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宵殿外的彩燈布置得格外得多,殿門外就是設的鼇山,比南內明華殿的那座要上大許久,幾乎與宣德樓外那座最大的鼇山相當。趙譽原是想著要哄孩子和孩子他娘開心的。趙官家本來是還在跟人賭氣,可發現幾天不見,忍不住的還是自己,隻好拉下臉來,趁著元夕這樣的好日子,先讓宮人布置好燈火,等自己在宣德樓這般完了就趕去,陪著她和孩子。他還想著,等孩子累了睡了,他再和她好好敞開心聊一聊。這世上,他也隻肯為她這樣認輸。可就在宣德樓的歌舞剛剛結束,他準備起身離去時,內侍跌跌撞撞一路趕上來,對著他說,清宵殿走水了。城闕下的第一枚焰火被點燃,嘭的一聲在頭頂炸開,千絲萬點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天幕,也照亮了他此刻的神情。臉色已是一片煞白。趙譽還有片刻的恍惚,仿佛是極力想讓自己鎮定,黃平急得擺手,招呼禦前的宮人,“還不快去備輿!”趙譽伸手攔下來,沉著臉對他道,“去牽馬來。”宣德樓離北內距離著實不近,若要乘輿前去,實在太慢了。趙譽步下宣德樓,今日隨駕的侍衛司指揮使親自牽了馬上來,趙譽一言不發接過韁繩,翻身上馬,來不及吩咐左右臣僚宮人,一夾馬腹便馳進了夜色裡。火燃起來時,持盈正帶著兩個孩子在內殿,趙蘅玩得累了就在她懷裡睡著了,本來是想著直接回福寧殿去,可一則趙英還沒有玩儘興,二則付安說官家稍後會過來,內廷司還準備了焰火,是官家的旨意,要陪兩位小殿下看焰火。趙英一聽爹爹還讓人安排了焰火,那說什麼也要等著的,持盈聽到說趙譽會來,便現將趙蘅抱到了內殿的軟榻上。火是從那座巨大的鼇山起的,它就在殿門外,上麵紮著許多新式的花燈,裝了不少燈油,夜裡起了風,將燈油吹得漏了下來,被火一點著一下子就整個燃了起來。等外頭的宮人發現的時候,那鼇山隻如一隻巨大的火獸,眾人慌忙去外麵的水缸裡濟水,可那鼇山太高了,上頭的火勢越燒越旺,等下一陣風來,火借了風勢就把廊下掛滿的彩燈一並給點著了。等持盈發覺外頭起了火,正想跑出來,就聽得外頭轟地一聲,那座鼇山已經偏倒下來,火焰就堵在門口,外頭的風又不住往裡卷,將火舌不斷引進去,濃煙也翻滾著朝裡頭湧去,熏得眼睛止不住流淚,嗆得幾乎要不能呼吸。四周掛著的彩燈都被點燃了,又引燃了窗紙帳幔等物,持盈見了當機立斷,趕回內殿將門給關上,希望先將火勢暫時擋在門外,然後等著外頭內廷司的人衝進來救人。趙譽趕去的時候,內廷司已經有人,將衣衫全浸濕後衝了進去,兩個孩子已經嚇得哭作一團,持盈見衝進來的人不多,便讓人先護著兩個孩子出去。進來的人將身上浸濕的外衫脫下來將兩位殿下包裹著,然後抱著兩人先衝了出去,所以等趙譽到的時候,隻見內廷司的人抱著兩個孩子跑了出來。他鐵青著臉,宮人們紛紛退開,他疾步上前,來不及去看兩個孩子是否受了傷,隻沉聲問,“長公主呢?”“長公主讓臣先護著兩位殿下出來。”好在趙英和趙蘅年紀尚小,兩個宮人護在懷裡,又拿濕衣服裹著,除了受了驚嚇,並沒什麼大礙,而那兩個衝進去的宮人,身上被火舌舔舐,都有不同程度的燒傷。趙譽知道,這個時候,若持盈貿然跑出來,隻會更加危險,可一想到她還在裡麵,他的一顆心就沉到了底。此時水龍隊已經趕到,駕起了水車,雖無法將火撲滅,卻好歹將殿門處的火勢壓了下來,持盈與阿棠等幾人在內殿見外頭的火勢小了些,正準備衝出去,就見又有幾人衝了進來。要麼是內廷司的人,要麼就是叫來了禁軍,持盈心中有了些底。說不害怕是假的,可方才進來的人不多,想要護著所有人出去是不可能的,若要取舍,她當然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兩個孩子。而且她知道內廷司的人還會繼續衝進來救人的,外頭架起水車後,火勢是小了些,可濃煙卻更甚。持盈捂著口鼻,眼睛已經被煙熏得無法睜開,已看不清來人,隻察覺到有人將濕的衣物披在她身上,然後攥著她的胳膊往外跑。她什麼都看不見,被炙熱的氣溫蒸得難受至極,心裡也害怕,差點跌倒,那人竟徑直將她打橫抱起。生死攸關之時,來不及多想,她害怕得一直將頭緊緊埋在那人胸前,什麼也顧不上,雙手隻死死攥著他的衣襟。熱浪就在周圍炙烤著,她總覺得自己的頭發衣裳都似燒起來了,濕衣裳貼著肌膚也被烤得發燙。等跑出了殿外,她還來不及睜眼,那人依舊將她抱在懷中,她忽然聽到頭頂上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沒事了,彆怕……”不可能,一定是自己聽錯了,她對自己說。可當她睜開眼,看著眼前的那張臉就說不出話來。“你,你……”趙譽隻以為她嚇傻了,將她放了下來,仔細察看她身上有無燒傷,見她無虞後才鬆了口氣。真正嚇傻的是內廷司那一眾宮人,方才見火勢被壓製住,他們正準備衝進去救長公主殿下,就見官家忽然劈手奪過一人手裡浸濕的衣服,就那麼不管不顧地衝進了火場裡,他們隻得緊隨其後,可一進了火場卻不見官家蹤跡,此刻見官家護著長公主出來了,餘下的人忙驚魂未定地上前請罪。趙譽卻無暇顧及他人,隻盯著持盈,“嚇著了沒?”持盈愣愣地搖了搖頭,仿佛此刻才弄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麼,可此刻她才發覺自己腿都是軟的,連站立都沒力氣,隻能繼續攀著他胳膊,“陛下方才怎麼能跑進去,太危險了!”趙譽極少會這麼嚴肅地看著她,他的胸口還微微起伏,眼神裡帶著責備,“你倒還知道危險了!”正說著,隻聞轟地一聲,兩人轉頭去看,便見殿門上頭的那塊匾額被燒灼著砸了下來,若是方才他們動作慢了些,要麼就被這燃燒的匾額砸中,要麼也要被它阻了去路,留在火海裡,其中的危險不言自明。趙譽的臉色變了變,沒再說什麼,隻讓人備輿,帶著兩個孩子回福寧殿。趙英和趙蘅都嚇壞了,回到福寧殿後趙譽與持盈一塊陪著兄弟倆,哄他們倆入睡。彆看平日子兄弟倆都愛黏著持盈,見了父親總是畏懼多過親近,可到了這種時候,隻有見到趙譽就守在這裡,隻要一睜眼就能看見父親那高大的身影,兩個孩子才真的不再害怕,被持盈哄著,慢慢安穩地睡去。小孩子能很快的安心,持盈卻難平心緒。回到她那間屋子後,他先扶著她坐下,然後轉頭去給她倒水喝,宮人都退下了,屋內隻餘了他們兩人,堂堂大虞官家,此刻也親自伺候起人來了,不僅將水杯端到她身前,還不讓她接過,直接喂給她喝。在火場裡走了一遭,早渴壞了,可方才一顆心都撲在了孩子身上,連她自己都沒察覺,這會兒就著他抬到她唇邊的手將杯中的水都喝光了還是覺得渴,趙譽又給她到了一杯,喂著她喝完。“陛下,”她遲疑著開口,“你怎麼會……”他這會兒已經沒心思再計較她還這麼生疏地叫自己“陛下”,隻皺著眉頭,冷冷道,“你膽子倒是大,火場裡也敢留下,兩個孩子重要,自己的性命就不重要了是麼?論起來我今日還得謝謝你呢!”她卻沒被他這凶巴巴的樣子唬住,也知道這時候要服軟,於是靠得近了些,挽住他的胳膊,輕聲道,“十三哥哥,你也是做爹爹的人,知道身為父母,為了孩子是什麼都可以不顧的,這兩個孩子若是有什麼閃失,那才是要我的命呢,彆人不能體諒,你總明白的。”若在平時,能得她這般溫柔小意的樣子在自己耳畔軟軟說著話,叫自己一聲“十三哥哥”,趙譽怕是已經飄飄欲仙了,可今日卻真是被她氣到了。她哪裡會明白,他站在火場外時心中的懼怕,那麼多宮人在,可他想都不想的往裡衝,為了什麼。因為他不敢去想若她沒能被救出來,心裡的害怕讓他幾乎無法就那麼站在外頭等待,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是生是死,他都要衝進去陪在她身側。他低頭看著她,麵色依舊凝重,一點笑意都沒有,顯得冷冰冰的。“趙持盈,在我這裡,你不隻是孩子的母親。”這麼硬邦邦的聲音,臉色也有些臭,平時耳鬢廝磨之時,趙官家什麼樣掏心窩子的話沒說過,可那些話持盈從來沒當真過,唯獨此刻,她看著他,傻傻的,像在發呆。耳畔卻如有雷聲滾滾傳來,鼓噪在心口。從前的千言萬語,都比不得今天他衝進火海來得震撼。她低下頭,不想叫他看清此刻自己眼中的複雜情緒,低聲道,“你是大虞朝的官家,身係天下,不該進去的,太危險了。”他伸出手去,將她的下頜抬起來,與她對視,本來還有許多氣話差點要說出口的,可忽見她眼眶竟有些發紅,徒然間心就軟了下來。他苦笑一聲道,“我為何要衝進去你還不知道麼,我不就是喜歡為那些一時興起的人舍生忘死麼。”“一時興起”四個字被他咬得極重。趙官家這是還在記仇呢,當初被她脫口而出的“一時興起”四個字氣得昏頭,之後一直耿耿於懷。持盈卻笑了起來,如曇花霎那間的一綻。“人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堂堂官家怎麼連宰相都不如。”她這是在笑話他心眼小,趙譽倒不計較這些,隻是他心中一直想著她將危險都留給自己,一想到清宵殿時的情形,此刻仍覺後怕,她卻還是一副不當回事的樣子,他再舍不得說她,也想要趁機好好與她說道說道。趙譽板著臉,正欲開口,隻見她迅速湊上來,他來沒反應過來,那輕輕軟軟的觸感就落在了唇角。相觸隻在片刻間,她極快地又退了開來,也不敢去看他。“今日多謝官家……”趙譽直直看著她,不可置信的樣子,聽了她那低低的聲音,他低歎一聲笑了起來。持盈剛剛退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一拉拉到身前。在他吻上來之前,持盈聽到他低喃著說了一句。“今日救你的,不是官家。”她說大虞朝的官家身係天下,不該進去的,可那一刻,他心裡哪裡還有天下。大虞朝的官家不會為了一個女子罔顧性命。但趙重鑒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