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白菩提渡給我的靈力太多,導致我精力過於充沛,這一覺並沒有睡到天亮,才過子夜就醒了,其後輾轉反側,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下床倒了杯涼茶喝,透過門縫看到對麵金絲絲的房門敞著,月光如洗,她躺在床上睡的甜美,商皞守在她床頭,看著她甜美地睡著,瞳仁裡溢出清清淺淺的笑。我端著茶走過去,靠在門框上,“不好受吧?那種看著彆人恬然酣睡自己卻永生無法入麵的滋味。”他麵帶微笑,“如果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其實也不算什麼。”“嗬,情種。”低頭呷了一口茶,“換做是我我就做不到,一想到那滋味就難受,無窮無儘的漫長黑夜,得靠多大的毅力才能一天一天地熬過去啊。”輕輕歎了口氣,“你知道麼,我曾經親眼看到一個無夢人死去,在生命的最後幾天,他們的身體會漸趨透明,變成比水玉還要剔透的存在。然後說不上什麼時候從什麼方向刮來一陣風,穿過他們的身體,他們就隨風而散了……”“有什麼關係,無非是從一個極端轉化到了另一個極端,其間的差彆,對於我來說並不重要。”我想了想,“也是,半生都在夢裡顛沛,有一個無夢的半生未嘗不是件好事……”晃了晃茶杯,“你好好陪她吧,我去外麵逛逛。”他忽然在我身後叫住我,“謝謝你沒有收了她。”我才轉到一半的身子愕然僵住,“你……你都知道了……”“我什麼也不知道。”他眸光淡然,充滿著愛憐的視線落在金絲絲恬靜的睡顏上,“對於我來說,她永遠都是我的絲絲。”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沒有什麼好再繼續的了。我轉身走到室外,任月光緩緩流淌在我的周身。杯子裡的茶已經乾了,被我隨手棄擲在地上。夜風清涼,掠過袖底時帶來陣陣清寒,我回屋取了一條薄毯,躺到樹下的吊床上,用薄毯鬆鬆覆住身子。手搭在額頭上,透過錯落的枝葉看向蔚藍的月空。吊床一角忽的一沉,小葡萄跳了上來,抱著一包荷葉雞,問我:“幽草要不要吃?”我把荷葉雞接過來放在胸前,他很默契地爬到我的肚子上坐好,我們兩個就開始吃。吃完了心照不宣地把油膩膩的手往薄毯上一擦。一點也不用擔心臟不臟的問題,因為明天白菩提肯定會把它洗得乾乾淨淨。白菩提有潔癖,我們家的家務活全都由他承包。第二日陽光明媚,正好送商皞和金絲絲出城,本來想多留他們幾天,但商皞怕麻煩我們,給婉拒了,我又一想,前兩天的那場風波還未平息,給人瞧見金絲絲難免又要生出事端,也就沒再三挽留。商皞本來想在出城之前去看一眼他的父親,猶豫半天,終究是放棄了。長亭邊,趁著白菩提和商皞說著話,我把金絲絲拉到一邊,“之前忘了給你了,這裡是化鶴草的解藥。化鶴草之毒原本就是我師父研製出來專門對付妖怪的,誰承想叫師無命順手牽羊牽羊牽走了幾瓶。你拿著它,每天吃一粒,連吃半個月便可化解體內的毒素。”她收下解藥,又一再拜托道:“我那些同族姐妹就拜托你了。”“放心吧,等送走了你們我就去料理師無命那個王八蛋。”她輕輕點了點頭,抱住我,“多謝。”道邊秋草已枯黃,他們踏著枯黃的秋草離開。天空上成群的大雁排成一個“人”飛過頭頂,我把頭歪在白菩提肩上,“我記得當初也是在這條官道上我們送彆了徒叔叔和琴琴,一晃都兩個月了,也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肯定是好的,你就彆瞎操心了。”他拉著我,“快回家吧,小葡萄一個人在家呢。”“哈,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關心起小葡萄了?”“誰關心他了。”白菩提閃爍其詞,“我是怕他一個人在家裡搗亂。”我微笑不語,興致勃勃看著天上依依南歸的大雁,任由他在那裡心急火燎地解釋。回去的路上遇到一行送喪的隊伍,是商韜出殯了。聽說商家老爺子經過這一場嚇,身子骨反倒給嚇硬朗了,奇跡般能夠站了起來。也不知哪個陰陽先生同他胡謅是商韜的離世帶走了他身上的災厄,還了他二十年陽壽,商老爺子絲毫不見喪子之痛,一場喪事權當喜喪辦了。吹吹打打,好不熱鬨。捂著耳朵,一路從喧天的哀樂中穿行,大聲衝白菩提喊道:“師無命這個龜孫子也不知躲哪去了,你能把他找出來麼。我答應了夜鳶要幫她救出她的姐妹的。”“我不行,但我知道有人可以。”“誰呀。”“小葡萄。”白菩提也用上了吼的,“夢魘的嗅覺向來靈敏,何況他已經去過了他的身體裡,找到他應該是易如反掌的事。”“那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回家帶上小葡萄去找師無命吧,遲了那龜孫子又該跑了。”也幸好沒耽擱,當我們找到師無命時他正在收拾行李,明顯要開溜。我把斬妖劍抵在他的行李上,四下打量了下他的房子,“不錯嘛,狡兔三窟。”“幽草妹子說笑了,左不過是那間房子被那妖怪折騰得實在沒法住了,這才換了一個。”“說起夜鳶,我不是叫你等我回來再行處置麼,誰叫你自作主張殺了她的?”“哎喲,這可不是我先動得手。”“難不成還是被封印在壇子裡的她先動的手?”“可不是嘛,那妖怪發現是我,拚死掙脫了封印,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我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手的,後來見事情實在沒有辦法向你交代,這才招呼沒招呼一聲就離開了。”“話圓得倒漂亮。”我用劍尖挑開他的行李,不出意料看到成捆的銀票和金銀細軟,“當初騙我砸鍋賣鐵湊出了三百兩銀子,如今這些又是從哪來的?”“這個……這個……”他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奸猾的笑,“這個當然是我在天歌城的幾個故友得知我要遠行了,贈我的盤纏。”“謔,你人緣還真是好啊……”白菩提聽不下去了,“你跟他廢話什麼,乾脆利落點,誰有空聽他囉蘇。”小葡萄也在一旁起哄,“是呢,人家都快餓了,什麼時候又吃飯呀!”我嫣然一笑,“你都聽見了,有人不耐煩了呢。”將劍霍地往他頸間一指,“說,那些金絲燕在哪裡?”他先是一驚,繼而露出一貫的那種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幽草妹子,你在說什麼呀?我聽不懂。”“少裝蒜!”我把劍遞進一寸,“我可不是吃素的,再不老實交代我就給你點苦頭嘗嘗。”“我是真不知道啊——啊——”話音兒還沒落地,就變成了一疊聲的慘叫。我手起刀落,輕輕鬆鬆斬下他一條手臂。那斷臂在空中畫了一條弧線,落到小葡萄跟前。“嚇!”小家夥立刻抱住白菩提的腿,把臉埋進去。白菩提把他提溜上來,抱在懷裡。“你都看見了,我下手是不容情,你如若再對我有半句虛言,下一劍斬的就是你的另一條手臂。然後是左腿,再然後是右腿……”他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顫顫巍巍從胸口掏出一隻收妖袋遞給我。我才一展開,裡麵就嘩啦啦飛出了數十隻金絲燕,我把袋子裡的金絲燕全部抖了出來,全部是些低微的小妖,重獲自由後居然沒有立刻逃走,而是目光齊刷刷地盯著我。我歎了口氣,“去吧,隻要你們安分守己,不行罪大惡極之事我就不會收了你們。”這才一個個爭先恐後飛出了屋子。直到屋子裡一個金絲燕都不剩了,我才把注意力重新轉回師無命身上,惡狠狠地威脅道:“這次姑且饒了你,下次再撞到我手裡可沒那麼便宜了。”瞟了瞟床上的包裹,“至於這些贓款,全部沒收了!”出了師無命家的門,小葡萄吵著要去吃麵,我們便去了常去的那家九香麵鋪,白菩提照例在邊上看著,我和小葡萄一人點了一碗茴香麵。麵鋪老板是個上了年紀的怪老頭,脾氣乖戾得很,經常占客人便宜,有時候客人在他的麵鋪裡吃麵,難免會遺落個荷包啊衣物啊什麼的,他撿到了非但不主動歸還,人家上門討要他還要把人家罵的狗血淋頭。說掉在他地界裡的東西就是他的了。名聲臭出了十裡街。但因為他煮的麵實在勁道好吃,客人還是會絡繹不絕地上門來。“老板,來兩碗茴香麵!”還沒等走到跟前,我就對著老板大喊。等一會兒麵端上來了,兩碗茴香麵,加在一起也沒有平時一碗分量足,抱怨道:“老板,沒你這麼做生意的,一碗麵裡總共也沒幾根麵條,您當您是喂貓呢?”老板不屑一顧,“你一個姑娘家家和一個小黑團子能吃多少,給你們多了浪費不是。”次數去的多了,老板早認識了我們,知道白菩提每次都是在旁作陪,吃的隻有我和小葡萄。小葡萄也很不滿意麵的分量,摔著碗,“不夠!”“那既然這樣,再給你們一人一根好了,這已經是額外照顧你們了,休想再得寸進尺啊。”伸著長筷進鍋裡,果然又挾了兩根麵條,一人一根分給我和小葡萄。我被老頭子氣笑了,懶得同他再費口舌,將就著吃了起來。小葡萄看我不追究,一個人難成氣候,也不鬨騰了。茴香的氣味很是馥鬱,隨著熱騰騰的白霧被吸入鼻孔,令人食指大動。吃的正歡,南邊忽然來了幾個瘦骨嶙峋的小乞丐,捧著臟兮兮的鐵碗衝老板乞食。這幾年大媯戰亂頻仍,街頭多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孤兒。沒有願意收容他們,他們隻好沿街乞討,偶爾碰上氣不順的主兒,非但乞不來事物,還要挨一頓胖揍。在老板這我經常看見這群衣衫破爛的小乞丐,每次都要被老板賊骨頭賤胚子地罵上一頓,今次也不例外。老板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把筷子伸進鍋裡一人給他們撈了一筷頭素麵。看分量,似乎比給我們的還要多。結賬離開時,白菩提抱著小葡萄和我慢悠悠在月色下踱著步。看著我空蕩蕩的雙手,他問:“你是不是把師無命的包裹落在吃麵的地方了?”我“呀”了一聲,“還真是……”“回去取?”“我懶得往回走。”“我也是。”……不知包裹下落如何,反正九香麵鋪的老板一如既往地不招人待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們也一如既往地自動上門討罵。十月裡商家二公子被妖怪新娘掏心的風波尚未過去,月尾又傳出了商夫人吃燕窩吃到瘋癲的逸聞,原來彆人賣給她是血燕裡竟摻了朱砂,如此無良,該是師無命的手筆。天氣冷得迅速,秋雨瀝瀝的日子一去無蹤,灰薄的天空轉眼落起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