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珩視角)我看著她微眯的眼,不由得縮了縮脖子。有了詩黎相伴,就是待在山上也有趣了許多。父親壽辰還有三日就要到了,我日漸忙碌起來,卯時點卯,夤夜方眠,結拜的事就此擱置,但仍日日拉著詩黎到西花廳。她在花廳外賞景練劍,我在花廳中管家執事。花廳下烏壓壓聚著一眾仆人,女的皆頭挽雙鬟,身著青衣,男的皆是短褐打扮,每隊都有一紅衣丫鬟或婆子管事作為領班。連城拿著花名冊一一核對,無誤後進到暖閣,到我麵前:“大小姐,人到齊了。”我緩步走出,立於階上,輕咳一聲,簷下便肅然緘默。“諸位都到了啊。”我撫著袖口的並蒂蓮刺繡,聲音放大了些。“連管家,李首領,壽宴當天人潮紛紛,絡繹不絕,你二人專管倉庫守衛,倉庫進賬出賬都要細細核實,守衛更要戒備森嚴,不得讓圖謀不軌之人有可乘之機。你二人身兼要職,定要小心謹慎,細致入微,決不能出任何差錯。”連城李育虎忙抱拳齊聲道:“定不辜負大小姐厚望。”“不光連李二人,你們所有人都是。因父親有意曆練,我自十五歲及笄之年開始管家,曆時三年之餘,也算是與諸位共事三年。我知道諸位平日裡聽命於我,為我所用,皆是因著家父餘威和我連大小姐的名號,表麵忠順,但心裡還不知怎麼編排我,嫌我年紀輕,不經事。此番武林盛宴是十餘年來武林中不曾有的大事,我是年紀輕,也沒經過什麼大事,但諸位都是我連家見過大場麵的人才,接下來數日,珩還要仰仗各位。”簷下眾人皆俯首齊聲:“定不負大小姐厚望。”“廿十那日,都給我打起精神。我再把當日流程過一遍,這三天裡,各門各派祝壽之人便會陸續趕來,西苑收拾好後,每間房都各由兩人管器物、燈油,短了少了,就拿管事的人問罪。”領頭的一個婆子稱是,便帶著一隊人領命而去。“十九那日,少林高僧空見大師會來夫人靈堂超度念經,靈堂與正房東苑相銜,就在旁邊為其辟一進乾淨院落,器皿食宿,皆與老爺同格。少林僧人性樸素,到時奴役雜仆就彆杵在那兒了,請高僧們一切自便。”又是一個管事稱是,帶隊領命。“壽宴當天,還是卯時來這裡點卯,待賓客們醒來,你們要小心侍奉著,眼色都活絡些,要是哪位客人讚譽,我另有賞。”……眾人一一領命而去。連城走之前又一次對我暗使顏色。待下人都一一散去,果然連城在花廳外的抱廈裡等著我。我挑眉:“你這小廝,又有何事?”“大小姐,這是褚公子送給大小姐的禮物。”連城恭敬呈上。隻見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核桃,上麵竟雕著一戶農家院落,有大肥鵝,有豬圈,有看家護院的狗,有嬉戲的孩童和納涼的老人,這麼多的意象,竟都容納在一顆小小的核桃裡,可見雕刻這人的技藝之高超。我又想到那對磨喝樂兒,也不知這個褚公子從哪裡尋來的這些玩意。我艱難地把目光從核桃上移開,懷疑地看向連城:“你什麼時候被褚公子收買了?”連城忙不迭地搖頭:“沒有的事!小的對大小姐忠心耿耿……”“打住打住。”我撇撇嘴,“不過是些奇淫巧技,不足為奇。彆再給我提那個褚公子了。”連城悻悻稱是,也不知我這一句話讓他少收多少外財。這位褚公子真是難纏,眼下我忙著父親大壽的事,哪兒來的閒工夫應付他,還不如去看看詩黎舞劍,那才是賞心悅目。待我到時,詩黎一套功法就剩下最後一步,長劍一刺一挑,順勢帶劍入鞘,動作行雲流水。“散了?”她挑眉。“散了,吵到詩妹妹了?”“還好。”唔,甚好,我叫她妹妹她還回答我的話。三日後。連府朱紅色的大門兩旁擺滿了禮炮,巳時的鐘聲響起,禮炮衝天而起。正廳外連管家高聲唱和:“少林寺空見大師前來恭賀連盟主,祝無量壽,澤被武林。”一旁早有人接過空見大師的賀禮,記錄入賬。“峨眉派慕青師太恭賀連盟主大壽,願連盟主河山同壽,匡扶武林大義。”“武當派靖華真人祝連盟主耆英望重,伸正懲惡。”“聚英莊雲莊主攜子致遠賀連盟主大壽,願連盟主壽比南山,壽福康寧。”“玄清門褚掌門攜公子洵祝連盟主天保九如,連小姐事遂心願。”……我身著桃紅曲裾深衣,寬大的袖擺和衣口迫使我站得端正筆直,乖巧地立於父親身旁,聽父親和周遭祝壽之人一一寒暄。“雲莊主,令子真是氣度不凡啊。”“早就聽聞左家的大公子一手大刀揮得酣暢淋漓,不知今日可能一見?”“玉笙兄說笑了,犬子不才,隻有這點拳腳功夫還能拿得出手。玉笙兄你既然想看,隻好讓犬子賣弄一番了。”“多日不見褚掌門,掌門近來可好,怎麼不見長公子?哦,洵公子也是人中龍鳳啊。”“哪裡哪裡。”“空見大師此番特地為內子念經超度,連某心中感激不甚,請受玉笙一拜。”“連盟主深情重義,老衲很是欽佩,願為仙逝之人儘一絲綿薄之力,盟主客氣了。”“空見大師,我昨日才落腳西苑,就聽聞大師帶高徒前來,不知那小徒兒在何處?”空見大師搖頭笑道:“哪是什麼高徒,不過是自小在我少林長大的小和尚罷了,我這了梵小徒兒雖有佛性,但不通禮數,怕他衝撞,便留他在院中念經了。”看似責備,語氣間卻有維護之意。我抬眼便看見了詩黎,她今日穿了一套淺綠襦裙,腰間紮著杏色腰封,頭發挽成一個淩雲髻,餘下發絲用杏色發帶係起,垂於肩側。雖不施粉黛,眉目皆可入畫。我忙衝她眨眼,示意她過來:“詩妹妹這身真好看。”見到相熟之人,我便忍不住嘰嘰喳喳:“剛剛他們說空見大師的小徒兒了梵功夫了得,也不知與你相比如何,可惜他沒來。不過我從彆處聽得,這位了梵小師傅不通世事,再說得簡單些就是比較傻,一根筋,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甚至還有人說,他當年下了一次山後,便入了魔障,這才使得空見大師遲遲不放他下山曆練,詩妹妹,你不好奇嗎?”“關我何事?”“他們還說左公子一會兒要舞刀。”“關我何事?”好吧,我閉嘴。父親招手喚我,為我一一引薦眾人。跟著父親,我心中默默記下他們各自的名號喜惡。少林、峨眉、武當、倥侗、昆侖、聚英莊雲家、玄清門儲家、淩燕閣左家、墨瑜莊趙家……不對,華山派怎麼沒來?說好壽宴當天即會趕來,怎麼這會兒都還未到?我喚來連城,問他可知華山派顧掌門的蹤影,連城搖頭:“接到顧掌門說要來拜壽的回信後,就再無消息了。大小姐,若有任何音訊,我會及時稟告。”我點頭,心裡卻升起一絲不安。我討厭任何意外,唯有控製在手中的,才能讓我安心,而這一點意外,就好像是山雨欲來的前兆。暗暗攥緊手心,這是我第一次承辦武林盛宴,決不能有任何閃失。“今日是連某五十生辰,承蒙各位武林豪傑賞臉,願意不遠千裡而來,諸位豪傑鞍馬勞頓,連某心中不忍。好在小女連珩還算是省事,在西苑為諸位備下香湯沐浴,洗去周身塵土。“連某本是不喜鋪陳之人,此次勞煩諸位前來,一是武林中人常年各自為陣,雖有搪報公函往來,但說到一見,實屬甚難,某借此機會,與諸位老友正好敘敘舊;二是連某年事已高,自知武林中江山代有才人出,也有意讓各位青年才俊在此初綻頭角。不如諸位就與我一同到前院白虎堂一睹武林新銳的風采。珩兒,你也好好看看。”我心中一跳,父親這話,是說給我聽,更是說給在座的青年俊秀聽的:武林盟主的獨女就在底下看著呢,要是入了她的青眼,可就有可能像現任武林盟主一樣,憑半子身份繼位。白虎堂前,一眾少年已是摩拳擦掌。左家公子率先上台,亮出一柄大刀:“不知哪位公子願與在下比試一番。”左暉的刀法在晚輩中頗負盛名,一時間眾人都有些猶豫。我拉著詩黎坐在台下,看著一臉桀驁的左暉不由得撇嘴:“詩妹妹,你上場,定能把他教訓一番。”詩黎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指了指她的襦裙。完了完了,又教她看笑話了。良久,才有一青年朗聲道:“在下願意試試。”循聲望去,原來是一青衣男子:“在下寒煙門長子蘇力,願與左公子切磋切磋。”常言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兩人又皆是使刀之人,場上相見,更是分外眼紅。左暉大刀一掃,先發製人,蘇力借勢一掠,不甘落後。左暉攻前不成,移形換步,逼近蘇力身後,奮力一劈,蘇力一個急轉,堪堪躲過,舉刀下沉,反守為攻,卻被左暉刀勢所阻,幾個回合後,蘇力就敗下陣來。接下來上場十餘人,竟皆敗在左暉手下。我心中煩躁,轉頭看向詩黎:“詩妹妹,你說我嫁給左暉好不好?”她想了想,點點頭:“尚可。”我眨眨眼:“我才不嫁給他。我早就想好了的,我要嫁給一個武藝家世平平之人,這樣他在山上才不會威脅到我和爹爹。”頓了頓,又加上一句,“還有你。”詩黎眼角含笑,仿佛在問我:我怕威脅嗎?我指了指台上:“你說場上那個董公子好不好?他是胖了點,矮了點,醜了點,武功差了點,不過白白淨淨的像一顆球,看著也討喜。”詩黎還未答話,那顆白淨的球已被左暉的刀勢逼得滾下台來。……“你確定要嫁給他?”詩黎疑惑。“嗬嗬,我什麼都沒說。”“可還有人上場?”左暉兩手抱刀,不可一世。就在大家都以為塵埃落定時,一著月白色錦緞的男子仗劍走出:“洵願與左公子切磋。”大家目光都追向來人,有人呼道:“是褚公子。”原來這就是褚洵。“詩妹妹,你怎麼了?”我注意到身旁的詩黎神色有變,右手按著佩劍,胸口微微起伏。“劍響了。”“什麼?”“沒……沒什麼。”我第一次見她失態,心中納悶,卻見台上的褚洵向我這裡看來,目光深邃,見到我也在看他,溫和一笑。“看刀!”左暉大喝一聲,不待褚洵拔劍,就先發製人。褚洵向左一閃,用左手抽出長劍,刹那間,隻見一團光華綻放而出,劍氣森然,劍柄上的雕飾如星宿運行,發出深邃的光芒。左暉一擊不成,再次進攻,大刀自褚洵身側削下,褚洵不退反迎,眼看著就要被大刀削過,瞬間轉身,反手出劍,劍勢如鴻,劍身竟與陽光渾然一起。那左暉也算是反應迅速,大退一步,避開劍芒,轉而向褚洵身後發起攻勢,褚洵似是早已料到,劍勢一轉,身隨劍動,劍尖已刺向左暉小臂,他若再上前一步,隻怕小臂不保,急忙後退。褚洵乘勝追擊,一挑一抹,向前刺去,左暉仗著大刀堅韌,也不退縮,堪堪迎上,刀劍相撞,“嗞”的一聲巨響,左暉的大刀竟被長劍斬斷,“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承讓了。”褚洵收劍抱拳。眾人不覺間竟都起身觀看,聽到金石之聲,這才回神。突然一老者顫巍巍道:“這劍……這劍,莫不是清風?!”眾人無不嘩然。清風拂,穆萬物;霽月出,肅蒼穹。褚洵拿著的竟然是清風劍?!我看到一旁的詩黎也站起身來,目光怔忡。父親看褚洵的目光也多了幾分讚歎之意:“不想褚家的清風劍不在家主、長公子手中,竟然在你手上……”清風劍在陽光下耀得晃眼,劍鞘上的寶石也熠熠生輝,但這些,都掩不住這位白衣少年的鋒芒。褚洵昂首挺立,風姿卓越,氣勢逼人,加之此人清雋的五官,讓陽光下的寶劍也相形見絀。清風入鞘,光芒儘收,少年也斂起倨傲,仍舊是方才那個謙謙公子。人群中又是一陣悸動,伴著馬蹄踏踏,連城驚呼:“老爺,大小姐,出大事了!”風雨還是來了,我心裡的不安終究成了事實,心裡的巨石沉了又沉,我上前一步:“連城,慢慢說。”連城喘著氣,指著從馬上倉皇跌下的兩人,兩人皆是同樣的打扮,徑直跪在我和父親麵前:“請連盟主為華山派主持公道!”“掌門於前日被人暗殺身亡,華山派上下惶惑不安,還望連盟主能夠查明真相,懲治凶手,給華山派一個公道!”人群中的吵嚷聲更大了些,我心裡巨石終是滾到心底,深吸一口氣:“父親公務繁冗,珩願為父親分憂解難,去華山派一探究竟!”父親驚愕地看著我,我一把拉過詩黎:“爹爹請放心,有詩妹妹陪著我,定然無事。”詩黎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麼。我轉身向來人道:“你們請放心,我等自然會給華山派一個公道!”父親長歎一口氣,想了想:“褚公子,不知你可願陪小女去一趟華山?”我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聽到褚洵朗聲道:“洵自然願意。”我瞪向他,卻看到他又衝著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