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忠良之世(1 / 1)

窮途 寫手阿星 2595 字 3天前

薛益第一次來給趙英授課時,持盈特意牽著趙蘅到書房外頭聽。趙蘅認得出哥哥的聲音,一聽到裡頭趙英的聲音響起,就開始“哥哥,哥哥”地喚,持盈幫豎指在唇邊,示意他噤聲,他倒是很聽話,立馬乖乖的不吭聲了。等一堂課講完,薛益從書房裡走出來,就見她站在廊下,懷裡正抱著已經睡著的二殿下。趙蘅的頭窩在她的肩頭,小手攀著她的肩,她站在那裡,一手抱著趙蘅,一手輕輕拍著孩子的背,目光柔軟得如春水一般。薛益看得有些失神,待她的目光移過來,他含笑走上前,低聲道,“多年不見,殿下變了許多……”持盈目光微動,“十多年了,怎麼能不變。”趙蘅已經睡熟了,持盈便將孩子遞給了乳母,讓乳母將他抱到榻上去睡。秋日裡天高雲淡,她與薛益走在園子裡,風吹得庭中的樹枝沙沙作響,夾雜著一些夏天遺留下的蟬鳴。薛益開口道,“這裡真是像極了金明宮,看到了殿下,隻恍惚還在當年。”“德壽宮本就是仿著金明宮建的,隻是仿的再像,終究也不是……益哥哥,”她轉頭看向薛益,“這些年……你還好麼?”薛益卻問,“殿下呢,殿下過得可好?”持盈目光垂下,唇邊浮起苦笑,“也不過是僥幸才能撐到如今。”當初國破家亡,至親離散,他與她雖相隔南北,卻也不過是各自艱難。“元元……”他聲音低啞,“這些年我在北地,見了那樣多的淒苦,總無數次地在想,幸而當初你不在帝京裡,幸而你逃了出去,隻要你能好好活著,那便比什麼都好了……”持盈聽著,心裡卻萬般滋味。她當初任性溜出金明宮,是為了什麼,她清楚薛益也清楚。當初崇寧帝與韋皇後為她選婿,挑中了薛益,起初持盈沒察覺,隻覺得薛益入宮的次數越來越多,後來他科舉中了狀元,成了右春坊諭德,當時趙郢又還住在武德殿,是以在宮中見到他的次數也就愈發的頻繁了。薛老大人是當朝重臣,她與薛益是自幼相識,熟悉得很,即便是成日見他,倒也沒覺著煩,可他性子古板老成,又是在諭德這樣的位子上,難免的勸誡趙郢的同時,也時常在持盈耳邊念叨,漸漸的,她就開始避著他了。等到後來知道了爹娘的安排,說要讓她將來嫁給薛益,她不禁嚇了一跳,薛益平日就像夫子一般,若真與他成了婚,那豈不是日日都要受他勸教。她想了想隻覺得萬分不願,便使了性子逃出了金明宮,又怕被禁軍給抓回來,索性就出了帝京,本想著嚇一嚇爹娘,讓他們能收回成命,誰知她出城沒多久,北契大軍就已攻到了帝京之下。後來,她也曾想過,那時候薛益知不知道她是為了什麼跑的。薛益那樣聰明的人,又怎麼會不知道呢?可若是知道了,他又會不會難過?聽他如今這番話,分明是知道的。“益哥哥,當初是我任性,對不住你……”薛益卻笑了起來,“殿下雖看著變了許多,可本性倒是一點沒變。”無論是從前風得風要雨得雨之時,還是如今處處小心翼翼的境地,她都持著這樣一份簡簡單單的心思,守著一顆乾乾淨淨的本心。時隔多年,竟還為此事為他道歉。“殿下,有一物,當日在康寧殿不便交付,今日入宮,我也正想將此物交給殿下。”他一麵說著,一麵從懷中掏出一物。持盈仔細一看,發覺那是個信封,等趙益遞給她時,她才看到信封上那一行字:吾兒親啓。信封上沒有落姓名,可持盈一看那字,眼淚便已奪眶而出。她輕輕抽出裡麵的信紙,那紙同信封一樣都已有些泛黃,可見有些年歲,卻被人精心保管,並無一絲褶皺。她雙手將信紙捧著,仔仔細細地,仿佛生怕看錯了一個字,從頭到尾將那信紙上的字句看完,左下角處並無落款,卻留了一枚花押。崇寧朝時,許多人看過崇寧帝的字與印,卻隻有他身邊之人,才識得他這花押,持盈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摩挲過那花押,仿佛在感應父親留下的溫度。她知道他為什麼不落款,他怕叫人發現了這封書信是他所寫,他這麼小心翼翼,可其實書信裡並非寫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不過是在囑咐她要珍重自己。持盈不停地眨眼,隻害怕眼淚落到信紙上弄花了字跡,又小心地將信紙疊好,裝進泛舊的信封,然後將那書信放在心口的位置,終於忍不住小聲嗚咽了出來。“我爹爹,爹爹他……”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了,薛益看著,心疼不止,忍不住將她輕輕攬過來,持盈實在無暇計較什麼,隻能靠在他肩頭,忍住哭聲任眼淚浸濕他的衣衫。過了許久,持盈的情緒才穩定下來,雙眼卻是通紅一片,聲音也變得沙啞,她忽然想到什麼,抬頭問他,“我爹爹他為何會將此物給你?”從那信的字裡行間可見是趙襄臨死前所寫,那便是七年前了,他即便想要送信給女兒,也應當會找要南渡的人,七年前他又如何知道薛益會南逃。“當初我聽聞先帝病重的消息,使法子去見了他一麵,我對他道出我意欲南下的打算,所以他寫了這封信,托我交予殿下。”“謝謝你,益哥哥……我聽太後說,你在北邊時就極力照拂我爹爹娘娘,還有我那幾位哥哥,這份恩情我實在無以為報……”薛益是為數不多的能得到北帝賞識的漢臣,他在北地的時候一直暗中想法子幫助那些被俘到大都的皇族宗親們,程太後也是當年受他恩惠的人之一。“我是大虞的臣子,這不是我該做的麼, 否則你以為我留在北邊,是為了富貴榮華?”時危見臣節,世亂識忠良。他在北邊,出仕偽朝,世人皆謂他怯懦無恥,他背負天下人罵名,隻將一身忠骨藏在心中,在北邊保帝京救俘民,其勇敢堅毅並不輸於那些在戰場上救國禦敵的將士。“可難道你在七年前,就已決定要南下了?”持盈有些驚訝地問,若她記得沒錯,當時北朝撤了偽朝,正式設立南院,而任命薛益為南院院使,統領所有漢臣,即便是朝中的北契人,也難有這般受北帝看重。“我並非是當下便要南渡,”他看著她,笑了笑,語氣仿佛雲淡風輕,“當時我父親尚在,我自然不能棄他而去,可我又怎會一直留在北地……“這些年在北邊,山水迢迢,音訊隔絕,我時常擔憂殿下,也無數次地想,若是當初我及早離京南逃,守在殿下身側,或許就能讓殿下少受些苦楚,所以總有一天,我會趕來的……”其實持盈心中那個一直想問他又不敢問的問題,就是他為何執意南下,不光要舍棄在北地的官職,更要冒著被抓住後會處以極刑的風險。她更聽聞,他在北邊這麼多年,依舊孑然一身,不曾有過任何妻妾。她不曾想過這會與自己有關,也不敢如此去想,她承受不起。薛益見她淚水又冒出來了,心知此時再繼續表明心跡,隻會讓她更加難受,他如今既已經在她身邊了,又何必急於一時。於是溫聲道,“殿下,最艱難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往後隻會更好的……”——如今薛益要為趙英授課,自然能與持盈朝夕相見。反倒是趙譽,因為政務纏身,難有閒暇到北內去。一連十餘日,他才有時間去福寧殿想程太後請安,順便向太後稟明他的計劃。“官家要去邊境?”程太後聽了他的話後嚇了一跳,“不是有沿江那幾個州府的輿圖麼,即便是要巡查防務,讓樞府的人去便可,何必非得親自微服前去?”“如今朝中主戰與主和兩邊爭論日益激烈,樞府裡麵兩派更是針鋒相對,我若派了樞府的人去查防務,到時候必然又要惹得朝中不寧,且他們各自立場不同,無論派誰前去,傳回來的奏報怕都難免夾帶私心,不若我親自去一趟,對外隻肖說是罷朝養病,外頭也猜不出來。”程太後卻了然道,“好好的卻突然要養病,外頭又哪裡會真的不起疑心,十三啊,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北伐,所以才非要親自去走這一趟不可,你不過是怕你爹爹知道罷?”和趙楨不同,程太後雖不問政事,可若真要說立場,她是主戰的。所以,趙譽才會放心跟她道出實情。“其實你爹爹何嘗又不清楚你的打算。”程太後歎道,“你自登基起,就以上率下奉行節儉,隨後力排眾議整頓軍務,又重設封樁庫,集各州上繳的錢糧於內,你既不愛享樂,這些錢物是打算日後用作軍資吧。”趙譽見程太後既如此說了,便道,“娘娘知我,兒子的確有意北伐,不敢瞞娘娘,此次前去邊境,我也不隻是要查防務,既要出戰,防務便不是最緊要的,我是打算在邊境十州郡紛紛設馬場,建船塢,造軍械,茲事體大,必須親自先去查訪一番,再好部署。”程太後聽了也是一驚,她知道趙譽有意北伐,卻不知他心中的謀劃已經如此完善。他出身行伍,十多歲就入了禁軍,不過二十出頭就跟著韓崇久在沅江上迎擊敵軍,守住了南邊的半壁江山,旁人家的子弟還在吟詩作對的年紀,他已經能領著數萬將士平息哀牢叛亂。當初崇寧之亂,舊都的宗親紛紛投降,趙楨率軍南下從此不敢與北朝為敵,人人都說趙家子孫軟弱無能,可他們趙家,也有這樣的血性兒郎。“你是個什麼樣的心性你爹爹是明白的,他肯將這江山交給你,那就是放心的,你是我大虞的官家,要戰要和,這天下都是你來做主,你自去吧,你爹爹那邊放心,我會勸他的。”趙楨主和,不願與北朝起刀兵,雖然若趙譽執意北伐,已經退了位的趙楨也無可奈何,可他不願為了父子失和,少不得就要程太後從中勸說。“謝娘娘體恤,不日便要離宮,我去看看兩個孩子。”他起身告辭道。對著程太後,他隻說是要看孩子,可比起孩子,他更想跟持盈道彆。“陛下要離京?”果然,持盈聽了他的話後震驚無比。“對外隻道是罷朝,你知道實情便好,隻是彆說漏了嘴。”持盈點頭,又問,“那要去多久?”見她有些擔憂的樣子,趙譽心中受用無比,“來回怕是要月餘了,我不在時,那兩個小的要讓你受累了。”“陛下放心,我會照料好他們的。”持盈答。趙譽心道,我哪裡是擔心那兩個小家夥,我是擔心你。他看著她,心頭有些惆悵,近一個月的時間都要見不到她了,若不是此次是為了軍務,他非帶了她一起去不可,等日後天下平定了,他定要再帶她出去走一趟。他心中暗自想著,黃平在外稟道,說嘉王到了。趙譽特意讓人將趙英帶過來的,他看著兒子上前後,嚴肅地囑咐道,“這一個月裡,爹爹不能過北內來,你要幫著姑姑照顧好弟弟,要是我聽到付安說你惹了你姑姑生氣,瞧下次我不好好罰你!”趙英乖乖的點頭應答,麵上聽話得很,可聽到這一個多月都不用見到父親,心裡頓時樂開了花,趁著趙譽起身衝持盈擠了擠眼睛。持盈見他那小模樣心裡明鏡似的,忍不住笑了起來,趙英忙抿著小嘴忍著笑,生怕被爹爹看見了,趙譽隻裝作沒看見母子倆的小動作。持盈正上前給趙英理衣襟,忽然聽到趙譽喚她,“持盈……”持盈被嚇了一跳,愣愣地抬頭,見他站在門口,因背著光,瞧不清楚此刻麵上的神情,可他的聲音卻又低又溫柔,像是有求於她一般的,輕聲道,“你送送我吧。”饒是持盈已經習慣了他這些日子以來的失常,還是被他驚到了,可趙譽既然發了話,即便是那般小心的語氣,那也是聖諭,她哪裡敢不從,正牽著趙英走上前,就聽得趙譽開口道,“付安,帶嘉王去溫習今日的功課。”趙英隻得跟著付安回書房去,持盈也隻好奉旨為趙官家送行。一路上,兩人一前一後走著,卻默然無話,持盈是沒什麼可說的,趙官家是心中千言萬語,不知道說什麼好。再往前走,就要到宮門口了,趙譽回身見持盈恭恭敬敬的樣子,心中有些悵惘。持盈抬頭,見他神色複雜,仿佛欲言又止,她等了等,最終聽到他低聲道,“等著我回來……”持盈一頭霧水,不解的看著他,趙譽見她這神情,低低歎了口氣,有些懊惱似的。——持盈其實是有些擔心趙譽的,他是堂堂天子,一己安危牽涉到天下安寧,若遇到個什麼危險,那便是大事了。薛益也不知實情,隻以為趙譽不過在清思殿裡,持盈心中擔憂也不好同他說。說來也是奇怪,曾經她不願嫁給薛益,甚至不惜逃出帝京,現在想一想,不過是被父母嬌寵懷了,心中叛逆,如今重逢之後,她對薛益不僅不討厭,反而覺得莫名親近,許多話無人可訴,倒是願意同他講講。更奇怪的是趙英,趙英那性子持盈是知道的,最討厭讀書聽學,她本以為趙英必然會討厭薛益的,誰知聽他講課沒多久,趙英就開始對這位老師言聽計從。持盈見了暗自驚奇,尋了機會便問他是怎麼辦到的,薛益隻笑了笑道,“嘉王殿下也不過是個孩子。”孩子再機靈,也不會真有大人聰明。持盈又想到,他在北邊時,能讓北契的國君都信任他,應付一個孩子那算什麼難事,不由對他更加佩服。這日薛益為趙英授完課,有內侍前來,說是太後有請。等他入殿後,程太後忙讓人設座,對著他道,“行周,你到南邊也有些時日了,你那國公府內也打點得差不多了,旁的我倒不擔心,隻是左右連個侍奉的人都沒有……”聽了這話,太後想說什麼薛益心裡已有了幾分計較。“當初我尚在北邊時,那時元元她娘也還在,我兩人多蒙你照拂,尤其是為了護她娘娘,你險些自己遭難,那時我記得她曾說過,你同元元,原是有婚約的,可是不是?”薛益對著她點頭,程太後又問,“當初北帝欲嫁宗室之女於你,你不惜冒著獲罪的危險,推辭不受,這麼些年來竟一直未娶,你實話同我說,可是因為她?”這次薛益回應得沒有那麼快,他沉默了片刻,最終坦誠道,“也並非全然為她,其中有兩分是因為情勢所迫……”話雖未說完,可意思已明了,兩分是因為情勢所迫,那其餘八分原因,都是因為她。當初他在北邊,其實也不知道何日真能南歸,且就算他能成功南下,或許她也早嫁與了他人。北地欲嫁宗室之女於他,他心中不願,借口推辭,索性便孑然一身,這便是那兩分情勢。可他不願娶北朝宗室之女,是因為他早已決心南下,他之所以南下,則是為了持盈,所以八分是因為她。“我知道了,”程太後點頭道,“老天有眼,叫她等來了你,我也放心了,日後總算是有人來照顧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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