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施林的認知裡，施淼是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小孩兒。他聰明又獨立，哪怕是小時候一個人在幼兒園等上好幾個小時也不會哭鬨，擁有超越同齡人的冷靜。顧流盼總說，施淼是上天的禮物，施林對此很讚同。所以當施淼讀初三，老師通知施林去學校的時候，他第一反應以為是施淼出什麼事了。他急匆匆下了冰場脫了裝備，攔住剛到門口的顧流盼，兩口子騎著小電驢就去了學校。辦公室裡，大肚便便的語文老師氣得直喝水，施淼就安安靜靜站在辦公桌旁邊，低垂著腦袋看著腳尖，手心緊緊攥著。施家的基因很好，施淼現在才初三，身高就達到一米八五，或許他以後會比施林還要高上幾厘米。可顧流盼總還是把他當小孩兒看，她明明比施林腿短好大一截，卻先施林一步推門跑進辦公室，二話不說就把發著愣的少年拉到身前仔細檢查，生怕他哪裡磕著碰著了。確定少年沒事，她就把少年拉在身後擋著，渾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施淼望著顧流盼的發旋，眼睛酸澀，恍惚間，看見一雙穿著球鞋的腳，他就慌張了幾分。怎麼哥哥和嫂子都被老師請來了。他不敢看施林的臉色，他怕在施林的臉上看到失望和厭惡這類情緒，就算隻有一點點，也足夠讓他崩潰。顧流盼問老師：“老師，這麼急著叫我們來，是我們家淼淼被人欺負了嗎？”語文老師喝著水被嗆了一下：“他被彆人欺負？就衝他這個身高也沒人敢欺負他。”顧流盼鬆了一口氣。“那就好。”語文老師放下水杯，語重心長：“我知道，在家長眼裡自己孩子都是最好的，但是我還是想說，施淼同學的家長啊，施淼同學不是你們想的那麼聽話。”顧流盼不服：“才不是，我們淼淼是最乖的。”語文老師撿起放在桌麵上的一張試卷遞給顧流盼：“你自己看看。這可是全市統考啊，你看看他寫的什麼！”顧流盼心想，看就看，誰怕誰，淼淼的文筆可是被她一周一個日記練出來的，寫的作文還會差？字跡入目，不過寥寥幾句。作文題目：父親。少年的筆鋒如他本人，沉默內斂，卻又暗藏鋒芒。‘我的父親，是親人，是陌生人，更是仇人。我寧願沒有父親。’語文老師一直看著兩人的臉色，見兩人看完依舊還是如此淡定，他覺得這個世界太過玄幻了。他試探地問施林：“您這都不生氣？”施林從進門開始就一直沒說話，看了施淼寫的作文之後他還是像個沒事人一樣，冷靜到不行。聽男人這麼一問，他俯視著男人說：“他說得沒錯。”“啊？”語文老師愣住了，驚到了，現在的家長也太海納百川了吧，孩子說這麼不孝的話都不生氣，難不成，是顧著麵子不好說，等著回家才算總賬？他的腦洞還沒有完全發散，施林繼續沉聲道：“施淼說得沒錯，我也寧願沒有父親。”說完，施林對著男人點點頭：“老師打擾了，我們就先走一步了。”語文老師還在震驚之中沒有緩過來。他一直以為，和施淼眉宇神似的這對夫妻是施淼的父母，畢竟以前每次開家長會都是其中一人來的，今天叫家長也是他們兩個一起來的。施林走在最前麵，顧流盼挽著施淼的胳膊走在後麵。施淼低著頭，時不時抬眼偷偷瞧一眼施林。兩兄弟誰也不說話，氣氛有點緊繃，顧流盼歎口氣，晃了晃施淼的胳膊，故作輕鬆：“淼淼，這次考試你肯定還是第一吧？”施淼張嘴，輕聲啊了一下。他攤開掌心，手心因為攥得太緊太久，掌心刻著彎彎月牙印。顧流盼這才知道他沒有戴助聽器。顧流盼拿起他手心的助聽器，墊著腳尖往他耳朵裡塞，眼神掃到施林，她忽的腳一軟，裝作腳崴了。施林眼疾手快扶著她：“沒摔著吧？”顧流盼搖搖頭，把手裡的助聽器塞到施林手心。施林身體一僵，手微顫。他看少年還是不敢看他，就主動走到施淼的側麵，動作輕柔地把助聽器塞進施淼的耳朵裡。就戴助聽器這麼一會兒時間，顧流盼已經跳著跑遠了。施林知道，顧流盼這是在故意給他製造機會。既然如此，他還能怎麼辦，當然是抓住機會了。“我沒有怪你，我也不會怪你，你說的是實話。”施淼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抬頭對上施林的眼睛，似要辨彆施林話裡的真假。施林語氣一轉：“但是，”施淼頭又漸漸低下去。施林卻不讓他如意，“不許低頭，聽我說完。”施淼不敢動了，眼神又對上施林的臉。“但是，你不寫就一個字不寫。既然開頭了，就應該寫滿八百字，一口氣把對他的情緒都發泄出來。”施淼以為自己聽錯了。說這話的人真的是他嚴格正經的哥哥嗎？看懂施淼眼裡的不可思議，施林彈彈他額頭。“傻孩子，有哥哥在，你可以肆無忌憚的。”施淼忽地轉頭，淚花甩在空氣裡，濺在腳下，也落在他的心頭。這句話，總是顧流盼在說，這還是施淼第一次從施林嘴裡聽到。他從小就比彆的小孩子聽話，比彆的小孩子努力，就是因為他害怕現在得到的一切會消失掉。哪怕是一點點的鬆懈，他都不敢。他怕，怕失去林秀每天早晨煮的豆漿，怕失去顧天良領著他學會的拳，怕失去顧流盼的親近，而他最怕的，是失去施林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因為施林是他黑暗生活裡的第一束光。他永遠記得，三歲那一個與往常不同的夜晚，施林出現了，像童話故事裡的王子一樣，來拯救他於水火之中。他的哥哥，是他的英雄，也是他的救贖。所以，他怎麼忍心讓哥哥失望呢？這次寫的作文，是他唯一一次的放縱，是他心裡的小惡魔偷偷露出的觸角。他僥幸地想，隻要這一次安然度過，他以後就又是那個乖乖巧巧的小孩。可事實證明，他想多了。他的哥哥，眉目冷冷的哥哥，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讓他成為一個彆人家的小孩。他的哥哥，隻希望他會哭會笑，會鬨會吵，做一個無所畏懼的快樂小孩。施林後來給施淼寫過一封信，裡麵有一句話是這樣的：‘我親愛的小孩，不要害怕，不要慌張，隻要你心底永存良善，調皮搗蛋也無妨。趁著我比你還高幾厘米，你就肆意歡笑吧，畢竟，現在的天，我還能給你頂住。’是啊，施淼你怕什麼，你不用害怕的，你身上有這麼多好，哪怕壞一點點，也沒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