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憾事(八)(1 / 1)

醉生契約閣 鰻魚Tech 1917 字 3天前

她到了他身側,還沒坐穩,沈歌前就已經兀自說了起來——“我從小,就在小鎮上的福利院長大,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去的,也不知道身世如何,隻知道,那時候我過的,永遠是和彆人爭搶食物的日子,我每天想的是怎樣才能打敗那些年紀大的孩子,保證自己的食物不被搶走。”“後來,那些福利院的小孩有意孤立我,我的性格也因此變得極其乖張。大概十歲的時候,我遇到了顧弦。她是被人販子拐到我們那個鎮上的,後來人販子的窩被警察端了,她不記得家在哪裡,就隻好被警察送去了福利院。她和我很像,卻也不像,我是被動被人孤立,她卻是主動拒絕彆人的接近,總之結果一樣,我倆一起被孤立,反而做了伴。大半年後,她爸媽找去了那裡,接走了她,我也終於下定決心要離開福利院,自己外出謀生和學習。”“可我才十一歲,正常的廠子哪會要那麼小的童工,所以我隻能去那些小作坊做工,忍受暗無人道的剝削,我住在擁擠的地下室裡,也時常為了省錢,一天隻吃一頓飯。”“就這樣過了兩年,整整兩年,直到十三歲的時候,有一個人找到我,說要將我接回沈家。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不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我的父親,是沈氏這一代的繼承人,沈潮平。而我的母親,卻是一位勞改犯。”沈歌前說這些的時候,始終波瀾不驚,好似他說的不是自己,而是彆人的過往。隻有鐘棠,坐在他身側,眼眶裡聚滿了熱淚。她好似能在時光的筆繪裡,描摹出那個受儘艱辛的少年沈歌前,那樣苦難,那樣堅忍。“沈歌前,那時候,你一定很難過吧……”時光被拉回遙遠的許多年前,那時候的沈潮平,還隻是一個世家公子哥兒。八十年代末,他和一眾好友去鄉下的小鎮遊玩,小鎮地形複雜,他又愛獨辟蹊徑,很容易就和彆人走失,小鎮裡電話都接收不到信號,他沒有辦法,隻好求助一位正在田裡插秧的姑娘。那姑娘沒見過他那樣的人,又不怎麼諳世事,因此連話都不大敢說。他拉住姑娘的手臂,笑著說:“彆跑呀,我走丟了,你給我指指路。”姑娘就抬起一張沾了泥的臉望他,沒想到,這一抬頭,就毀了一生。後來她懷了沈潮平的孩子,沈潮平卻已經回到沈家,他確實真心喜愛過那個淳樸的農村姑娘,但他也明確地了解他們之間的鴻溝,因此和她一起度過一段短暫快樂的日子過後,回到家,就忘懷了。可他能忘,姑娘卻不能。她被整個鎮上的人恥笑沒結婚就懷了孩子,是個作風不正的女人,從此遭人唾罵,父母難以承受,硬要逼著她去打胎,可她偏偏又是個要強的,旁人越看不起她,她越要證明給旁人看,因此不肯,執意要將孩子生下來。父母哭鬨著家門不幸,最終將她掃地出門,同她斷絕關係。她就一個人,懷著孕,去作坊做工,直到生產的那天,都還在生產線上,作坊的幾個女人替她接了生,是個兒子。再然後,她就一個人養活著兒子。她記著沈潮平,一刻也沒有忘懷過,她甚至還在癡癡地等著他能再回來給她一個交代,等著他回來,看一看他們的兒子。她給兒子取名沈田,她沒什麼文化,但她記得,他和她初相遇的地方,是在一片田地裡。再後來,作坊裡來了個男人,聽其他人說,是作坊老板娘的弟弟,就是個“關係戶”,眾人都上趕著巴結他,隻有她沒去。可那男人不知怎麼的,還就看上了她,她不肯,那男人就半夜裡爬進她的屋子,她嚇了一跳,眼瞧著坳不過他,她就掙紮著拿起了一把剪子,一下子捅進了男人的身子。男人被捅成了個植物人,她也進了局子,成了萬人不齒的勞改犯。所有人都說,果然這女人是個八敗命。沒人知道,她走的時候,還哭著抱住她的兒子,不知是為自己這悲涼的一生難過,還是為從此要同兒子分離悲傷。“田田,媽媽對不起你……”十多年後,在那個叫“沈田”的少年已經十三歲的年紀,沈潮平收到了一封來自小鎮監獄的信,彼時他已經成了沈氏新一代的繼承人,手上握著沈氏所有的權柄,再也不用看彆人臉色行事。那之後,他就開始四處搜尋他的這個兒子,直到半年後,在一處地下室裡,找到了他。少年這些年被社會磨礪得沒了脾氣,看到來人都是怯生生的,生怕自己又做錯了什麼似的。可是,在聽沈潮平的秘書說到那一段過往時,他卻忽然桀驁起來,像一隻渾身豎滿了刺的小刺蝟,指著他,歇斯底裡、癲狂大聲地喊叫起來。“你憑什麼帶我走?!”地下室的人全都側目望著他們,沈潮平坐在狹隘的木椅上,平靜地冷笑起來。“你姓沈,單憑這一點,就足夠我將你帶走。”最後他還是跟著沈潮平離開,不管是迫於現實,還是陷於情理,他都需要這樣一個機會。是的,沈潮平這個人,於他來說,不是父親,不是家人,隻是一個,機會。“沈田這個名字太土,不好。曲在歌前,你既然喜歡作曲,不如就叫沈歌前。”他到沈家的第一天,就這麼,得到了十多年就該屬於他的,親生父親取的名字。那時候的沈家,還沒有隻剩下沈潮平一個人,他還有一個妻子。一個年少時嫁給他,隻為商業聯姻的妻子。正牌的沈太太不知為何,一生無子。看到他的時候,也沒什麼大的喜悲,就這麼默認了他的存在,此後多年,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彼此都相安無事。她看到他的反應始終都是淡淡,他也隻隨傭人們客套地叫她,沈太太。大約八年後,沈太太得了一場重病,沈潮平請了美國最頂級的醫生回來,都沒能將她救回,就這麼離世,享年四十七歲。他在葬禮上無意間聽到其友人私下議論,她這一生,活得極其慘白難堪。年少時,愛上了一個窮苦的鄉下少年,家裡不同意,甚至為了斷掉她的念想,硬是將那人逼得走投無路,丟了命,從此她就宛如行屍走肉,任憑父母安排,家裡要她嫁給沈潮平,她就嫁。她也足夠聰明,嫁過去就明白沈潮平根本不愛她,所以自己跑去醫院絕了孕。沈潮平多年以來,在外風流事不斷,她從不管,甚至多年後,帶回來一個十多歲的私生子,外人都覺得這於她絕不能忍,她卻始終都沒什麼言語。一個心早就死了的人,還會去爭什麼、搶什麼呢?沈歌前站在靈堂前,聽著身後的陣陣議論,卻忽然覺得,早逝這個結局,於她,未嘗不好。她終於可以脫離這個令人絕望的人世,可以去追尋她平生所願。而活著的人,仍舊要苦熬下去。沈歌前也算爭氣,憑著沈潮平的人脈和自己的才華,第二年就在作曲界打出了名氣。很快,所有音樂圈的人都開始知道,沈氏沈潮平的兒子沈歌前,是個作曲界的奇才。再然後,他創作的曲子越來越多,也能憑著一己之力,創辦自己的音樂公司和工作室,用自己的積蓄在半山上買了兩處房產,終於離開了沈家。可他離開了沈家,也仍舊姓沈,他仍舊是沈潮平的兒子,他的生活,方方麵麵,總還是受沈潮平擺布,無休無止,不知何時為儘頭。“就是這樣,如你所見,今後我的婚姻,我這一世,大概都不得安生。”沈歌前將整個故事說完,開始自嘲地笑起來,鐘棠聽得難過,她原本將頭靠在他肩上,此刻忽然想到了什麼,抬起頭來,試探性地問——“這麼多年,你……有沒有去見見你的母親?”“……”沈歌前不說話,鐘棠也就能猜出結果。那個可悲可憐的女人,因為一顆癡心錯付,就毀了自己的一輩子。沈歌前心裡一定很恨她,恨她從小讓他一個人,過早地嘗儘悲苦,可他也忘不了她,她給了他生命,還為了他,葬送了自己的一生。鐘棠望著他,清晰地看見一滴淚從他的眼角滑落下來,她將他的頭輕輕按在她的肩上,輕聲撫慰,像一個哄孩子入睡的母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的餘生,我來陪你。一個多月後的一個周末,沈歌前神秘兮兮地說要帶鐘棠去一個好地方,她就犧牲了周末的睡眠時間,一大早起床,跟著他走。晚會那天之後,沈歌前倒是沒什麼異常的反應,依舊每天按時去工作室,依舊是那個作曲界的“拚命三郎”,一切好似都沒有發生過,那天在鐘棠麵前剖白心跡的仿佛也不是他。鐘棠想,他大抵總是很擅長掩飾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情緒。沈歌前約莫開了一個小時的車,她睡過去又醒來,才隱約看出到了海邊。漲過的潮水剛剛退去,海麵平靜無瀾,遠遠望去,藍白的海岸線,和天際交界,彙成一色。“我們這是?”鐘棠揉了揉眼睛,問道。“帶你去釣魚。”沈歌前一個急刹車,將車平穩地停在了岸邊的堤壩上。鐘棠撇嘴,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後備箱取出了一整套釣魚的裝備,還順帶給她扔了一套防曬服。“馬上我在海邊釣,你就站在上麵的漁家裡。海邊潮水漲落不定,潮水裡又都攜裹著泥漿,你要是跑到下麵,容易把褲子弄臟。”他難得一本正經地囑咐她,鐘棠癡迷地望著他認真的模樣,頻頻點頭。“去吧。”他一聲令下,她就顛顛地跑去了上麵的漁家。漁家有一條狼犬,樣子凶惡,她從跟前走過去的時候,都隻踮著腳,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十分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挪到裡間,她立馬從西邊的紗窗探頭望去,隻瞧見岸邊的沈歌前,他此刻已經把魚線拋出去,靜站在原地,等著魚上鉤。初秋的天氣,他穿著灰色襯衫和及至腳踝的長褲,戴著一頂遮陽帽和黑色墨鏡,再普通不過的打扮,可是站在那裡,就好似染了一層光暈,和彆人都不一樣。鐘棠看了他半晌,那根一直不動的魚竿終於有了反應,她立馬欣喜地跑出去——路過狼犬的時候仍舊大氣都不敢出。“沈歌前!”她從高樓上的漁家走下來,一路小跑到他跟前。他已經將一條碩大的黑魚從魚竿上扯了下來,扔到腳下的水桶裡,看到鐘棠來了,同她輕輕拍掌慶賀。鐘棠也沒再說什麼,就站在他身側,看海水湧動。過了一會兒,那頭漁家吊腳樓下的小孩們叫嚷起來,她想看熱鬨,就又跑了過去。原來是一個小姑娘坐在臨時休息用的秋千架上,旁邊的兩個小孩對誰來搖她起了爭執,鐘棠覺得好笑,轉眼一看,另一頭也有個秋千架,她興致大發,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跑去坐了下來。清晨的海風吹在臉上,她坐在秋千架上,雙腿在湧來的海水上方晃蕩來晃蕩去,看漁村裡的那些淳樸漁家們下海,看女人和小孩們在吊腳樓下洗瓜果,嬉戲玩鬨。遠離了城市的喧囂,也沒有贅餘的事來煩擾,真是好不快活。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