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去京城最後的一小段路上,我們三個人皆是苦著一張臉。柔麗是因為擔心父王安危和西戎局勢,秦信是為酒後做的糊塗事懊悔,更為日後武官生涯而煩惱,我其實也有很多事要考慮,但是我的腦子徹底被秦信和柔麗的這一出占據了。我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前一天我秦信還因為喜歡的人是我,所以拒絕了柔麗,沒想到轉天兩人竟然互訴衷腸最終直接上了床?這個世界,我不懂。走了兩個時辰,我實在忍不住了,問秦信:“你真的看上了這小蠻子嗎?”秦信歎了口氣,道:“這還有假。”我不死心,問他:“你喜歡的不是我嗎?”聞言,秦信睜大雙眼看向我,半晌才說:“頭兒,你……你不要血口噴人。”從前還以為這廝很純情,沒想到竟也是個喜新厭舊的臭男人。我“哼”了一聲,道:“你還不承認?我受傷那次,是誰在我床前哭得那麼淒慘,還說什麼我死了他也不獨活?你以為我昏過去,就真什麼都不知道了嗎?”“哪次?”秦信一臉莫名其妙。負心漢啊。“就是我追桓王被重傷那次啊!”秦信想了想,突然像見了鬼一樣,道:“不會吧,那人真的……這樣嗎?一定是你記錯了!”我白了他一眼:“接著裝。”“不是,那真不是我,是……是啞巴。”真是男人要是能信,啞巴都能開口說話。我抿著嘴,恨不得立刻用指頭戳他的腦門子,但是想想,他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他呢,便沒再逼問。我們走了小半天,到了離城門不遠的地方,我叫他們停下,共商日後的打算。這些日子,我深入桓州刺殺東帝未遂的事已經傳開,加上我上次放的風聲,京城那邊多有反響。原先就支持我的大臣這次揚眉吐氣,期待我早日回京,禁衛軍要求我重任首領的呼聲也是一浪高過一浪。王太師估計沒有料到我會有這麼一招,這時候覺得輕敵,已經晚了。當然,關鍵是,我並沒有刺殺成功,他們依舊還可以汙蔑我和慕恒勾結使了一出苦肉計。但我早有準備。我拿到了遺詔,隻要我們將這詔書公之於眾,慕恒一直鼓吹的他才是正統的言論就不攻自破,這樣,他就會結結實實地成為反賊。到那時,他不但失去民心,剩下封地的王爺們也會紛紛選邊站隊,如此一來,兩帝相持之勢,勢必會動搖。現下,我肯定是要風風光光地回皇宮,將屬於我的位置拿回來,可是秦信和柔麗就沒那麼簡單了。柔麗心急火燎地想帶上留在宮裡的那些侍從回西戎,但這在我看來是很不理智的做法。我想,她的好王叔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起兵,肯定不會是偶然。當天我將從西戎武士嘴裡套出的話轉述給她時,也曾問過她幾個問題,她的回答更加證實了我的想法。克林孜王派出這一隊人馬遲遲沒有消息,肯定還會派出第二隊。與其大張旗鼓地回宮,向世人昭示自己還沒死,明目張膽地給人豎個靶子,還不如隱姓埋名,先在暗處躲一段時間,待我從朝中打探到西戎現在的局勢發展,再做打算。放在以前,柔麗一定不會聽我勸告,但是自從上次的風波之後,她懂事了不少。想了一會兒,她還是答應了。至於秦信,現在他的右手已經無法正常執劍,先前的武功不說毀於一旦,但也差不多了。我想了想,覺得他的侍衛生涯足夠圓滿,在這裡結束也沒什麼遺憾,便勸告他還是不要跟我回宮,跟著柔麗這小蠻子混。日後一起到西戎,說不定還能白得半壁江山。秦信的手傷還在疼痛,整個人怏怏的,聽了我這話,垂著頭一言不發。柔麗本來聽我這番話聽得挺高興,可一轉頭看見他這樣子,神情漸漸僵在臉上,最後也是低下頭,去拔地下的野草,不說話了。“頭兒,你真不打算要我了嗎?”秦信終於開了口,也不看我,“我的右手是廢了,但我還有左手。假以時日,我的劍可以使得和從前一樣好。”“那我呢,你回宮當你的侍衛,我怎麼辦?”柔麗仍舊拔著草,聲音聽不出情緒。“我絕不會負你,”秦信連忙抬起頭看向她,“隻是如今天下未定,我主帝位尚不安穩,待皇上鏟除奸佞,收複失地之後,我便去找你。”其實這結果我是知道的。秦信此人向來一條筋,隻認死理。皇上於他有知遇之恩,先前我們在東宮的時候,就數他最忠心。所以我才能放心出宮護送慕恒,將東宮交給他。他此次跟著我如此受苦,也是為了伺機重回君側,為皇上一統江山鞍前馬後。彆說廢了手,即便是隻剩最後一口氣,他也會用在保護東宮上。我深深地歎了口氣,問他:“你當真想好了嗎?從前我們在東宮的時候,護的是太子一人,防的,不過是尋常歹徒,刺客,頂多是心懷不軌的大臣和皇子。可若你真當了皇上的左右手,你得防著所有人。前一刻還在說笑的同僚,後一刻皇上要除,你就要拔刀,生死與共的兄弟,妨害到皇上的宏圖大業,你也要下手,西戎今天打中土,明天你就和柔麗刀劍相向。我問你,秦信,即便如此,你也想當這禦前侍衛副總管?”秦信的神情凝重起來:“我秦信彆無長技,唯有五尺之軀報國,報答陛下。如今國家危難,我在所不辭。”我久久地看著他,心中一陣苦澀。不待我開口,柔麗卻先搶白:“好,這才是本公主喜歡的男子漢,”她笑了笑,雲淡風輕道,“先前我以為你隻是托辭敷衍我,現在我信你了。傻小子,你去吧,我不攔你。彆跟本公主說誰負誰誰不負誰的,我們倆都不要辜負自己,才是最好。”秦信聽了這話,又是激動又有些內疚,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在那兒叫:“公主……”“古爾柔麗,”柔麗戳了戳他的額頭,語氣是少有的溫柔,“我父王叫我阿古爾。你可記好了,我不叫‘公主’,也不叫‘小殿下’,我叫古爾柔麗,我也是你的阿古爾。”“好,阿古爾……”“哦喲,那你是我的阿古爾嗎?”眼見著兩人酸詞兒不斷,四目對視著要流出蜜來,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叫囂著讓我趕緊做出行動。“滾!”柔麗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入城前,秦信和柔麗分彆喬裝了一下,以免被認出。之後,秦信低調送柔麗進入我府上,我則在城外等他。事成之後,秦信又出了城門,換下喬裝,與我一同回京。我們二人到了胤京門口,有守城侍衛隔著小半裡遠就將我們認出,飛奔過來下拜:“屬下恭迎蕭大人、秦大人進京!”我騎著高頭大馬,看向闊彆的城門和相迎的侍衛,覺得久鬱心頭的一口氣,長長地呼了出去。我笑了笑,道:“起來吧,這些時日,兄弟們辛苦了。”幾個侍衛起身,其中一個拱手道:“二位大人此次深入敵營,屬下實在佩服。如今兄弟們都盼著大人回京,大人稍候片刻,屬下立馬通報上頭,叫人來迎。”已經到了天子腳下,想他王太師也不敢再公然動什麼手腳。我點頭,道:“如此,便有勞你。”幾個侍衛先行去通報,我和秦信慢悠悠地走向城門。久違了,胤京。我捏緊了韁繩。我們兩人在城門口等候了一會兒,便見有一隊人馬從城內走來。打頭的是如今任九門提督的陸問,後頭跟著一些禦前侍衛,還有一乘轎輦。那裡頭想必是王太師。我倒要瞧瞧,事已至此,他們還想做什麼?這些人在我們不遠處停下了,陸問一馬當先,走到我們前頭來。我和秦信見了陸問都沒有好臉色。他大約也心知這仇已然結下了,便沒有做無謂的掙紮,硬著頭皮給自己留幾分麵子。“蕭大人。”他不下馬,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似乎等我對他行禮。我也不下馬。奔霄比其它的馬都高出一些,我挺直了腰,垂眼瞧他,漫不經心地答了句:“嗯,是陸問啊,有勞你來迎本官了。”說罷,我將目光移向他身後的轎子:“轎中何人?見了本官也不下來迎接,好大的架子。”“放肆……”陸問臉色一變,就要嗬斥我。卻見那邊轎簾掀開,裡頭的人趕在他開口前,輕喚了聲:“蕭大人。”我望向那人,不由一驚,連忙下馬叩拜:“蕭遙失禮,叩見皇上陛下。”秦信也跟著下拜。“無妨,”皇上卻出聲,“二位大人平身。蕭愛卿旅途勞頓,想必累了。來與朕同輦吧。”許久未見。我注視著那人的麵容,一時萬般心緒湧上心頭。他說完了這話,原本想要放轎簾,見我愣愣瞧著,又將那動作止住了,朝我抿唇一笑。我這才回過神來,答了聲是,上前進了那轎輦,坐在他身旁。皇上放下了轎簾,我們重又啟程了。大約不想引起太多注意,他乘的這轎子並不是禦用的龍輦,所以狹窄許多。我坐在其中,一下被他的氣息籠罩,整個人陷入了他的圍困當中。我知道他一直看著我,但我隻垂著眼,不願抬頭。“遙兒。”他叫我。“是,陛下。”他將手指撫上我從衣領裡露出的一小截紗布,歎道:“還是傷著了。”我默默不語。“這些日子,我提心吊膽。”他沒有自稱“朕”。“陛下擔心什麼?”“自然是擔心你,”他歎了口氣,“我不知派出多少人馬去尋你,卻一無所獲。沒想到你會去桓州冒這般險,遙兒,你太衝動了。”我這才抬眼瞧他。近看之下,他瘦了一些,整個人顯得有些憔悴。見我看他,他原先皺著的眉展開了,衝我一笑:“所幸沒有傷及性命,否則……”他沒將這話說下去。“蕭遙此行,隻為向陛下證明,臣對陛下忠心耿耿,從未與叛黨勾結,”我從懷中掏出遺詔,雙手呈給他,“此次雖未能取得桓王性命,卻也拿來了這一張遺詔。請皇上明鑒。”他接過遺詔,並未打開查驗,隻是放在了一邊。“我從未對你有過疑心,從前實非不得已,”他壓低了聲音,“我初登基,王太師一黨不可撼動。待叛亂平定,我根基穩定後,定為你討個說法。你信我。”我笑了笑,道:“蕭遙自然相信陛下。”“從前兩次沒有保住你,是我的錯。日後,我定會護你周全,”他說著,見我並未動容,又道,“遙兒,你還在生我的氣?”我看向他。我九歲的時候,他牽著我的手,將我帶入東宮。從此他是我的主子,我是他的寵臣。一晃十一年。回程中想了無數次“見到他時要鎮定”,真到了這時候卻仍亂了陣腳。所幸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了兩圈,終未落下,隻是喉嚨哽得生疼。正好,將差點衝出來的那句話也壓住了。皇上離我很近。此時看見我這副神情,他有些發愣,眼圈也泛起微紅。“我不生氣,隻是有些委屈,”我平複心情,略有艱難地發聲,“但,委屈之外,我也提心吊膽。我不是貪這高位,隻是,我為陛下鞍前馬後十年,一時離去,實在不能放心。”“我明白。”我勉強牽唇笑了笑,便聽那邊又道:“你受的委屈,我會一一為你平複。如今,便從平反冤案,還你官位開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