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葉村遭兵災是乾佑二十一年的秋天，算來也有三個年頭了。楓葉村在大虞的邊界，夷人入侵的時候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楓葉村。其實夷人在許多年前就時常會騷擾大虞邊界的村鎮，附近年輕力壯的能逃的早就逃走了，村裡一般隻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夷人過來騷擾的時候見都是些沒有反抗能力的婦孺，也都不會怎麼為難，隻是隨便搶點東西就走了。夷人怕太囂張大虞急了眼，從未在邊境公然殺人，即便是奸汙婦女的事情也極少發生。節度使們也不想跟夷人撕破臉，一般都是任由他們搶，搶完之後再過來發賑濟。大多數時候，底層農戶拿到的賑濟的銀兩會比夷人搶走的還要多，因此這許多年來倒也相安無事。葉蕭蕭的父親是極有才華的儒生，十二歲便中了秀才，可是後來因為摔斷了腿過不了科舉考試的“容止”一關，終生不第，便留在楓葉村教書。唐文度長子唐楷好大喜功，乾佑二十一年的時候初領邊防實職，便與夷人公開宣戰。唐楷急於立功，聽聞幽州城西郊楓葉村一帶常被夷人劫掠，便查問清楚夷人常來的時間，帶兵埋伏周圍，隻待夷人一來，便一舉殲滅。經此一役，前來劫掠的數百夷人隻有數十個有命逃回去。唐楷得勝離開，數日之後夷人兵馬卷土重來，楓葉村以及附近的幾個村落全部被屠。楓葉村隻有葉蕭蕭和大寧、大力幾個溜到後山去玩的孩子幸免於難。他們在外麵瘋玩了一天，傍晚回家的時候整個村子都成了廢墟，本來應該含笑迎接他們的父母都在大火中被燒成枯骨。從此，幽州城裡便多了幾個小乞丐。葉蕭蕭和大寧、大力幾個孩子向來仗義。幽州城裡其他全家死於戰禍的小孩子們如果有難，葉蕭蕭他們也都會過去幫忙。如果有對葉蕭蕭十分信服，並且想留在他們身邊的，葉蕭蕭也都不會拒絕。棠棣是在葉蕭蕭流浪街頭的第二年出現的。那個時候的棠棣才剛剛十四歲，名字未改，還叫做唐棣。初遇唐棣的時候他還是個遍身錦繡衣冠楚楚的貴公子，似乎是跟家裡人鬨彆扭要離家出走，抱著一個小包裹被一群家丁追著滿街跑。葉蕭蕭和大寧大力他們在街邊乞討來一天也累了，蹲在旁邊一邊啃著窩窩頭一邊看笑話。葉蕭蕭指著唐棣評論道：“那崽子看起來挺瘦弱的，沒想到竟然跑的那麼快。老子之前被野狗追著跑的時候，約莫也就那個速度。”大寧從身邊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剔了剔牙：“嘖嘖嘖……人家跑的比你快多了！你看看他後麵那幾個人，拿著刀呢！可比野狗凶多了！”葉蕭蕭扭過頭仔細看了一眼。跟在貴公子後麵跑的那幾個都是家丁打扮，手裡卻都握著刀。他們一邊喊“二少爺你彆跑了！”一邊追，白刃上沾著血。唐棣很快被堵到死角，四個家丁將他團團圍住，他一臉難掩的驚惶。唐棣一身玄青色深衣，衣服上被破了好幾個口子，裂口處的布料顏色很深，像是被什麼液體洇濕。葉蕭蕭看了好一會兒，發現他衣袖被那液體洇透，有朱紅色的鮮血順著他的袖口滴落在地上。娘的，不對勁啊！這哪兒是奴才接離家出走的主子回家？這是要殺人啊！葉蕭蕭與身邊的幾個小夥伴交換了下眼神。“救不救？”六七個小腦袋沉思了一小會兒，終於點了頭。那邊唐棣和幾個家丁還在僵持。幾個家丁拿刀圍著唐棣，棠棣手無寸鐵，拿著一個掃把在做最後的掙紮。“少爺，跟我們回去吧！你逃不掉的！”棠棣握緊掃把一聲不吭，手背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孫子們，老子看你們幾個今天才是真的逃不掉了！”葉蕭蕭怒喝一聲出來，後麵跟著七八個扛著農具的少年。家丁們回頭看了葉蕭蕭一行人一眼，先是愣了一下，隨後便是哈哈大笑。葉蕭蕭有些心虛，又裝模作樣的朗聲道：“你們若是放了那個小孩兒，我們今天就放你們一條生路！”一個家丁拿了塊破布擦了擦自己刀刃上的血，輕蔑的朝葉蕭蕭笑了笑。“娘的，他們敢挑釁老子，殺！”那幾個家丁雖然長得人高馬大，手裡又都握著刀，但是他們並沒有學過武功，不過是仗著一身蠻力罷了。可是論蠻力，這些饑一度飽一頓，可是為了活命能跟狗搶食的小乞丐們一點都不比他們差，甚至在人數上還占了優勢。葉蕭蕭出門乞討，為了防身，身上一直都帶著生石灰和辣椒粉，甚至連芥末油也一直備了一瓶在身邊。葉蕭蕭拿著把加長的鐮刀衝到一個家丁麵前，家丁手裡的刀太短，葉蕭蕭這第一招便將他逼的隻有防守之力。家丁仰天正打算舉刀擋住從天而降的鐮刀頭，沒想到葉蕭蕭一瓶芥末油迎麵澆到他臉上，第二秒他的刀就被葉蕭蕭用鐮刀給繳了。葉蕭蕭拿著搶過來的刀架到家丁的頸間，揮手叫了下不遠處拿著掃把手足無措的唐棣。“小孩兒，你把你的腰帶解下來，捆住他！他若是不聽話，老子拿刀戳他！”唐棣愣了一下，似有些扭捏，不過真的很快把自己的腰帶扯了下來。“謝謝你們救我。”葉蕭蕭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都是老子應該做的，不用謝！”唐棣盯著葉蕭蕭看了一眼，突然笑了下，似是之前的陰霾一掃而光。混戰很快結束。四個家丁全部被俘，小乞丐方大多都是小傷，隻有大寧一個人腿上被砍了一刀。那個家丁下手太狠，大寧的腿上在噴血，當場就站不起來了。葉蕭蕭大怒，拿起刀指了指地上捆著的四個家丁，大吼一聲：“是誰傷了大寧？”底下跪著的的幾個家丁都不說話。大力紅了眼，從地上撿起了一把刀給他們一人腿上劃了一刀。幾個小乞丐身上連給大寧看病的錢都沒有，葉蕭蕭索性搶了那四個家丁的錢，急忙把大寧送到醫館。若是遵醫囑，大寧近期之內是不應該下床的。可是第二天城裡就傳出來節度使府的四個家丁被殺的消息，葉蕭蕭有點慌，急忙把大寧悄悄運到城西郊的一個破廟裡。他們走的時候那四個家丁還被綁著，大力一人給了他們一刀，會不會是流血過多死掉了？這下好了，他們這群人全成了殺人搶劫的罪犯，問題是殺的還是節度使裡家的人。夷人屠村他們都活下來了，沒想到卻要死到這件事上。葉蕭蕭十分苦惱，頭頂都幾乎撓禿。娘的，實在不行，老子就帶著十幾個兄弟姐妹落草為寇了！反正這日子早就沒法過了！直到看見蹲在火爐邊一言不發的唐棣，葉蕭蕭才突然有了主意。葉蕭蕭拿了一雙筷子兩個饅頭過去，蹲到了唐棣身邊。葉蕭蕭給了唐棣一個饅頭和一根筷子，唐棣接到手裡，但是也不知道葉蕭蕭是什麼用意，抬眸看了一眼葉蕭蕭沒有吭聲。葉蕭蕭也沒有說話，兀自將饅頭用筷子插上，然後放在火上烤，不一會兒饅頭外麵的皮就被烤成了金黃色。葉蕭蕭取回饅頭，用力在饅頭上掰下一塊兒，裡麵雪白的饅頭心兒還冒著白煙。好香啊！唐棣咽了口口水。葉蕭蕭發覺唐棣的目光突然有些警惕：“彆看老子的饅頭，老子不會給你吃的。想吃自己烤！老子這輩子都不會做伺候人的活兒！”唐棣一下子紅了臉，扭過頭學著葉蕭蕭剛剛烤饅頭的樣子，將筷子插到饅頭上，然後放在火上烤。唐棣眉眼低垂，輕輕轉動著手裡的筷子，恬靜的像個小姑娘。葉蕭蕭看了唐棣一眼，突然又皺起了眉毛：“歪，小子！老子是魔鬼麼？老子是要搶了你做壓寨夫人麼？你這幾天整天都這個樣子是怎麼回事？要不是救你那天你跟老子說了句話，老子還以為你是個啞巴呢？咋回事？看花淚滿眼，不共楚王言麼？”唐棣一下子就樂了。這句詩還能這麼用麼？唐棣收了笑容，儘量使自己的表情比較端方：“我看你這幾天似乎很忙。我怕你會煩，就沒有敢打擾你……”葉蕭蕭咧咧嘴：“確實挺煩，你就算是打擾老子，老子也不能更煩了！”唐棣抿了抿嘴唇，低下了頭。葉蕭蕭又撓撓頭：“前幾天老子哥兒幾個不是路見不平拔刀救你麼，大寧被那幾個孫子砍了一刀。大夫說他傷的有點嚴重，以後很可能會有點跛。娘的！大寧今年十六歲了，這以後可怎麼娶媳婦啊！唉！老子還得多給他攢一點錢。”“還有那天救你的時候大寧不是傷了腿麼，大寧的弟弟大力有點氣不過，一人劃了他們一刀。前兩天老子派去城裡的人說他們都死了，八成是流血過多，老子很有可能就要吃官司了。”“真是很煩啊！”葉蕭蕭煩躁地咬了一口饅頭。“不過最令人欣慰的是，饅頭還蠻好吃！老子有日子沒有吃白麵饅頭了！大寧是病人，要不是沾他的光，老子也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還能再吃上一頓饅頭！”唐棣取下筷子上插著的饅頭，輕輕咬了一口。很脆，又帶著一股甜香。往常他吃過很多山珍海味，可是竟都沒有眼前的這個饅頭美味。唐棣點點頭表示同意：“確實，饅頭真的蠻好吃！”葉蕭蕭望著唐棣笑了笑，道：“老子叫葉蕭蕭，落木之葉、搖落之蕭，無邊落木蕭蕭下。我爹說是杜子美給我取的名字。”原來她會說“我”字啊，他還以為她除了“老子”兩個字不會再說彆的了呢。唐棣心中暗笑。“你呢？好幾天了，老子還不知道你叫什麼。”葉蕭蕭問道。“我？我之前叫做唐棣，可是這個姓氏我不打算用了，以後的名字還沒有想好。”“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好名字！《詩經》裡麵的，老子背過！”“並不是那個棠字，是……”葉蕭蕭打斷他：“不是那個棠字不是正好麼？你不是想要改姓麼？”唐棣皺皺眉，還真是。唐棣起身朝葉蕭蕭躬身施了一禮：“棠棣多謝葉姑娘賜名！”葉蕭蕭笑的十分爽朗：“小意思，不足掛齒，不足掛齒。”棠棣再次微笑：“棠棣三生有幸，竟遇得葉姑娘這樣的巾幗英豪！”葉蕭蕭挑挑眉毛：“那棠兄，咱們聊得如此投機，不如今日就結拜，結為異姓……棠兄你貴庚啊？”結拜？棠棣露出一個狐疑的表情，很快又露出一個微笑：“四海之內皆兄弟，既然交心，何必結拜？”葉蕭蕭悻悻的點點頭，拿著手裡的筷子突然間想丟到他臉上。老子為了救你馬上就要下大獄了，你這崽子還腆著臉跟老子扯皮！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