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除夕夜,孟懷音原想把齊若素和孟可塵接回花鎮,齊若素卻執意不肯,孟青岑生死未明,她要守在錦都等著兒子。何雋永讓孟懷音放心回花鎮過年,自己陪父母吃完年夜飯後,帶著豐盛的飯菜,回到了她和孟青岑曾經的家—“陌上秋水”。站在這扇熟悉的防盜門前,門板上清冷的顏色,讓這間房子,彷佛與外麵熱火朝天的世界隔絕。何雋永下意識的摸了下大衣口袋,口袋裡空無一物的觸感,時才讓她想起,離婚時,已經把這間房子的鑰匙,歸還給了孟青岑。她摁響了門鈴,門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那輕巧的步伐,讓何雋永識彆出,必定是孟可塵的腳步。防盜門哢噠一聲輕輕打開,門裡站著臉色青白的小可塵,大病初愈的孩子,瘦成一根甘蔗的模樣,眼窩深深的凹進眉骨下,眼圈壓著一輪慘青色,撅起的小嘴,泛起一層白色的乾皮,望著何雋永的眼神,空洞而灰漆,回憶前她離開這個家時的孟可塵,現在的這個男孩,如同一具無魂人偶,毫無生氣。“可塵…”聽到她喚他,可塵長而蕭條的眼睫毛,輕顫了一下,他默默回身,躲到齊若素的身後,就像見到陌生人一樣疏離。“我還以為…是青岑回來了…”齊若素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她有生以來最淒涼的除夕夜,前兒媳會趕過來陪她。何雋永進門後,熟門熟路的脫下外套,掛在玄關處的衣架上,她想換拖鞋,誰知鞋櫃裡隻剩下孟青岑那雙藍色條紋的拖鞋,何雋永彆無選擇的隻能換上這雙。她提著飯籠走進餐廳,餐桌上隻擺著兩道熱菜和一盆番茄蛋花湯,絲毫沒有年夜飯的樣子,何雋永趕忙把飯籠裡的佛跳牆、鯽魚湯、青菜缽擺到餐桌上,招呼還呆立在玄關裡的祖孫倆過來吃飯。齊若素嘗一口佛跳牆,慌忙閉緊雙眼,誰知淚水還是淌下麵龐,何雋永忙把紙巾遞到她的手邊,舀了半碗青菜缽,躬著身子,拿起可塵的小小勺子,喂到他的嘴邊。可塵泛著青色血管的眼皮顫了一下,纖細的脖子,一錯一錯的往一旁轉過去,就是不出一聲。何雋永又追到另一側,輕喚著他的名字,再次把勺子喂到他的唇邊,他就如法炮製,把頭再偏到那一側,何雋永端著粥碗,追了幾個來回,可塵依然麵無表情,連嘴都不張,這下子可把一直旁觀的齊若素激怒了。“孟可塵!誰教的你這樣無理?阿姨好心陪你過年,你就是這樣對待人家的好意嗎?快道歉!”齊若素從未跟孫子發過這樣大的火氣,孟可塵嚇得眼含淚花,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顫抖。“阿姨,我沒關係的,彆嚇到孩子,他可能隻是不喜歡這個粥,我不該逼他吃,您彆怪他,”何雋永放下粥碗,摟了摟可塵的身子,“不喜歡吃沒關係,如果有想吃的東西,可以告訴阿姨。”何雋永明白,孩子在生她的氣,畢竟當初離開時,她為了逃避痛苦,跟孩子不告而彆,之後連去幼兒園看一眼他的勇氣都沒有,所以,就算可塵恨她,她也接受,是她沒有處理好母子分離的問題,是她的錯。為了避免尷尬,何雋永挽起袖子走進衛生間,開始做清潔。她用膝蓋想都會知道,她離開的這幾個月,這個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大男人的大男人,誰都不會有精力把這個家仔仔細細的收拾好。一個小時後,衛生間又恢複成她在家時的閃亮模樣。接著,她又開始收拾廚房,光抽油煙機就清理了半個多小時,齊若素三番兩次的跑過來製止她乾活,何雋永完全不理,繼續刷灶台,整理食品櫃,刷洗燒黑的鍋底,直到她累得蹲在地上,呼呼的喘著粗氣,才感覺心裡好受一點。這段婚姻,何雋永自問對孟青岑問心無愧,但對孟可塵,對這份非親生的母子情義,她是內疚的,當初決定做了可塵的媽媽,卻沒有做一輩子,是她讓孩子失望了,其實現在想來,即便跟孟青岑做不成夫妻,卻一點都不妨礙她繼續做可塵的媽媽,這一點,確實是她沒有處理好。不知何時,廚房的門裡,忽然冒出可塵小小的身影,他無聲的走進廚房,擦過她的身邊卻並不看她,隻是踮起腳尖,從櫥櫃裡抱下一袋子五穀粉,熟練的煮了開水,給自己濃濃的衝了一杯,又踮起腳尖,重新把那袋子五穀粉放回原處,再次擦過她的身邊,無聲的穿過廚房的門,回到客廳裡。何雋永知道,那袋五穀粉,是她從前經常在超市裡給可塵現磨的牌子,原來就算她不在,孩子也堅持在喝,可塵雖然身體羸弱,卻仍活得十分努力。收拾完廚房後,何雋永又把可塵那間臥室整理了一遍,床單被套枕巾也換成乾淨的,換下來的都放進洗衣機裡清洗。客廳裡,齊若素躺著沙發上睡著了,何雋永從主臥的櫃子裡拿條毛毯,打開衣櫃的櫃門,驚見衣櫃裡還是當初她離開時的狀況,因為她拿走自己的衣服而空置的一半衣架,如今依然是空的,打開櫃門下放置內衣的抽屜,也還是空著她曾經碼放著文胸和內褲的位置,難道自從離婚,孟青岑就再也沒有回家住過?!“明天,想不想去姥姥家玩?”何雋永還像以前一樣,把蘋果和桃子煮熟了一碗,端給坐在電腦椅上,低頭看古詩的孟可塵。可塵不假思索的搖搖頭,隻是撩起眼皮,向那碗飄來甜蜜香氣的水果瞧了一眼。何雋永知道他想吃,卻不願當著她的麵流露心意,於是又跑進衛生間清洗臟衣籃裡的衣物,等她拿著洗好的衣物到陽台上晾曬時,發現碗裡的水果已去了大半。電視裡的春晚已經結束,何雋永懷抱著瞌睡的可塵,輕輕拍著他瘦可見骨的背,哼著溫柔的調調,哄著他睡,起初可塵還掙紮了兩下,卻架不住困倦和何雋永身上的溫暖,不一會兒就窩在她的懷抱裡,一隻小手死死揪住她的衣襟,睡夢中,唇角露出掩飾不住的笑意。這一晚,何雋永沒有離開,她沒辦法拋下這對孤苦無依的祖孫倆,她想,至少她能陪伴她們過好這個年。夜深了,因為嚴禁燃放煙花爆竹,近幾年的除夕夜,人們已經適應了寂靜的歡慶氣氛,隻要能夠合家團圓,隻要相愛相親的人能在眼前,任何其他的儀式,都已不再重要…可是孟青岑,你如今又在哪裡?你這樣無聲無息的消失不見,不給任何人留出找到你的餘地,拋下年邁的母親和孱弱的幼子,你到底是故意這麼做,還是出了意外?孟青岑,你這麼做,到底是在懲罰誰?!何雋永一想起孟青岑無故消失這件事,一股火氣就躥了起來,她怎麼都不能相信,在現在這個社會,三步一個天眼,五步一個商鋪攝像頭,隨處可見的行車記錄儀,一個大活人,如何能消失在眾目睽睽之下?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可是就連警方都無法解釋,孟青岑為何會在陌上秋水的樓棟裡消失,因為周六那天,孟青岑從醫院驅車回到陌上秋水後,就再沒見他踏出這個樓棟的大門,然而事實是,陌上秋水的家裡也沒有發現孟青岑回來過的痕跡,整件事都太過詭異了。何雋永還是鼓足勇氣,打開孟青岑放在客廳裡的那台電腦,這台裝著孟青岑對孟碧海所有美好回憶的電腦,也是同時裝著他賭咒發誓不會愛上她何雋永的字句的電腦,她曾暗自發誓,不會再打開它第二次,但如今,麵對孟青岑的失蹤,何雋永還是決心進去,想看看是否能發現他行蹤的蛛絲馬跡。她花了兩個多小時,翻看了除電腦裡QQ外的所有內容,就連瀏覽器的曆史記錄和搜索痕跡都翻找了一遍,竟然一無所獲,何雋永忽然明白了什麼,她查看了下上次開機時間,還是孟青岑被抓進派出所之前一周的日期,這麼說,孟青岑已經很久沒有動過這台電腦了,是啊,這台電腦的價值,隻存在於他淩晨夢回前妻,用來抒發對前妻的思念的時刻。既然他已不住在這裡,就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在每個淩晨打開它,借著網絡,對天堂裡的孟碧海,傾訴愛意。想到這裡,何雋永震驚的發現,她還是酸了,就算她已經擁有孟懷音絕對的愛,然而在她的心底,依然藏匿著對這段愛而不得的怨憤,雖然這種感覺稍縱即逝,但那段刻骨的痛苦,終是難以忘懷。扣著鼠標的手,終於還是無法點開桌麵上那隻憨態可掬的小企鵝,何雋永把心一橫,關掉電腦,閉上雙眼,孟青岑三十幾歲的人了,他做出任何舉動和選擇,都要他自己負起責任並承擔結果,他選擇消失,選擇不計後果,誰能拿他有辦法?既然警察連這棟樓的住戶都查了一遍,依然沒有找到孟青岑的蹤跡,所有的人無疑都已儘力,何雋永想,那就隨他去吧…大年初一的清晨,可塵早早的睜開眼,何雋永的臉一下子撲進他的瞳孔,可塵忍不住輕呼一聲:“媽媽~”何雋永在睡夢中翻個身,順勢把可塵摟在懷裡,可塵沉浸在久違的安全感裡,禁不住又叫了一聲“媽媽~”……花鎮的除夕夜自然比錦都這種大城市熱鬨,男孩子們在門前拉起鞭炮,放得震耳欲聾的響亮,女孩把煙花在家門口一字排開,點燃後,層層竄起的焰火,把籠罩著自己這片家園的天空,打亮如白晝。孟家的慣例,每年的除夕夜,都要在長房的老宅中守歲,所以吃過年夜飯後,男人們聚在一個房間裡打牌吹牛,女人們帶著孩子,在另一個房間裡看春晚,聊八卦,孟家人裡,八卦戰鬥力最強的就是孟家的二房弟妹宋妹菊。宋妹菊早就窩著一股火想找葉蓴說道說道,隻是今天大過年的,大家都是一團和氣,沒給她找出茬來。這會兒,各房的小孩子們聚在一起,起先還嘰嘰嘎嘎的笑鬨個不停,一轉眼就因為一盒樂高,宋妹菊的孫子津津抬手就把曲珊的孫子莊莊打了一嘴巴,莊莊大驚之下,哇的大哭起來,韓佩慈挺著六個月的獨自,噌的從沙發上站起來,幾步來到莊莊身邊,捧著兒子的小臉查看,隻見一整個紅色的巴掌印子,醒目的印著莊莊白嫩的臉蛋上,盛怒之下,韓佩慈猛地站直身子,衝著正拿著樂高洋洋得意的津津道:“津津,莊莊弟弟得罪你了嗎?!”津津突然被吼,並不示弱,他從小被嬌慣得無法無天的,儼然熊孩子一枚,眼裡隻有自己,連爹媽都沒有。“我就要!”津津把樂高抱在懷裡,衝著韓佩慈喊叫。“樂高是莊莊帶來,讓弟弟們一起玩的,你不能獨占!”韓佩慈真的生氣了,自己乖順懂事的寶貝兒子,怎能平白讓二房的熊孩子欺負?!“我就要就要就要!”津津一邊喊叫一邊往韓佩慈這邊衝過來,一頭就頂到韓佩慈的肚子上,韓佩慈身子笨重,還沒來得及躲閃,就被津津一頭撞倒在地,一時間,尾椎骨劇痛,肚子下墜的疼痛,嚇得曲珊跑到對麵房間把正在打牌的孟兆謙和孟修竹拽了出來。孟修竹一進門就看見韓佩慈滿頭冒汗,抱著肚子不住呻吟,而4歲的兒子莊莊,發了瘋一樣,掐著5歲津津的脖子,張嘴撕咬著津津的耳朵。這下津津的奶奶宋妹菊可不乾了,卷著滿嘴的臟話衝過來,用胳膊肘去砸莊莊的頭頂,氣得孟兆謙拽著宋妹菊的胳膊一把把她嫌犯在地。“你這個潑婦!你想殺死我孫子嗎?!”孟兆謙向來溫厚與世無爭,從未與人口角爭鬥過,更不要說推搡個女人,雖然素日他對宋妹菊這位二嫂意見很大,但從未當眾發作過,今天她一個奶奶輩的女人,竟然敢對他才4歲的孫子下狠手,當真是惹到他這個老實人了!“修竹!還不快把佩慈送醫院去?!肚子裡的孩子要緊!”葉蓴見屋裡已經亂作了一團,趕緊讓原地發愣的孟修竹先照顧自己的妻子。孟修竹連忙從地上抱起韓佩慈往外衝,曲珊也抓起外套跟著兒子媳婦去醫院。另一個房間的男人們聽到這邊的動靜,停下手裡的牌局,往女人這間房裡湧,為首的二叔孟仲奎和兒子孟允泰,見宋妹菊坐地哭嚎,津津捂著血淋淋的耳朵哭得聲嘶力竭,一下子就急了眼,孟仲奎臉色煞白,渾身顫抖著點指著滿屋子的人罵道:“我特麼一早就知道你們這幾房孤立我們二房!沒事!我孟家老二心胸寬廣不跟你們一般見識,結果我忍來忍去,連個大年夜都不能讓我好過,我孟仲奎還健在呢,你們就敢欺負我老婆和我孫子!我告訴你大嫂!今天你必須給我個說法!否則,咱們孟家!誰都彆想好過!”葉蓴被孟仲奎指著鼻子叫板,臉色頓時白了一層,如果孟初成還在,孟仲奎無論如何都不敢如此大不敬。還沒等葉蓴說話,孟仲奎的頭頂上傳來孟懷音的低沉的嗓音。“二叔,有話衝我說,家母身體欠佳,原本就是勉強支撐著,給孟家人過個團圓年,二叔不領情也就罷了,何必惡言中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