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地做了許多夢,夢見小時候,夢見我爹,夢見太子爺。也夢慕恒,他在刀林劍雨裡走,我在外頭,一動不能動,急得隻能大叫。這樣不知多久,隱約有了些知覺,聽得見人交談的聲音,隻是不真切,時近時遠。身子一陣子痛得要命,一陣子又麻木。隻恍恍惚惚覺得似乎有人一直握著我的手,有時候握得緊了,有些發痛,卻令我清醒。逐漸能感到有人灌我難喝的東西,但是沒力氣拒絕,眼皮很重,難以開合。這樣下去,竟日漸好轉,意識一點點恢複了,終於在某刻艱難地張開了眼睛。睜眼時應是黑夜。由於長時間合眼不見光,床頭的月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識伸手去擋,便感到右手麻得不受控製。恍惚間心下一涼,想完了,拿劍的手怕是廢了。我艱難地轉過頭,卻見一隻手緊緊地將我的抓著。順著那手看上去,冷不防對上雙熟悉的眼。四目相視,一時有些尷尬。我的手一下子被鬆開了。“你醒了。”那人這麼說道。“嗯……”我咽了口口水,覺得發出的聲音沙啞奇怪,竟不像我,“王爺,我睡了多久?”“有十天了。”“我們到哪兒了?”“還在嶽陽。”“還在嶽陽……”我又吞了口口水,“京中局勢還好嗎?”“暫無燃眉之急。”“那就好,”我略寬心,打量他一通,“王爺的傷……”慕恒搖頭:“我的傷不礙事,倒是你,險些沒命。”“王爺無礙就好,”我勾了勾唇角,“太子爺托我保護好王爺,卑職所幸沒有失職。”見慕恒表情有些複雜,我了然,在他開口前解釋道,“對不住,瞞著王爺了,其實卑職就是鐵麵。出門前,我爹吩咐我這麼做的。”“白師父?”“嗯,其實我爹向來很欣賞王爺你,他說你心眼多,我便裝跟著你,什麼事都照你說的辦就是了,反正你這個人聰慧,就是剛愎自用,不相信手下的人的,我裝成這樣,也正好麻痹對手。”“……你說你爹很欣賞我?”“是啊,”我笑,“本來我還有些懷疑,但這一路上,還多虧了王爺。”“驛館的刺客,寧安府的埋伏,西淮城的追殺,朝露寺的迷香,都是你幫我逃脫的。”“這還用說。”我不無驕傲道。驛館的刺客是我在最後關頭擋在慕恒門外的,寧安府的幽夢散,則是我趁著廚子給我送吃的套話,將計就計將那東西抹在了飯盒上,從而通過廚子的手和衣袖沾染食物,我知道慕恒能辨得出這味道。西淮城集市,追在我們身後的刺客,被我用暗器不動聲色地解決,至於朝露寺,我本是百毒不侵之身,那香怎能迷倒我。慕恒沒說話,半晌,我正想問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他突然下了決心似地要開口。我了然搶白:“王爺啊,此次我做了這麼多,當年的事兒你就忘了吧,那秋紅姑娘原不是我要跟你搶,是皇上覺得她配不上你,叫我去勾她的。”我知道這些年來,慕恒一直記恨我。當年他情竇初開,迷上個花魁,最後被我搶走了,他氣個半死,從此後沒和我說過半句話。這也是此行我隱瞞身份的原因之一。我猜慕恒知道自己的情敵是個女的後,一定覺得這個世界很奇妙。慕恒聽了這話有點尷尬,皺眉道:“我要問的不是這個。”“嗯?”隻見他深吸了一口氣:“白五爺他……真的每年冬天,都和你一起玩雪嗎?”“對啊。”慕恒的臉上露出了複雜的表情。良久,他深深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要走。“慢著,王爺,我……”我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他打斷:“知道了,我著人給你做飯。”好歹本官也是你的救命恩人,這嫌棄的語氣是怎麼回事?我心下有些不忿,卻低聲道:“要紅燒肉。”“……知道了。”……九死一生,難關總算是過去了。渡過河之後,我們到了嶽陽。情勢比我們想象中的要好,嶽陽畢竟屬於京畿範圍,劉欽部隊折在半路,燕王還沒法在這兒撒野。太子爺已經部署人來接慕恒,另一方麵,桓州慕恒的人馬也趕過來護主子的駕。這麼一來,我們便性命無虞了。聽小丫鬟講,在我昏迷的那些天裡,傷稍愈,慕恒便來看我,而且每頓飯都要在我床前吃。這還不算,我昏倒時尚在後怕,在夢中見到慕恒被困我卻無能為力的時候多,所以一直叫他的名字,他大概以為我很需要他,我一叫,他就過來握我的手。一句話不說,也沒有表情,就那麼握著。這種行為實在太慕恒了,以至於我根本不用旁人描述,一下就能想象出他那時的樣子。我醒來之後總感覺慕恒怪怪的。一來,他半夜守著我這種行為本身已經非常詭異,二來,自從亮了身份之後,我們兩相處總覺得不如從前那般。隔著什麼似的。恐怕他一時難以接受這個現實。不過,他真的還在為五年前的秋紅姑娘生我的氣也說不定……不管怎麼說,傷還是要養的。我本來身子結實,從小受慣了傷,旁人傷筋動骨一百天,我不到一個月就能恢複如初,但這次著實嚴重,新傷舊傷加起來,竟讓我昏迷十天,醒來後又十天不能下床。在床上養病這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掛念著京中的情況,日日著人打聽,最近得了些消息,說是經過這些日子的鬥爭,燕王實已不足為患,隻等慕恒上京調兵,就能將此次叛亂平定。與此同時,皇上奄奄一息之際,四處有了些奇怪的風聲。說是自古江山傳嫡長子,太子的母親沒有被封為皇後,所以這王位反倒像燕王擔心的一樣,應該名正言順地由唯一的嫡子,也就是慕恒來繼承。如今慕恒逃脫重重包圍,平安渡過澤水,重回胤京轄區,江山會落到誰手裡,就說不定了。我對這傳言不以為然。如果說皇子裡還有那麼一個絕對不想搶太子爺的王位的,那就是慕恒了。慕恒從小喪母,自皇後去後,他便隻和太子親近。太子一向待他極好,這次為了他的安全,不惜在這自身難保的時刻將我派出,兄弟情誼可見一斑。再者,我們渡澤水之前,慕恒冒死去上那船,卻將個金色的盒子交給我要我回京助太子登基。雖則我不知道那盒子裡到底藏著什麼寶貝,但生死關頭,他仍記掛著助太子登基的事,可見不是虛情假意。這謠言大約又是哪個不甘寂寞的皇子故意挑撥罷了。閒話休言。慕恒記掛著皇上,我記掛著太子爺,我們兩個都想儘快上京。我醒來之後,我們又養了幾天,慕恒的傷勢已然穩定,我的也無大礙,隻是大夫交待不要旅途顛簸。這話我哪裡聽得進去,一待能起身,便硬撐著上車了。我們坐車行了五六日,天氣愈來愈涼,寒風直隔著車簾鑽進來。與我同車的小丫頭為了按住簾子給我擋風,手指凍得通紅,我看不下去,便說我沒那麼嬌弱,叫她放開些,同我一起抱著暖爐子烤手。沒想到這一逞強,一天還沒下來,身子就不行了。起先是頭疼,傷口發痛,再後來又覺得熱,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燒得暈了過去。再稍有意識時已是深夜,整個屋子裡燭光發亮,床前密密麻麻地圍了一圈的人,小丫頭的哭聲慘慘戚戚。我隻覺得悶,眼皮也沉得抬不完全,周身都渾無知覺,卻是比剛醒來時還更糟了。被四周環繞的哭聲一催,我心裡早已涼了半截,想,這劫怕是躲不過了。這時,不知誰拿什麼在我鼻子底下熏了片刻,那味道直穿腦髓,讓我一下子清醒過來,眼睛大張。便瞧見慕恒鐵青著臉站在我床前,還有十幾二十個滿頭大汗的郎中。車上那小丫頭跪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見我張眼,便尖聲道:“大人醒了!”“快,快喂水。”我喝了一小口水,喉嚨潤了些,說道:“悶……”慕恒一眼瞪向郎中們。那些人忙陸陸續續跪下:“王爺饒命,這實在是……”人多氣濁,我喘不上氣,又皺眉說了聲:“悶。”“若大人能撐得過今夜,五更救命的草藥一來,便可得救……”一個郎中顫聲說道。我聽著,昏沉中又想閉眼,卻被他猛地尖聲驚醒,“萬萬不可合眼呐!”“本官……沒你們想得那麼弱,”我又喝了口水,“都出去,悶得我……喘不過氣。”“滾出去。”慕恒在一旁冷冷道。其他人連聲答是,紛紛逃難似地跑走了。我聽見門關上,轉眼見窗開著,此時一輪皓月當空。再轉眼,便見慕恒還在床前立著,長長的身子在地下拖了細長的影。我笑,說:“王爺怎麼不走。”慕恒沒答,良久才道:“你撐住。”“放心吧,既然領了要護送王爺進京的命,便是要死,也要進了胤京城門再咽氣。”其實這句隻是逞強。我的身子全無知覺,頭腦也發昏,我心想,這次我怕是不行了。“好個鐵麵大人,”慕恒無奈地笑了一聲,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緩緩道,“我竟以為這路上是我在護著你。原來一切都是你做的戲。”“做戲?”我重複著,腦中將這些日子所曆所感過了遍,也笑了,“沒有啊,除了收斂武功和偶爾裝瘋賣傻,其它時候,我可沒那樣多做戲的心思。”“當真?”慕恒挑眉,“世人心中的鐵麵大人,可不是這樣的。”“不是怎樣的?”“貪玩好吃,貪生怕死。”怎麼說話的……我翻了個白眼想反駁,竟然找不到論據,想了想還真是這樣。“罵人還不揭短呢,”我恨恨地說,“這麼說一個為了你差點沒命的人合適嗎?”慕恒笑了,問:“我隻好奇,白五爺這樣嚴厲,你貪玩的性子應磨去了才是。”“不啊,我爹也很貪玩的,”我頓了頓,“他對你們當然嚴厲無情,又不是親生的。”“……”“好吃怕死倒有緣由。”“哦?”“王爺真以為有什麼百毒不侵之身?”我歎了口氣,“我爹從小就是被毒喂大的,各種毒藥,劑量從小到大,一點點習慣,直到最後才能百毒不侵。我啊,十五歲前,沒吃過什麼正經好飯,放了無色無味的毒的飯菜,對我已經是奢侈了。那時候,我能吃到的最好的東西,就是每夜偷偷去膳房喝的灶台上剩下來的蓮子粥,現在想起還是十分懷念。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嘗一口。”慕恒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不過要我選的話,當然還是命重要,”我心知自己命不久矣,話匣子也打開了,“如果讓我在冒被毒死的風險和十幾年不吃好飯中間選,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前者的,”我咳了咳,笑著看他,“王爺一定覺得我很孬吧,但我就是這樣啊。世人都覺得我風光,其實我膽子很小的。”不知是不是在月光下的原因,我感覺慕恒的目光柔和起來。他搖了搖頭:“你將那劍刺進自己胸口的時候,可沒有膽小的樣子。”“再膽小,輕重還是分得清的,”我笑,“林肅和那麼多兄弟,不能白死啊。”我的聲音越來越小,隻覺得眩暈之感逐漸加深,意識再次昏沉起來……再回神的時候慕恒正抱著我的腦袋搖晃,聲音低沉:“蕭遙,你給本王挺住了,不準合眼。”我勉強將眼睜開,又定神,將遠去的意識強拉回來。“王爺你放心吧,”我咬了咬牙,恍恍惚惚地說道,“我很怕死的。路上,我因為這個掉了多少回眼淚,都是真的。我蕭遙但凡還有口氣,就不會放棄。”“是嗎?”慕恒又握住我的手,吃力地找話要我說,“講給我聽。”我於是開口,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其實我從小就不想當侍衛,隻想要命。每次做一個任務之前,都會膽怯,吃不下飯,想哭。我怕我回不來了,可我還有很多事情想做,很多人想見。我身手之所以這麼好,和我爹沒有一點關係,是我自己拚命地練功,為了讓彆人打不過我,因為我不想被殺死。其實啊,都是這樣的,所有最好的侍衛都是這樣的,我爹也是,他從不會抱著玉石俱焚的念頭,每次,他都是想殺死對手,每次,他都想活下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冒一點險。我爹之所以能活得比他的兄弟久,就是因為這個,真的,活到這把年紀,他的兄弟裡,不怕死的都死了……”我說得口乾,舔舔嘴唇,慕恒連忙拿水給我喝。喝過水之後,我清醒了些,道:“光我說了,王爺沒什麼好講嗎?”“我?”“是啊。”須臾沉默過後,他問:“你想聽什麼?”“王爺總是不開心,就給我講一件讓你開心的事吧。”慕恒沉吟半晌,道:“在鳳宵那夜……”他說了一半,又停下了,隻盯著我看,“蕭遙,我答應你,回京之後,隻要你不想再做侍衛,便可進桓王府。我保你這雙手,”他將我無知覺的手牽起,道,“今世不再沾一絲血汙。”“隻要你挺住。”看著慕恒的眼神,我突然想,不對勁,這些天又是守在我床前又是說這種話的,實在不是桓王這種人能做出的事,這小王爺他娘的不是看上我了吧。嚇得我一下子就精神了。“王爺啊,我以什麼身份進桓王府呢……”我試探著問。慕恒一時語塞,目光躲閃片刻,道:“……廚子吧。”……我就知道。“謝謝你哦,王爺。”“嗯。”……接下來的一夜竟不漫長。我也不知道和慕恒這種人到底有什麼話好聊,但就這樣到了五更。郎中拿來了救命的藥,也是我命好,那藥吃下去後身子逐漸見好,三天之後便恢複到了病倒之前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