吃得到,隻是他那人事情多得很,倒不如現在,無拘無束的,吃的真暢快——你盯著桑霧做什麼?”“沒,沒什麼。”桑霧隻來得及看見柳華年通紅的耳朵,她不由得笑了笑,開始嘗那道漢桂溜雞片,這菜是用桂花和雞脯肉做成的,漢桂源於漢王劉邦時的一棵千年桂花樹,這裡離得遠,隻用了剛開的桂花。桂花配雞脯肉,清香淡雅,滑嫩鮮美,格外適合桑霧這樣口味淡的人。又有一道蓮蓬魚肚,看著仙氣飄飄的,桑霧嘗了一口,不由皺了眉頭,有點腥。柳華年笑道,“我在長安吃過一道蓮蓬魚肚,味道很好,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吃。”駱飛瓊看了看兩人,低頭吃菜,不再說話。不久駱飛瓊先回去。桑霧將剩下的菜打了包,路上走得時候,她專注的看著地麵。地麵有積水,恰好映出天上的月亮。“從前是不是也遇到過杜老爺這種人,讓你很討厭?”“嗯?”桑霧明白過來,輕輕的笑,“一開始就很討厭,他瞧不起我。後來,他竟然道德綁架我,明明一個成年人,想要報仇,卻要為難一個好心幫他的陌生人,你說好不好笑?”“那他的訟狀你打算怎麼寫?貢品這種事,若查起來,牽扯麵很廣。而且都過了二十年,說不定其中有紕漏。”“我為什麼要查?”“找證據啊?”“奶娘不就是證據嗎?”桑霧隱約看清柳華年的神色,不由微笑,卻在回去後向他解釋道,“貢品這種事,你也說了,證據很少,就算可以查出來,也隻能是官府,我們是查不出來的。那麼,就讓官府去查。所以我打算在訟狀上寫,杜老爺狀告石崇希汙蔑自己的名譽,在訟狀末尾,卻說起貢品的事情,隻大概一提。畢竟這樣大的事情,小老百姓知道了自然要跟官府說一聲的。”“那到時候查這件事就落到房與歡頭上了?那要是奶娘翻供怎麼辦?”“讓大夫為石家姑娘診治啊,要真是摔傷導致傷了腦子,一般會有疤痕的。”桑霧卻想起如今的醫療水平,“這裡的大夫,怎麼樣?”“還行吧,應該可以查出來,但一定要是好大夫。”桑霧想起房與歡那張死板死板的臉,“房大人應該很討厭我,可明知道是我寫的訟狀,他還是酌情采用,可見這個人內心是很公正的。有他在,應該沒人會耍花招。”儘管桑霧早和駱飛瓊作了約定,化名寫訟狀。可在當初,駱飛瓊卻也說了,這件事不能隱瞞她家大人。“你覺得,這個訟狀杜老爺會用嗎?”“不用就退錢,這個案子不接了。”於是在桑霧退錢的威脅下,杜老爺不情不願的將訟狀遞給衙門,說要告石崇希。不久,這場案子便在眾人八卦的目光中開始了,畢竟石崇希如今可是首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