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瞞覺得,綠夏是沒有把他放在眼裡的,不然那麼多達官貴人的帖子雪花般紛紛而來,怎麼一牆之隔的她一點動作也沒有?是她覺得大明遠在天邊,鞭長莫及,還是早已洞悉宮廷密辛,看出他勢單力薄?其實顧瞞啊,本是最被看好成為大明太子的皇子呢。他母親是北方天狼大汗的長女,也是大明宮的皇後,和妹妹一起仿娥皇女英佳話,姐妹倆共事一夫。他天生聰明伶俐,為人忠厚不失手段,小小年紀已經在朝中頗有聲望,最重要的是,大明皇帝子嗣單薄,一生僅有兩個兒子,除了他,便是自己親姨娘所生的長子顧明。顧明和他完全不一樣,十一歲尚不能開口,十五歲方能與人交流,稍有不快便會尖叫自虐,癡長到現在,唯有音律方麵極其擅長,手指撩撥琴弦可驅動百鳥千獸。如果不是他的姨娘,大明不可能隻有兩個皇子,大明皇帝也不會對顧明如此愛之惜之,可同樣,如果不是他的姨娘,他不會在立儲前被追殺到走投無路,流落他鄉。這日,他結束大司馬兒子的應酬,以身體不適,婉拒了去花樓的邀請,信步走在街道上吹風。風把酒氣吹散了一些,也讓大腦清醒了一點,這幾日他流連在各大酒樓裡,和薄穀各位達官貴人周轉,把薄穀的朝堂江湖的勢力分布摸得不說門兒清,也算是有個大致的了解。大明一向自名為天朝上國,對小國家的探聽均作為不太重要的機密看待,是以顧瞞沒有機會去接觸。如今他發現薄穀也麵臨著皇子爭奪龍位的情況,最有競爭力的選手分為大皇子薄穀燈遠和八皇子薄穀夜熙,這其中鎮遠將軍葉諳泰即綠夏父親,丞相王景即王翰越祖父均支持薄穀夜熙,而大司馬和六部多位官員都效忠於大皇子。今日已經是大司馬第五個兒子前來拉攏,顧瞞頗有些想要看看他到底有幾個拿得出手的好兒子的架勢,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一切點到為止,像條滑不溜秋的泥鰍。眼看大把金銀花在酒樓有去無回,大司馬又急又氣,但始終不敢有所動作。如今大明顧瞞的身份效力還在,沒人敢和大明對著乾。顧瞞仗著自己臉皮厚,已經想好明天一定要去嘗嘗薄穀的“楓丹白露”,薄穀一直效仿大明,菜式精益求精,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凡是說得出名號的酒樓味道都可在大明獨當一麵。信步走在南波街,這裡又稱第一街,男女約會都愛來這裡,小吃小攤把街道擠得水泄不通,更是讓他們快樂地抱怨著抓住每一個肢體接觸的機會。路邊貼心地擺放了可供行人休憩的座椅,隻不過都坐了一對對情投意合的戀人,旁人不便打擾。顧瞞找到一個擠滿單身漢的椅子,站在一邊等空位,隻見一個滿臉橫肉的老頭捧著一碗炒涼粉吃的稀裡嘩啦的,還不忘大聲嚷嚷著什麼。他聲若洪鐘,形體龐大,擠在這些人中看著吃緊,旁邊還站了一位瘦弱的中年人,兩人五官仔細看去有幾分相似,但形容體態大相徑庭,不知怎的,顧瞞就想起了自己的傻哥哥。好不容易有人離開,瘦弱的中年人急忙趕過去,坐在他哥哥旁邊,隻是這胖老頭一點都不客氣地挪挪屁股尋舒坦,位置頓時小了一半,中年人在夾縫中努力生存,還擠著笑臉說:“哥你給我留點,留點兒。”顧瞞的目光太直接,胖老頭刹那間目光裡抽了一道閃電,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令人心神一顫。幾乎是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口水,顧瞞腦中閃過薄穀的人物名單,直覺他就是葉諳泰!這樣毒辣的目光,一定是殺人如麻,威嚴無限的大將軍所有。那麼他旁邊這位,想必就是太傅葉遮莫?和傳聞中怎麼有點不一樣啊?顧瞞裝作不在意地圍著他們悄悄打量了一下,內心有巨大的疑惑,不惜出手試試他的身手。胖老頭也皺眉看他,覺得小青年太不知禮,身份可疑,打算出手教訓教訓小毛頭。兩人目光相對,正千鈞一發之際,瘦弱的中年人站起來熱情招手:“綠夏,我們在這!”欣喜之情唯有雙腳跳起來,舞動雙手才可以表達一般。綠夏冰棱一般的人物煮在人海裡,氣不喘臉不紅,令人稱奇的是連衣衫也沒有一絲不整,她前麵是蘭思顧開路,身後是王翰越跟隨,手裡拉著一個薄穀夜熙。顧瞞心想這薄穀姐弟倆太愛湊熱鬨,哪回都能在大街上碰到他們,目光往後延伸,竟沒有那個豔麗得如同怒放的紅色牡丹一樣的女子,難怪這幾人安靜了許多。葉太傅上前一步,焦急地張望了兩眼,回頭質問蘭思顧:“公主呢?”蘭思顧麵無表情:“走丟了。”“走丟了!”葉太傅下意識地望向沉默的葉諳泰,目光裡充滿了信任的依賴:“哥,你看看他們,他們竟然把公主給弄丟了!”葉諳泰點點頭:“丟了就丟了唄。”告狀的葉太傅無奈地跺腳:“你這是什麼話,公主丟了,我們都是要掉腦袋的呀!”知父莫若女,葉諳泰看了一眼綠夏分外整齊的衣服,領子卻有幾道破洞,心中了然,想必幾個孩子又鬨矛盾了,開口勸道:“綠夏啊,差不多得了啊,那公主膽子小,人多混雜,彆把她嚇哭了。”綠夏撇嘴,不情願地說:“我們把她落在第四個胡同拐角賣麵具那裡,她那麼膽小,一定還在原地蹲著哭呢。”葉太傅見沒人準備跟他走,恨鐵不成鋼地指著綠夏的鼻子說:“你啊你!”到底是她親叔叔,沒說出狠話,吹胡子瞪眼地跑掉了。綠夏滿不在意地看著葉遮莫跑掉,著意多看了顧瞞幾眼,沒有貿然相認。她挽住葉諳泰的胳膊,柔聲問道:“爹,你們在這乾嘛呢?”葉諳泰側頭,看顧瞞還在這站著,十有八九是找事,哼了一聲,猶如泰山一抖:“你這小子是何來頭,我看你盯著老朽好一會了。”綠夏見顧瞞不作答,側頭看了王翰越一眼,剛要開口,蘭思顧在一旁說道:“回將軍,這位便是大明的二皇子,顧瞞。”薄穀夜熙微不可察地打量了一眼綠夏,見她麵上似有惱意,心知她不願把顧瞞牽扯進來,便垂下眼睛,作局外人。顧瞞等不到綠夏的表態,自嘲地後退一步,作了大禮,等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綠夏拉住他,“嗐”了一聲,拍拍他的肩膀:“這是我新認識一哥們。”抖著腿吊兒郎當的樣子惹來葉諳泰一聲嗬斥,時機卻掐的正好,既不欺騙葉諳泰,又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幾人身份尊貴,堵在路口,很是惹眼,便轉到附近的酒樓稍作歇息。看著他們離開,顧瞞仔細辨認,發覺人群中不少竟然隨著他們離去變出了陣法,想必是喬裝的護衛,正猶豫是否跟上,葉諳泰回頭看了他一眼,招招手:“小夥子也跟上來吧。”葉遮莫作為薄穀夜熙的老師,葉家自然是薄穀夜熙的後盾,顧瞞跟上去,大司馬多日籠絡化為烏有,極有可能不顧一切先把他這個最大的助力,也是最大的威脅除掉。王翰越突然插手,拉住顧瞞的袖子,向葉諳泰笑著請罪,說兩人平時雖住在一起,卻甚少有時間相見,近日他恰巧有些大明詩詞不懂的地方,想趁這個機會請教請教。葉諳泰心高氣傲,擺手隨他們去了。看著這個向來與自己不對付的胖子,顧瞞對他的出手相助感激,索性厚著臉皮按下不表,拱手相問道:“兄台有何事要請教啊?”王翰越和他並肩而行,卻目視前方,一本正經道:“為何要卷進這宮廷之事,從一個醃漬地來到另一個醃漬地?”“我隻是聽說貴國四季如春,花開得極美,被人傳為天上人間,想要一睹這美景,奈何沒趕上良辰。”顧瞞攤手,站定,看向王翰越:“不管你信不信,從我踏進薄穀的那一刻起,我就從心裡渴望當一個普通人。”“可是閣下言行不一。”王翰越氣定神閒,這種高貴給人一種高傲的感覺。“我若不是奢侈器皿,何敢言談盛放明珠。”顧瞞改口改的麵不紅心不跳,被人戳破也不害臊。王翰越看他,把顧瞞看得啞口無言,他如此沉靜睿智,像一麵鏡子,不言不語,把你的內心照射出來,放在太陽下,令那些陰暗麵無所遁形:“隻願君不忘初心。”說完,王翰越轉身消失在人群裡。顧瞞目送他離開輕笑:“還真是一刻都不願意和我一起多待呢。”手中拳頭已經青筋暴起,那日他一時衝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之後深陷泥潭,舉步維艱。不知道姨母在大明有沒有聽到自己的消息,他會不會再次麵臨殺身之禍。想當初有大師算他命數,說他天生奇才,可惜至情至性,至剛至烈,一生難有大作為。他粗聲粗氣地模仿出來這幾句話,又學著姨母發怒的聲音說:“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可是,”他陰鬱地抬起頭,對著陌生的街道勾唇一笑:“我還是大難不死,活到了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