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古舊的書鋪內,放著灰色,墨藍,白色的各色書卷,其中的帷帳是淺青色的,整體觀之淺淡而靜謐。書鋪內站著的人,卻穿了一身大紅繡花袍子,頭戴墨色發冠,襯著一副精致的眉目,整個人看起來張揚明烈。看著眼前的人,桑霧沒來由的想起了高陽公主。“喬縣丞?你在這兒乾什麼?”喬明喻回身對著柳華年微笑,感慨道,“嘖嘖,真是絕情。有用的時候便說是師兄,等到沒用了,便成了縣丞?”“縣丞可不比師兄厲害嗎?”柳華年嘟囔著,自顧倒了茶喝。喬明喻好脾氣得對著桑霧微笑,“桑霧姑娘。”“見過喬縣丞。”“桑霧姑娘好生見怪。”喬明喻將個包裹遞給桑霧,轉身對柳華年笑道,“我今日既送了喬遷之喜,便少不得要收個回禮。”“什麼意思?”“這家書院,”喬明喻打量著周圍,“將來所賺的錢,要分我一半。”“憑什麼?”喬明喻慢悠悠地坐在榻上,仿佛沒聽到他的質問,笑道,“還是說,華年你希望這家鋪子被人吞了,手裡的錢全如水潑到河裡,聽不到半分響?”“什麼意思?”“這是石崇希的鋪子。”喬明喻自顧倒著茶,“石崇希麼,嗯,前幾天剛剛送了荊王一件禮物,荊王爺高興啊,於是打算收他做義子。”柳華年頓時興致勃勃,“當真?嘖嘖,荊王也太不挑了吧。”士農工商,就算底下有來往,麵上卻還得客客氣氣的,平白那麼親熱,當真以為旁人不知道他們在算什麼?“可石崇希挑啊。”喬明喻麵帶微笑,看不出喜怒。“石崇希說,自己身份卑賤,不敢和皇親來往。喜得荊王啊,送了他一個美嬌娘,放他走了。”柳華年頓悟,“你是說,荊王不會為我出頭,卻會為你出頭。”喬明喻得意地點點頭。柳華年頓時跳起來,“那不行,那我情願鋪子被石崇希占了呢。反正那錢也不是我的。這樣,師哥,往後我們的關係就不要跟彆人說了,見麵也當沒看見。我有困難就去找房與歡,慢走哈。”喬明喻一個沒反應過來,被柳華年推搡出去了。柳華年已經關上了門,整個人靠在門上,目光放空。桑霧仔細看時,就見他手掌發抖,不由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我沒事。”桑霧隻得拿了帕子,去擦柳華年頭上的薄汗。帕子是麻布做的,摸著粗糙,用來擦汗卻立竿見影。桑霧用帕子擦著柳華年的額頭,鬢間。柳華年比桑霧約莫高了半頭,桑霧站在他麵前,抬著手慢慢地擦,眼見擦完後桑霧不由得笑了笑,看向依舊呆滯的柳華年,“你……”卻見柳華年一個低頭,便將唇對著自己,傾身而來。桑霧一巴掌就推了過去!柳華年的腮幫子頓時疼起來,他一手捂住,恨聲道:“你乾什麼?”“你說呢?”“是你先幫我擦汗的啊,我以為,”柳華年到底有些不自在,卻強撐著道,“你靠我那麼近,我還以為你要……你懂不懂矜持啊?”“不懂。我隻知道怎麼出拳頭,讓人感覺到痛。”“母大蟲!”桑霧冷笑,自顧坐著喝水去了。半晌柳華年磨蹭過來,嬉笑道,“這個,桑霧,我方才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為,你知道,在我們這裡,女孩子主動給擦汗,還遞帕子,便是中意的意思。”“哦,彆人中意你,你就問也不問的去占便宜?”“我沒經驗嘛,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表達出中意我的意思。”柳華年仍是嬉皮笑臉的神情,麵上卻紅了一片。桑霧將那片麻布帕子晃了晃,“這是擦桌子的布,又不是手帕。”雖然,看見柳華年在害怕,自己是有那麼一點點擔心的意思。“還有,先前高陽公主都那麼對你了,你還說沒人對你說過中意?”“高陽公主?”柳華年指了指自己的臉,手指顫抖著,不敢置信,“她那麼老,就算她說她中意我,我敢接受?我們差了整整十歲呢。”“那高陽公主年紀挺大了?”“你什麼意思?看看!”柳華年指了指自己的臉,“我今年十八!”“……”還真看不出來,不過這張臉,說十八可以,說二十八也可以,就算說三十八,也能接受。總而言之,好看,卻又抗老。“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柳華年看著桑霧的神色,開始咄咄逼人。“覺得我長得老?”“沒有!就是,有個問題,你既然平民出身,是怎麼會結識皇室的,家道中落?”看起來卻不像,但凡家道中落的人,要麼看起來喪喪的,要麼看起來強大又機敏。柳華年其人,是挺聰明,但全然沒有無依無靠的人身上那種敏感多疑的性格,反而整天沒心沒肺的,遇事不強求,待人足夠寬和,倒像是被人庇護著順遂著長大的。柳華年搖了搖頭,用極其神秘的語氣道,“你知道範恕之嗎?”他不待桑霧回答,便得意得到,“我是範先生的親傳弟子。”“……”“你、你真不知道啊?你竟然不知道範恕之?”柳華年頓覺晴天霹靂,他上下打量著桑霧,見她一副漠然的神情,隻得遺憾的咂咂嘴,“不知道算了,反正你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反正,我老師,是鼎鼎有名的。”“哦?我是不知道範恕之,可我知道鐘繇,顧愷之,王羲之,閻立本,所以,不知道範恕之是誰,當真是我的問題?”柳華年頓時大怒,一拍桌子道,“你這人怎麼這樣?我老師是、是比不上那些……可我老師生逢亂世,能留一條性命,又存下絕世畫作,已經算很不錯了。你知道先皇吧,先皇從前最欣賞王羲之的字帖了,第二喜歡的就是我老師的畫作。”桑霧心說難道不是因為當世沒有其他大家?看了柳華年的神色卻隻得閉了嘴,和氣的微笑。柳華年方覺得快意,半晌想起來,“對了,既然你也知道前朝那些畫家,那想必我們是一個國的?你是哪裡人?”桑霧不由被問住了,哪裡人?從古至今一些地方的名稱不變,另一些地方的名稱卻是千變萬化,她哪裡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地方的人。她很快想起來,笑道,“嗯,我是天上的人,不是凡間人。”柳華年一臉不信。桑霧笑的和藹可親,“我方才提到的大畫家裡,僅我知道的,還有吳道子,李思訓,張擇端,王希孟,你聽說過嗎?”“沒有。”“沒有就對了,我說的,全是未來之人,比如我提到的吳道子,他過幾十年就會出現。你想想,我知道過去,又明白未來,我是哪裡的人?”柳華年此刻卻仔細看著桑霧的神色,麵前的少女,提到過去與未來時麵上是微微的笑,素日淡漠的眸子裡此刻盈盈有神,說話之間,帶著一絲嬌俏與得意,簡直,美極!他聽到桑霧的問話,略回了神,“當真是,天上之人?”“嗯。”“那,你還會走嗎?”桑霧微愣,突然笑起來。柳華年麵色不由一紅,咳嗽道:“這個,我就是問問,沒彆的意思。”桑霧帶著笑聲道,“嗯,我知道,就是,我還以為你要問,你在後世,會有怎樣的名氣呢。”“我?”柳華年勉強笑了笑,看眼桑霧,小聲道,“我哪裡會留下名字呢。我連老師的十分之一也不及。”桑霧聽得清楚,沒來由的覺得奇怪,“會不會,是你太過自謙了。我聽說,你們這裡的人都很謙虛,尤其是學生麵對老師。可是,我之前看過你的畫作,從前我也看過幾幅古畫,我覺得,筆法構圖,不相上下啊。”“不是。你就沒有發現,那些畫,都是彆人的嗎?”“可是,學畫不都是從臨摹做起的嗎?既然能夠臨摹,將來做出自己的畫作,應該很容易啊。”柳華年搖了搖頭,“對彆人容易,對我不容易。”桑霧隻覺奇怪,要再問,見柳華年一副無精打采的神色,隻得笑笑,“也對,我不懂畫嘛,說的全是門外言論。”晌午吃了阿中做的飯,柳華年心情好起來,看了看店裡的賬冊,同桑霧商量,“你說,我們開個書坊怎麼樣?也不拘賣那些文房四寶經史子集,倒可以賣一些怪誌類的書,像是《搜神記》啊,《拾遺錄》一類的,再找幾個書生,寫一些好玩的故事。”“故事?”“嗯,比如說,”柳華年拿腔拿調,邊衝桑霧擠眉弄眼,“有城東的一個姑娘,原本潑辣無比,懦弱小氣,有一天,走在街上暈倒了,醒來後性情大變,不僅聰明了,人看起來也俊俏了,甚至極其討人喜歡,周圍的鄰居對她喜歡得不得了,都覺得是這姑娘家裡燒了高香。可是有一天,姑娘卻對她很好的一個朋友說,自己其實不是原來這個姑娘,而是從天上來的。之所以變成原來那個姑娘,是因為,這位女神仙為了下凡渡劫,好升大羅金仙。”柳華年說罷哈哈大笑,補充道,“我覺得,這個故事寫成書,再請說書先生說一遍,一定會大賣的。”桑霧憋著笑,冷冷道,“嗯。”“不好笑?”“不好……”“你明明笑了!”“我,”桑霧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好半晌才止住,她用無奈的口氣命令道,“不許寫。”“哦。”柳華年倒也不問為什麼,隻拿了算盤開始對書鋪裡的書籍和筆墨紙硯。由桑霧在一旁一一清點。對到一半,他卻突然開口,“如此說來,桑霧,你來這裡做什麼,渡劫嗎?”桑霧呆愣,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