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輸完了,何雋永從床頭櫃裡拿出自己的錢包,打算去食堂。“寶貝兒,媽媽去吃飯,你自己乖乖待著,有事就按床頭的鈴,叫護士姐姐好嗎?”何雋永走到可塵的床尾,儘量離可塵遠一點,她一直懷疑可塵的肺炎是自己傳染的。“嗯,媽媽你快點回來哦。”可塵坐得端端正,擺擺小手,跟何雋永再見。何雋永笑笑,忍著滿身的疼痛一頭的昏沉,緩步走出病房。由於之前多次帶可塵住院治療,何雋永對醫科大總院的格局已經熟門熟路。從住院部到食堂,要經過一條曲折遙遠的通道。晚餐高峰期,電梯裡人擠人,通道裡熙來攘往著行色匆匆的病人家屬,他們手裡或拎著保溫瓶、或端著菜色豐富的餐盒,還有的人,明顯是從醫院外麵買了合病人口味的食物,趕著讓生病的人能吃上一頓可口的飯菜,那份小心翼翼的儘心竭力,讓何雋永眼眶發酸。她麻木地逆行在人流之中,時不時被人蹭下肩膀、撞下大腿,她不是嬌氣的女孩子,此刻卻覺得這逆流而上的行進,就像腳腕上拖了兩隻巨大的鉛塊,每一步都是力不從心的艱難,一如她一廂情願的婚姻。食堂裡每個賣飯的窗口都排著好長的隊伍,半封閉空間裡人們密集的呼吸,濃重而腥惡,何雋永沒來得及辦飯卡就捂著嘴衝到食堂外一陣乾嘔,跑進衛生間的垃圾箱邊嘔了幾口唾沫,她就徹底沒了胃口,下到一樓的便利店,選了一盒水果切和一瓶酸奶,跟著蛇形的隊伍等待結賬。前麵的嘻哈風小情侶,依偎著互相鬥著傻傻的情話,護士模樣的三個姑娘,低聲聊著病房裡新入院的帥哥,中年夫妻交流著孩子的因病休學,收銀的小男生利落的給顧客的商品掃碼、裝袋、收錢……這就是最尋常的生活,平實細碎,還有小小的樂趣和甜蜜,這就是何雋永想要的生活,誰知從未奢求,卻已是奢求。推開病房的門,房間裡卻隻有孟青岑,何雋永站在門邊望著可塵的病床麵露疑惑。“媽帶著可塵去我辦公室玩兒電腦,你坐下來,我有事情跟你說。”孟青岑向她走來,伸手去接她手裡的水果盒和酸奶,卻被她躲過去,隻能隨著她走到病床邊。“快說吧。”何雋永坐在床邊,擰開酸奶的瓶蓋,仰頭喝了一大口,胃口那點惡心的感覺才徹底平複。孟青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深吸口氣,望著她的眸光竟有些刺眼,他抿了抿纖薄的嘴唇,糾結了一分鐘,沉聲道:“你懷孕了…”何雋永難以置信地盯著他的眼睛,呼吸漸漸緊張,表情越來越僵硬:“什麼?”“你懷孕了……”他又重複一遍,伸手蓋住她放在膝蓋上的手,誰知她的手突然間劇烈的抖動起來。“可我吃了那麼多退燒藥,感冒肺炎還輸了這麼多液……”何雋永顫抖著聲音帶著哭腔,聽到自己懷孕那一刻,心底驟然湧出的那點驚喜瞬間被恐慌吞沒,眼淚在猩紅的眼眶裡打著轉,不一會兒就落滿蒼白的小臉。“彆哭了,等肺炎治好了,恢複了體力就做個流產,這個孩子肯定是不能要的,何況,我們不是說好了不要孩子嗎?”孟青岑握著她冰涼的小手,拇指摩挲著她的手背。何雋永張著一雙噙滿水光的大眼睛,驚詫地瞪著孟青岑,她猛地把手從他的手掌裡抽出,雙眼冰冷的逼視著他:“在我輸液之前,你就知道我懷孕了?”孟青岑偏偏頭,回避著她的視線:“這不重要…”“對你,是不重要,對我,很重要,你隻要告訴我事實就好。”何雋永從未如此強勢,她需要知道真相,如果在輸液之前,孟青岑就檢查出她懷孕卻仍然給她輸液,他就是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而如果是在她輸液之後才查出懷孕,不要這個孩子隻是不得以而為之。“……輸液之前就檢查出來了,反正我們結婚時就商量好隻要可塵這一個孩子,所以,這個孩子無論健康不健康都是不準備要的……”“你出去!我不想見到你!現在就走!”何雋永渾身顫抖著衝他大吼著,那種聲嘶力竭,就像一頭雌獸為了保護自己的幼崽向狩獵者的威嚇,此時此刻,她不想再聽他說一個字,不想再看到他這張曾經令她日夜愛悅的臉,她把酸奶“咚”的一聲扔進床邊的垃圾筒裡,回身躺在床上闔上雙眼,頭偏向窗子。房間裡一時間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何雋永聽不到他出門的聲音,突然坐起身衝他吼道:“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孟青岑麵露慍怒的不動如山,何雋永抓起水果切的盒子往他身上砸過去:“給我滾!”孟青岑猛地站起身,胸口劇烈的起伏著,明明張張嘴想說什麼,可腦袋卻一片空白,她從來沒有跟他吵過架,從來都是溫聲軟語的討好,而今她不隻是衝他吼,居然還往他身上砸東西!嗬!好樣兒的!真是好!一個甜甜的軟妹子,竟然有這麼粗暴的一麵啊,嗬嗬!他無論如何都忍不了!當他摔門離去後,何雋永把臉埋在被子裡大哭一場,她好難過,她明明放了節育環,可意外還是來了,這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和自己所愛的人孕育的孩子,這個孩子是多麼想讓她做媽媽才努力的投胎過來,誰知道孩子的爸爸第一時間就判了孩子的死刑!結婚之初,為了全心善待可塵,兩個人是商量好不再要孩子,所以她才到醫院放了節育環。然而孩子畢竟來了,要與不要,可以平心靜氣的商量,不要也不是不可以,畢竟在輸液前也吃了好幾次藥,誰都保證不了受藥物影響的孩子就一定健康,沒關係,可以做掉,但是,令她絕望的是孟青岑的態度,他第一時間就決定不要這個孩子,而理由卻不是何雋永吃了藥輸了液,而是本來就沒想留下,所以輸了液也沒關係,反正孩子就是不要了。他好狠的心啊,他隻想留住可塵生母的孩子,而她的孩子即使已經來到這個世界上,即使流淌著他的血脈,他也沒有一絲不舍和愧疚。哭著哭著,何雋永昏睡過去,還是那些做過的噩夢,還是抽身無能的感覺,她呼救,她掙紮,然而夢境裡密布的黑雲和龐大的黑雨,壓迫得她喘不上氣來。昏睡了一天一夜,何雋永醒來時,窗外正下著雨,那灰暗的天色,令人不辨晨昏。身體打了個寒顫,她往薄薄的被子裡縮了縮肩膀,藥液在管子裡滴滴答答,可塵的病床是空的,房間裡沒有多餘的人。拿起床頭的手機,手機已經關機了,她掙紮著起身去包裡翻出充電器,可坐在床上夠不到牆壁上的電源插座,她隻能斜著身子伸長手臂勉強把電源插上,誰知拽歪了手背上的針頭,皮下瞬間鼓起一個大包,她嚇得趕快按了電子鈴。鈴聲剛響了兩聲,病房門就被推開了,意外的是,來人不是護士而是孟青岑。看到他匆匆而來的樣子,何雋永不禁心生厭惡,靠坐在床頭,不去看他的臉。孟青岑一進門就看見她手背鼓起的包,立刻衝過來拔了針頭,扯張創口貼按在針孔上:“彆怕,沒事。”何雋永不想看見他,閉上眼縮進被子裝睡。“我去買飯,你先喝點粥,”孟青岑在她床邊坐下來,手掌撫在她蓋著被子的小腿上,“……想吃點什麼?”何雋永按捺不住心頭的煩躁,吃力的坐起身,住院這兩天基本沒進食,一張小臉清減得隻剩下兩隻洋娃娃一般的大眼睛,一頭亂糟糟的齊肩卷發亂出一種卡通娃娃的效果。“我同意做流產……”她的聲音平靜而涼薄,眸光如刀,直直地刺向他布滿血絲的眼底。孟青岑被她的眸光刺得心頭一凜,那天他沒料到她會對流產反應那麼激烈,他也想過,這段時間她的情緒之所以變化巨大,也許就是因為懷孕時激素水平的波動,所以在她病好之前,他並不打算再提這件事刺激她,沒想到昏睡了一天一夜,她自己主動提了出來,竟然還同意了。“好。”他雲裡霧裡的點點頭,心情卻莫名的不暢快。“但我有個條件……”何雋永逼視他的眸光漸漸冰冷,“你就是婦產科醫生,這個流產必須你親手做!”“不可能!”孟青岑不假思索便脫口拒絕。“孩子既然是兩個人孕育的,結束孩子的生命,也應該兩個人一起動手,你不做,我就生下來,你看著辦。”何雋永冷笑了一聲,不是一定要自己的孩子死掉嗎?憑什麼這痛苦要她獨自承擔?孟青岑,你不能隻出一顆精子和一個決絕的死亡判決,要殺人就一起嗜血,要下地獄就捆在一起浸油鍋,不是夫妻嗎?夫妻就應該同甘共苦啊…………孟青岑給可塵換了間單人病房,孩子還在治療期,正是免疫力低的時候,何雋永意外的病情加重,為了避免二次傳染,隻能將母子兩人隔離。齊若素陪可塵吃過午飯,出了病房到水房那邊扔垃圾,正看見神色惶惶的孟青岑從何雋永的病房裡走出來。“雋永醒了?”齊若素作勢要去推開何雋的病房門,卻被孟青岑一把攔住。“媽,我有事跟你商量。”孟青岑的聲音暗啞無力。齊若素點點頭,先扔掉垃圾,跟著兒子來到醫生辦公室後麵的一間小休息室。孟青岑和母親對坐,中間隔著一張小桌,他從桌子的下層端出一隻玻璃煙灰缸,又從牆邊的置物架上摸出一盒七星煙,抽出一支,並不熟練的點燃後深吸了一口。齊若素望著兒子頹然的樣子,一顆心沉到了低處。他的兒子並沒有煙癮,如今竟然把煙抽上了,必然是有自己解決不了的事了。“本來……不想讓您擔心的,就沒跟您說,”孟青岑沒吸幾口,就把煙摁滅在煙灰缸裡,“她懷孕了。”“雋永嗎?太好了!”聽兒子這麼說,齊若素驚喜得雙手搓在一起,可看兒子的表情,顯然事情出了問題。“孩子還沒有一個月,所以我們事先都不知道,她又生病了,這兩天一直用藥,所以……這個孩子…恐怕不能要了…”“什麼?!你們的第一個孩子就不能要了?!”齊若素一時無法接受這種悲喜兩重天,“你不就是婦產專業的醫生嗎?一點辦法都沒有嗎?這麼早就要下結論?”“如果不想放棄,唯一的辦法,也就是增加做產檢的項目,一旦檢查出發育不良或者是先天缺陷,就得馬上終止妊娠……”“雋永知道嗎?”齊若素看著兒子消極的狀態,心底升起什麼不好的想法。孟青岑點頭:“隻是跟她說孩子不能要,其他的……”“你這麼說她能接受嗎?至少該告訴她可以先留下觀察觀察吧?她還病著,你就不能體諒一下她的心情?”“我們本來就約定好隻有可塵一個就可以了,她也同意不要自己的孩子,還放了節育環,誰知道這樣還是懷孕了,從沒想過這種小概率事件居然會發生在我們身上……”孟青岑也很懊惱。“她肯為了可塵不要自己的孩子?”齊若素訝異於何雋永的犧牲,哪個女人不想孕育與自己所愛男人的孩子?人家為了愛自己的兒子,愛屋及烏善待繼子,居然允諾放棄生養自己孩子的權利,這是怎樣的深情厚意,“孩子沒有的時候,說不要也就不要了,可如今有了,你還說不要,你讓雋永怎麼看你?你就不怕傷她的心?”孟青岑沉默了,她何止是傷心這麼簡單,他已經從她眼中看到了憎恨。“如果你想問我的意見,我是不同意現在就放棄這個孩子的,萬一孩子沒有問題,現在就放棄也太殘忍了,”齊若素瞪了一眼緊鎖眉頭的兒子,“還有,那個叫夢初芽的實習生到底怎麼回事?”“我……”孟青岑抿了抿嘴唇,有點不知所措,“她是我導師介紹過來的,我不能拒絕。”“是不能拒絕?還是不想拒絕?隻有你自己心裡清楚,”齊若素站起身,胸口悶住一口氣,“在你心裡,道德仁孝禮義,都比不上你所謂的愛情偉大,從前的事,你付出多大代價,最終又得到了什麼?我以為你已經悔過了,可現在看來,你非但沒有悔過,還依然執迷不悟!”齊若素走到門口,又拋下一句話:“人生是你自己的,怎麼過,你也不會聽我的,但願你在做每個決定之後,都沒有後悔過!”沒有後悔嗎?孟青岑品味著母親的話,忽而眼底血一般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