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子喝茶是不是頭一次?”季則正將小小的紫砂茶杯遞到她麵前。氤氳的茶香慢慢飄散開來,檀雅低頭就能聞到那誘人的香氣。“好茶。”她品了一口不由的稱讚,這茶的味道可要比船上的還要清香。喝下之後嘴裡的甘甜還留在口腔中久久不散。“現下沒有惋惜的了?”季則正故意反問。檀雅看了他一眼,回答:“早就沒了。”出茶園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十分。雨小了許多,可寒意卻更深。將圍巾伸長披在肩膀上,檀雅還是忍不住在掌心哈著熱氣。一件寬大的針織衫蓋在了她的肩膀上,道:“我帶你去個暖和的地方。”“這個還是你穿吧。”季則正的身上隻剩下一件襯衫。看上去並不怎麼保暖。“千萬彆在這兒推讓,你看看身後有多少雙眼睛瞧著咱倆呢?好好地穿著。”季則正每次勸她的方式,都是令她無法拒絕的。臨近夜色降臨的時候,兩人順著青石路進了一扇黝黑色的大門中。門內燈火通明的,仔細瞧才發現,那亮光全是院子裡回廊上的大燈籠發出來的。“原來是季先生來了。”迎麵跑來另一個年輕人,說道:“師傅讓我下來看看,沒想到真是您。”“你師傅呢?”季則正笑著問。“樓上釀酒呢。”小徒弟高高興興的回答。兩人順著木質的樓梯上了樓,樓上是個空曠的平台,周圍全是一個個醬色的酒缸。一個身穿補衫布褲的白胡子老者看見季則正二人笑嗬嗬地說道:“果然是貴客到了,老頭子我的耳朵還算靈。”“彆說是耳朵,您老的功力豈非是年輕人能比的?”季則正笑著說道。“喲,這貴客還是兩位。難得難得。”白胡子老者看了一眼檀雅說道。“章老您這兒可有暖和的東西?”季則正的姿態帶著禮貌也帶著親近感。“新鮮的魚和美味的酒。”老者笑著去準備。不過一時半刻的功夫,小小的方桌上,端上了一條大魚,以及一壇酒。老者便和小徒弟離開。“這裡的魚可不是輕易能吃到的。”季則正用筷子尖將魚身輕輕用筷子劃開,一塊雪白的肉夾到了檀雅的碗中。原本沒什麼饑餓感的檀雅忽然被這魚香勾起了食欲,默不作聲的認認真真地吃著魚肉。半晌,終於抬起頭來問他:“這是間釀酒廠?”“花雕。”季則正點點頭。季則正看著她繼續吃魚,反問道:“怎麼不問我是不是跟我有關係?”“看都看出來了,問不就是多餘的嗎?”小小的爐子上,季則正將花雕溫熱,又配上了早就預備好的枸杞和薑絲。那股股的就香氣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喝一點,驅寒的。”季則正將一碗盅遞給她。檀雅看著那焦糖色的酒湯,上麵浮著幾粒紅色飽滿的枸杞。慢慢地喝上一口,頓覺周身暖暖的。就這樣酒一直熱著,酒杯裡一直滿著,兩個人坐著,外麵的細雨還在落著。大概是酒勁兒的緣故,檀雅忽然覺得周身無比的溫暖,所有的寒氣都被驅散得一乾二淨。她一手撐著臉頰,肩頭上是他的外衫,一手摩挲著碗盅,外麵的夜色混合著細雨聲。這大概是她最放鬆的姿態。臉頰微微泛著紅暈,發絲落在耳畔,眼神中帶了一絲沉醉的意味。季則正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現在的樣子,這幅樣子是他喜歡的,但這樣子也隻能是他看。“你知道女兒紅嗎?”檀雅忽然轉過小臉兒問他。“自然知道。”季則正喝了一口酒說道:“釀酒的師傅會在自己女兒出生的那一日埋下一壇好酒,等到女兒出嫁的時候再拿出來喝。”“嗯……”檀雅點點頭,醺然問道:“你這裡有嗎?”她似乎有些醉了。“我這裡沒有,但是我也會為自己的女兒親自埋上一壇好酒,等她出嫁的時候拿出來喝!”季則正說得極認真,溫暖的眼神從未從檀雅的身上移開過。忽然檀雅就笑了,笑得清新動人,暫且放下了平日裡的重重心事,她的笑容在酒醉中顯得格外迷人。“不如我們來一個遊戲,一人問對方一個問題。對方要對這些問題保密,直到這壇子酒喝完。”季則正顯然也有了醉意,隻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沒想到季哥也喜歡胡鬨。這不是檀雋最喜歡的把戲嗎?”檀雅笑著說,臉頰此刻像塗了上好的腮紅。季則正將酒倒滿,示意道:“你來第一個問題。”“嗯……季哥有沒有恨過誰?”檀雅低聲問道。季則正喝儘了杯中的酒回答:“沒有,因為隻有愛才會恨。”“該我問你了。”爐子上的火苗歡快地跳躍著,季則正渾厚的聲音中帶了濃厚的酒意。檀雅的下巴蹭著羊毛披肩,舒適地點了下頭。“額頭上的傷是怎麼弄的?”檀雅笑了一下,道:“你說這個呀?”她順勢將羊毛圍巾向下拉了一下,將發絲撩起。露出那一道淺淺的甚是隱秘的傷痕。“這傷痕藏在這裡你都能看見,你這眼力都可以去當偵探了。”檀雅重新將自己裹緊圍巾裡。“這是龍卷風留下的紀念。”她看著杯中溫熱的酒湯,又喝下一口。那酒氣在空中散開直逼五臟六腑。“龍卷風?”季則正皺了眉。“我聽則靈說,你從小就被爺爺送出國,我這點兒小傷,怎麼能與你經曆的大風大浪相提並論?”她倒是不以為然。“就當新奇故事說來聽聽。”他同樣輕鬆的語氣說道。“那是總公司唯一給我的一次單獨假期,結果還遇上了龍卷風,說起來確實是新奇的經曆。”她雙手捧著碗盅,那酒的熱氣傳遞到了她的掌心。“我在一個鄉村農家裡借住,龍卷風襲擊整個小鎮的時候,我在畫畫。那小鎮的景色真是美極了。可是一瞬間,什麼都沒了,從天堂到了地獄。”她的聲音平淡,仿佛真的隻是在講一個故事。“我眼看著眼前的房屋、田園、樹木、牲畜全部被毀。巨大的漩渦簡直駭人。”檀雅禁不住閉了閉眼睛。“你在哪裡?”季則正眼睛裡是藏不住的關心。“我滾到了房東家的半地下室裡……又從地下室滾到了街道上。”檀雅嘴角笑了一下,道:“出來的時候,已經麵目全非了。”她笑的輕鬆沒有半分的痛苦,道:“其實當時傷的最重的是雙腿,被送進醫院做全身檢查時,才發現額角上不知被什麼尖利的東西劃傷了。”“到最後,腿上倒是沒留下什麼疤痕,倒是這麼一處,留下了淺淺的傷痕。”她又喝了一口酒,輕鬆道:“不過頭發一遮也不會引人注意的。”“那應該是鐵器之類的東西留下的傷。”季則正猜測當時的腿傷隻不過是磕傷而已,那個地方,有可能是什麼尖銳鋒利的鐵器劃傷的。“尖銳鋒利”這樣的詞讓季則正不敢猜測下去,若是當時沒那麼幸運,若是當時還有什麼彆的利器。真是不堪設想。“不過。”檀雅忽然開心地笑了,道:“不過,發生了這件事之後,我才有機會回國回到家中。”她抬起眼眉,帶著笑意說道:“你說算不算因禍得福?”此刻的檀雅醉意甚濃,完全放鬆的姿態,對著季則正的時候沒有平日裡的自持和特意的拘謹。眉眼彎彎的樣子就像是那一日爺爺壽宴時乖巧的樣子。“那手腕上的傷呢?”季則正的聲音像玉石般在她的耳邊砸開。她臉上的笑明顯變了樣子,龍卷風的傷痕對她來講是不以為然的,而這手腕上的傷卻傷在了心裡。季則正看著她的笑收斂成了一道簡單的弧線,可她還是倔強又固執地保持著笑容。她伸手將爐子上溫酒的酒壺拿下,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盅。酒壺裡酒湯的顏色更加深沉,像是琥珀糖一樣,有了稠密的感覺。檀雅忽然覺得那氤氳而上的酒氣熏了自己的眼睛,有些發疼。“是因為向家……”檀雅終於說了出來。季則正後悔了,他不該讓她說的,讓她又重新地記起那些痛苦的回憶。對她而言,那是不堪回首和回憶的一切。尤其是她喝醉之後,被人撕破了衣服,她以死相拚,渾身是血。他不敢想象當時的檀雅究竟經曆了什麼。“你知道最讓我心死的是什麼嗎?不是彆人對我的傷害。而是,我聽到了迫害我的人說出了向明哲母親的名字,而當時向明哲不知所蹤……”檀雅眼睛紅紅,可沒有哭。“那時候我徹底心死了……”“所以,你選擇了割腕自殺。”季則正的眼睛裡帶了寒氣,那樣的傷疤那樣的位置不難猜測到。“那是最傻的決定。”她定定地說道。“我逃回了家把自己鎖起來,萬念俱灰。當我的意識開始模糊的時候,聽見了媽媽的聲音,我想哭哭不出來,想喊又沒了力氣。直到檀雋踹開了浴室的玻璃門……”檀雅頓了一下,道:“其實我是個不合格的姐姐。”季則正沒有說話,可心裡卻已是翻江倒海,他知道檀雅是被向家利用陷害,也知道陸家因此陷入兩難境地,陸爺爺從此之後憑一己之力保全孫女和受牽連的兒子。可他萬萬不知道的是,她會決絕到割腕自殺……這恐怕是連則靈都不知道的。“這傷疤時時刻刻提醒著我,再不可犯同樣的錯誤。”檀雅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酒壺裡的酒已經空了,檀雅裹在圍巾裡昏昏欲睡。季則正走上前,一把將她抱起,這小小弱弱的身軀當年是如何自己走過來的。他抱起她的一瞬間,檀雅的手臂下意識摟住了他的脖子,緊接著她的唇毫無預兆地印在了他的唇上。淡淡的,混著花雕酒香的一個吻,輕輕的一下一下地啄在了他的心尖上,這足以勾起季則正心裡壓抑已久的愛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