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我們就在府衙住下。按例,府丞將桓王安置在府中專門接待貴客的摘星閣。這閣樓處於府衙最好的位置之上,三層高,雕梁畫柱,十分奢華。桓王先在樓中休息,兩個時辰後,入夜時分,府丞會設宴款待。桓王進閣樓後,我拿著劍站在門口守著,肚子餓得直叫,正準備從自己的包袱裡拿乾糧吃,就聞到一陣雞腿的香味,循味兒看去,是有個小廝拿著飯盒路過。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飯盒,咽了口口水。小廝見了我,停下行禮:“蕭侍衛。”我點頭回禮,問:“你這是去哪兒?”“小人下了工,準備回家吃飯,”我吞口水的動作可能太過明顯,那小廝了然一笑,把飯盒打開來,“要不,這飯先孝敬大人吧。”裡頭赫然是兩個醬雞腿,還有一盤紅燒肉。我本來想客氣一下,但又怕真把他客氣走了,連忙點頭答應,和他一起坐在台階上,拿起了雞腿:“恭敬不如從命了。”“好說好說,蕭侍衛一定辛苦了。聽說昨夜驛館有人行刺,打了好生慘烈的一仗。”“是啊,”我咬著雞腿,含混不清地說,“二百來人,死得就剩我一個,慘哪。”“隻剩你一個?不是還有人回京報信去了麼?”“哪裡有……”我說到一半,想起桓王的話,便停住,“是啊,是有人去報信了。”小廝笑了笑沒有追問:“蕭大人能挺到最後,必定武功蓋世。”“不敢當不敢當,”我搖頭,“我呀,是藏起來僥幸躲過的一劫,其實我以前也就是個巡邏混飯吃的,這次真是倒黴。”“蕭大人謙虛,”他又笑了,端起紅燒肉給我,“大人慢些吃。”“對了,說到吃啊,你一定要好好檢查王爺今夜的食物,千萬不要出了岔子。凶手能在驛館下手,說不定也會潛伏在你們府衙。若王爺是昨夜遇刺而亡,還隻是驛館的責任,可萬一有心懷不軌之人在酒菜上動手腳,被王爺發現了,那你們府衙所有人都會被誅九族的,”我一本正經地嚇唬他,說罷還不過癮,“哎,你們的廚子呢?你叫他來,我跟他訓訓話。”小廝笑道:“不必了,小的就是這裡的廚子,夜宴的酒菜會是我一手準備,大人放心吧。”“那就好,那就好。”我吃完了飯,覺得有些渴,就要他幫我去取水,自己則心滿意足地抱著餐盒坐在台階上哼小曲兒。過了一會兒,突然聽見背後的門開了。我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轉身,想叫“王爺”,又默默閉上了嘴,抿唇看向那張冷若冰霜的臉。“誰送的?”他眼神掃向地上的餐盒。我小心翼翼地用劍指了指那廚子來的方向。桓王冷冷看了我一眼,轉身道:“跟我進來。”我照做,跟著他進去,關上了房門。桓王沒有在主室停下,而是揮退侍女,帶我上了二樓的書房,這才停下:“你可以說話了。”“是府上的廚子。他要帶飯回家吃,路過這裡,就把自己的飯分給卑……”“府衙的門在哪兒?”“在……”我突然想起什麼,一下子住了口,跪倒在地,“屬下糊塗。”我們所住的閣樓在府衙東南角,不論是走正門還是後門,都不太可能經過這裡。這個廚子來得太蹊蹺了。“他問了你什麼?”想到方才的交談,我心中涼颼颼的,被桓王這麼一凶,我簡直眼淚都要出來了。“他問卑職……王爺的侍衛……是不是,隻剩下……屬下一個……”我之所以這麼難過,不單單是因為桓王現在一定打死我的心都有,還是因為,如果桓王懷疑的事成真,那想必是有人要對我們下手。這人是那廚子還好說,萬一是府丞,我們兩人勢單力孤之下,豈不是羊入虎口,沒有一點活路。“罷了。恐怕就算真如我說的那般,他也不會甘心放我走。”出乎我意料的是,桓王並沒有對我發火。“王爺你是說……”“你過來。”桓王踱向窗口。我依言站起,也走過去,循著他的目光看,隻見抱月軒,也就是待會夜宴的地方有許多帶刀侍衛走來走去。由於桓王大駕,府上所有地方都加強了戒備,到處都有侍衛把守。抱月軒的陣勢乍一看不算什麼,但仔細瞧,他們似乎是在布置什麼。而且,宴會還沒開始,聚集在那裡的人手實在過於多,這陣仗透著說不出的古怪。“看來,那個人,是打定了主意不讓本王出寧安了。”“啊?”我眼睛一下子紅了,帶著哭腔說,“王爺,這府丞和你有什麼仇,非要把你置於死地?這可怎麼辦,現在到處都是守衛,這不是要把王爺甕中捉鱉嗎?”“你說誰是鱉?”桓王瞪了我一眼。“王爺你還凶卑職……”我涕泗橫流,“今夜我們都要死在這裡了……王爺,不如我們趁著現在還有一線生機,趕緊收拾東西逃跑吧。”“不許哭。”桓王沉聲道。我一下子收了聲,便聽他說:“這宴一定要赴,到時候見機行事。”我聳著肩膀,猶豫著點下了頭。是夜,明月剛升,便有人來摘星閣請桓王去赴宴。此間桓王始終都沒有露出過一點驚慌的神色,他平靜地更了衣,將重要的東西都帶在了身上,而後不慌不忙地朝那重重埋伏的地方走。我跟在他後頭,自然不能露怯,也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抱月軒是個裝飾得十分古怪的地方,四處都是玉畫屏和青紗帳,月光透過窗戶打在木質的地麵上,泛出銀色的光華,風一吹,便掀起薄薄的紗帳。據說當今的文人墨客以這樣的飄逸為雅,我完全沒有辦法理解這些文人的愛好,在我看來,這簡直是標準的刺殺現場。桓王目不斜視地淡然往裡走,我則四處打量。抱月軒有寬敞而華麗的正門,一進門,是寬闊的正殿,正殿的兩旁被紗帳和畫屏隔開,後方則有個微微高出地麵的平台,上麵放了個低矮的長形酒桌。想必這是設大宴的地方,人多時,會在殿下兩邊擺上客座,中間則留給舞伎,今夜沒有舞伎,隻有一個白衣女子坐在殿前撫琴,琴聲幽幽。府丞設宴的地方是在左邊的內殿,畫屏和青紗帳後,仍是個寬敞的房間,這房間也是三麵有畫屏和青紗帳,另外一麵應是一個側門,通往後院。我估量著兩扇畫屏後的窗外都埋伏著人,隻要府丞一聲令下,殺手便會從四麵八方湧入。房間中央有一張擺滿了菜品的桌子,地上擺了十幾個酒壇。桓王的身手不凡,雖然府丞握有絕對的勝算,卻也不想貿然下手,大約是想先把他灌醉。悠然樂聲中,府丞滿麵堆笑地將我們迎了進去,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侍從。桓王走向上座,我跟著他的時候,腰間的劍險些碰落府丞的酒杯,便見他迅速地將它護住。桓王朝他看去,而府丞搖了搖杯子:“王爺見笑了,這杯子是上好的玉石製成,金貴得很,下官隻有這麼一雙,貴客來了才敢取出,蕭侍衛可要當心呐。”我看過去,他和桓王用的杯子果然是一對。“是,大人。”我點頭。“你有心了,”桓王說著,將杯子往前推了推,“今日是什麼酒?”“回王爺,是寧安府特產的青棗酒,”那侍從為桓王斟了滿滿一杯,府丞說道,“下官聽聞桓王一向好烈酒。”給王爺斟完,侍從又為府丞斟了一杯。我注意到雖然兩人用的酒杯看似相同,但府丞的杯子內側做成了弧形,底很厚,這樣一來,他的一杯其實隻抵桓王的半杯。我不禁在心底為桓王捏了把汗。桓王卻看不出顧慮,府丞敬酒,他毫不猶豫地一飲而儘:“果然是好酒。”府丞這便招呼他品嘗桌上的菜。桓王舉箸,夾起一片牛肉。我想起白天時的廚子,正要給他使眼色,卻見那肉到了他嘴邊又被放下。“今日見了太多死人,沒有胃口。罷了,還是喝酒吧,劉府丞,你吃。”我暗中鬆了口氣。府丞大約看出桓王不放心餐食,便笑應著“好,好”,一連吃了許多口。桓王低頭拿酒時,眼波一轉。“這是什麼曲子?”他舉起杯子,問府丞。“回王爺,是良宵引。”“好曲子。乾杯。”說著,他與府丞碰杯,隨即將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桓王真像是很喜歡這酒的樣子,不等府丞勸酒,便一杯接一杯地喝,推杯換盞間,很快,他的目光就有些迷離了。我看著著急,不禁出口提醒他:“王爺,烈酒傷身,你還是少喝為妙。”“本王喜歡這酒,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他看向府丞,“你說,是不是?”說著,他又乾了一杯。“是,王爺說的極是。”府丞笑著附和,也跟著喝。不知道為什麼,這廝明明沒喝多少,卻也感覺像是半醉了。時間一點點過去,看著桓王這麼喝,我心裡越來越緊張,隻想,他該不是想醉死,然後把爛攤子留給我吧?誰知道府丞什麼時候會下令,到時候刺客一來,一人一刀我們都被剁成餃子餡了。我正這麼想,就見桓王醉得越來越厲害,手連酒杯都抓不穩,終於半合著眼伏在了桌上。說好的見機行事呢?!!又要看著桓王,又要留意府丞,我手心裡一時全是冷汗。“王爺,王爺?”那邊府丞也神色恍惚,眯著眼這樣叫道。見桓王不答應,府丞和那侍從使了個眼色。我捏緊劍柄,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也顧不上什麼,隻盯著府丞的動作,隻見他拿起了那杯子,移到了桌子邊緣——“酒——”這時,桓王猛地抬起了頭。府丞的手一下子握緊,又將那杯子移了回來。我停下剛抽出半寸的劍,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阿福,再給王爺倒酒。”府丞揉著額角,含含混混地說道。“是。”那個叫阿福的舉起了酒壺,卻被桓王捏住了手腕:“帶、帶本王去,方便。”阿福正要給府丞遞眼色,我便一下子架起了桓王:“快,給王爺領路。”他隻好點點頭,和我一人一邊架著桓王,往偏門走。出門時,有風將一邊的青紗揚起,我餘光瞥見那畫屏之後的窗上,被月光印滿了舉著劍的黑色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