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孩子在身邊,時間好像過得格外的快,尤其是趙蘅如今一天一個模樣。小家夥如今越來越壯實,也越來越鬨騰。七八個月大的時候,他開始學著說話,最先叫的是“姑姑”,然後便是“哥哥”,有時候他會起勁兒地吚吚嗚嗚說一長段,可連持盈也聽不明白他說的究竟是什麼,持盈也學著他吚吚嗚嗚回上一段,小家夥就開始笑,仿佛是真的在與持盈對話,有趣得不得了。不久他就要滿周歲了,令持盈驚訝的是,趙譽居然特意問了她,周歲慶賀要如何辦,若按舊例自然是要好好安排一番,可想到孩子的母親去世還不滿一年,持盈便提議隻宴請宗室們簡單慶賀即可,趙譽本就是這個意思,便點頭說好。可他為何還要問自己……持盈心裡頭愈發的不解,這些時日趙譽對她的態度變化得實在叫人摸不清頭腦。外麵的人都說是因為兩個孩子,可持盈自己卻總覺得,即便是因為孩子,也不至於如此,她想來想去,隻能想到是皇後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讓他的性情都徹底變了。趙蘅周歲這天,趙譽在聚景園設宴,並沒有大辦,隻有趙姓宗室們。筵席設在了會芳殿,儀鸞司與宴設庫一早就在搭好了山棚,在殿廡拉上了帷幕,殿上的禦座龍床、香案燎爐等也一一排設好了。太上皇本要出席的,可他因不久前吃了方士煉製的丹藥,腳上生了膿瘡,行走不便,不好移駕到聚景園,程太後也陪在他身邊,兩位便都缺席了周歲宴。大行皇後不在了,也不設案,宗室們進殿時見離禦座最近的地方設了一個座位便有些好奇,心想難道是貴妃與賢妃兩位裡麵隻來了一位?可等貴妃與賢妃上殿時,內侍卻引兩人坐到了下首一左一右兩處高座上,她們兩人也看著禦座旁的位置有些疑惑。持盈抱著趙蘅入殿時是由呂思清陪著的,本來是要讓乳母抱著的,可趙蘅不肯,非要在她懷裡才肯,她進了殿環顧四周,呂思清卻徑直領著她去到禦座旁的位置,她看了一眼心頭一驚,低聲道,“都知你弄錯了吧?”呂思清壓低聲音跟她解釋,“殿下,這是陛下的意思。”持盈心中百般不願,可這既然是趙譽的意思她也不能反駁,便硬著頭皮坐了上去,殿內的宗室們見了,心中震驚萬分,持盈見大家詫異的神情,心中尷尬得不行。眾人雖不解,可想了想,今日既然是二殿下的周歲宴,自然以二殿下為主,持盈抱著趙蘅,那個位置也是為趙蘅設的。況且,持盈雖身份尷尬,可名義上卻是所有宗室裡身份最尊貴的一位,崇寧帝的嫡女,朝中唯一的一位大長公主,身上的血統比今上還要純正些,位置在貴妃與賢妃之上也說得過去。趙譽自然是最後入殿的,殿上的人紛紛起身行禮,卻見官家竟然是牽著大殿下上殿來的。趙譽走到禦座前,還未入座就見趙英直看著持盈,他笑了笑,對兒子道,“去姑姑那兒吧,和弟弟一起。”趙英歡喜地坐到持盈身邊,他之前不喜歡趙蘅,可這大半年裡,日日跟著持盈一起看著弟弟一天天長大,趙蘅又喜歡他,有時候他捏趙蘅的臉捏得發紅,持盈見了都忍不住要斥他兩句,趙蘅還是咯咯笑著,不知道疼似的。漸漸的,他也與弟弟親近起來,嘴上雖還說著不喜歡弟弟,可每天醒來第一件事一定是要去看弟弟。趙譽落座後便開口道,“今日是家宴,不拒什麼規矩,大家儘歡就好。”眾人身前的案幾上擺滿了酒盞瓜果棗塔等,宴設庫又奉上各色珍饈,教坊司編排了歌舞,殿上也開始熱鬨起來。大家飲著酒,便開始說著祝賀的話,趙譽心情好,與眾人寒暄著。坐在前頭些的都是宗室裡輩分較高的,再有就是趙譽那幾位兄長姐姐們,這次齊安郡主帶著女兒靈毓縣主一起,趙譽對他這個侄女一向疼愛有加,因齊安郡主與他年歲相差懸殊,所以以靈毓的年紀,倒更像是他的妹妹一般。“靈毓如今都及笄了,轉眼就從小丫頭長成大姑娘了。”他看著靈毓道。齊安郡主忙道,“長大了卻更叫人擔心,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還要請陛下做主呢。”“不著急,這是大事,得慢慢來。”趙譽道。“時光易逝,不早做打算,萬一日後成了老姑娘可怎麼辦?”齊安郡主笑著道,嘴上雖在說著自己的女兒,那目光卻從持盈的身上掠過,“做母親的,雖是想女兒多留在身側,可也不能一輩子都待在娘家,最後被嫌棄了嫁不出去,到時候可就是打爹娘的臉了。”她的話越說越犀利,誰都聽出這是在諷刺持盈了,趙譽的臉色沉了下來,可礙著一乾宗室都在,不好發作,便沒有作聲。一旁的岐國公夫人接口道,“郡主一片苦心,到底是親生的骨肉,所慮深遠,這孩子還是得養在生母跟前才有人疼……”她這話接得有些奇怪,可在座的宗親們沒有哪個糊塗到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不過是在提醒官家,持盈不過是個外人,不是孩子的生母,如今兩位皇子都由她照料著,長大後會對她敬愛有加,在這些人眼中持盈自然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她們一唱一和譏諷持盈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卻聽得“啪”的一聲,竟見趙譽將銀著直接叩在了桌上,麵上已經是明顯的不悅了。趙譽知道,外間對他將皇子養在福寧殿頗為微詞,她們卻不知道,這番話刺中了他心中的痛處。他偏頭去看持盈,她正低著頭給蘅兒喂百味羹,仿佛方才什麼都沒聽到。她總是這樣,被欺負了也裝著糊塗。若是在南渡之前,她還是金明宮裡那個天真驕縱的帝女,誰又敢讓她受半點委屈,可如今,她任人奚落,仿佛對此毫不在意。她就是他孩子的生母,英兒是他們的骨肉,她不僅要忍受與孩子分離,如今孩子還要叫她“姑姑”,再由著這些人奚落。“朕聽聞長姐給靈毓物色了好幾樁婚事,最後卻都不如意,怎麼,鬨得滿城風雨還不夠?要不要朕讓滿天下的才俊都排在麗正門外,由著她去挑?”齊安郡主此前為女兒的婚事確實是鬨得人儘皆知,又因靈毓的父親是商賈出身,以致於行都裡有點臉麵的世家都生怕自家的兒子被齊安郡主看上,即便是知道官家對他這侄女十分看重,也沒多少人真願攀這門親事。見趙譽如此,殿上的人全都噤了聲,齊安郡主與岐國公夫人想不到趙譽竟會因此生氣,在她們看來,讓趙持盈來照顧二殿下那是大行皇後的遺願,官家是不願駁了皇後的意思,他對趙持盈必定還是厭惡更多的。大家暗中揣測著趙譽的心思,殿內便隻聞見教坊司的歌舞聲。筵席散的時候,宗親們依次謝恩退殿,等眾人退下,趙譽便起了身向持盈走去,倒是持盈懷裡的趙蘅,一眼就看到了父親,興奮地揮舞著一雙小胳膊叫著,“爹爹!爹爹!”趙譽伸出手去,將孩子接了過來抱在懷中。趙英早在方才就溜出去了,他在殿內坐不住,一直吵著要去看殿前山棚上的燈火,大凡有節氣才會搭山棚,即便是在禁中也不常看到,所以他一見了就興奮。趙譽抱著小的那個,與持盈一同走出去,持盈心裡記掛著趙英,沒見他的蹤影,便想繞到那山棚後麵去,剛準備喚他,就聽到山棚後傳來了他的聲音。“我不相信,阿姐你胡說的。”另一個是分明是靈毓的聲音,“不信你去問問旁人,行都裡誰不知道?你可彆再傻乎乎地被彆人騙了?”“姑姑沒有騙我,我不許你說她不好!”兩人正要起爭執,持盈的身後傳來趙蘅叫“哥哥”的聲音,她一回頭,就見趙譽抱著孩子已經走到了身後,那邊靈毓聽到趙蘅,心虛地趕緊走了。趙蘅看到了持盈,忙向她伸出小胳膊。持盈正想接過來,就聽到趙譽對著孩子道,“蘅兒乖,不能總是粘著姑姑,姑姑一直抱你會累的。”趙英聽到聲音,已經從山棚後麵繞了過來,持盈上前去牽他的手,卻見他有那麼一瞬的遲疑,持盈隻當沒看見,“走啦,還沒有玩累麼?”趙英將手遞給她,正欲跟著持盈走,就聽到趙譽沉聲道,“慢著。”他看著兒子,神情嚴肅,“方才你表姐都同你說了什麼?”趙英抬頭看著父親,目光有些閃躲,最後扛不住了才說,“表姐說姑姑同我們不是血親,還說……說祖父和祖母就是被姑姑的爹爹娘娘害死的,是我們的……仇人。”趙譽有好一會兒沒說話,趙英抬頭怯怯地去看,他本以為父親會很生氣,可父親那樣子,不像生氣,倒像是很難過的樣子。趙譽對著身後的黃平道,“你去阮家,就說是朕說的,齊安郡主若實在教不好女兒,朕遣人去替她管教。”持盈聽他此話後便有些驚慌,忙道,“陛下不必如此的……”他抱著孩子看向眼前那堆砌如山一般高的山棚,一層層燈火像是千萬星辰般盛大,他沒有看她,也仿佛漫不經心,淡淡開口,“你不該受這些委屈。”有些話,此時他卻不能說。她是他孩子的母親,有他在,又怎麼會讓她受半分委屈。“趙英你聽著,”趙譽轉頭去對兒子道,“你姑姑就是你在這世上最親的人,若有任何人詆毀她汙蔑她,你都是要同那人拚命的,往後你和蘅兒要一起保護她,不能讓她在彆人那兒受半分委屈,知不知道?”持盈愣愣地看著他,眼中滿是疑惑,仿佛是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趙譽將她的神情看在眼裡,心中莫名有些酸楚。他過去,待她實在是不夠好,遲了這麼多年,沒有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可好在以後的日子還長,他還能慢慢彌補。——如今兩個孩子在身邊,大的正是淘氣的年紀,小的又是最需要花心思的時候,持盈滿腹精力都在孩子的身上,對外間的事全然不知。趁著兩個孩子午睡,持盈這才得了些閒暇。“殿下,”阿棠湊近了對她道,“我聽他們說啊,韓才人對官家說,兩位皇子都在福寧殿怕會累著太後,所以提議讓官家將嘉王殿下交給她來照料。”持盈聽了心裡一驚,有些緊張地抬眼,盯著阿棠問,“那官家怎麼說的?”她是真的擔心,宮裡頭真正讓趙譽上心的娘子就那韓才人一個,她又曾聽皇後說過趙譽同韓家的舊事,在她看來,韓辭月在趙譽心中的分量自然不一般,持盈怕趙譽真依了她的要求,將趙英送到凝華殿去。“官家沒有應。”阿棠笑著,又將聲音放輕了些,“聽聞官家當時對韓才人說,嘉王就喜歡殿下您,韓才人聽了怕氣壞了。”持盈聽了卻笑不出來,反而更加擔憂,不禁低歎了一聲。阿棠瞧出來了便問,“殿下是擔心韓才人恨上咱們麼?”持盈點了點頭,“那韓才人是官家最寵愛的娘子,你看這宮裡誰不奉承著她,有誰願意將她得罪了的。”“都說官家寵愛韓娘子,可也不過是偶爾去凝華殿坐一坐,隻是因為官家不常去後宮,另外兩位娘子根本沒機會見著他,所以大家都說韓娘子如何得寵。”阿棠嘀咕道,“可其實官家來的最多的是咱們這邊,官家如今對您也挺好的……”持盈皺眉道,“如何能一樣,韓娘子是官家的枕邊人,我們是外人,親疏有彆。”“殿下您知不知道,聽聞官家處置了長生觀的人。”阿棠又道。這下持盈更驚了,“長生觀?”“是啊,”阿棠點頭,“還是呂都知親自去辦的,許多人都還不知道,雲賢師太同她那幾個弟子都被押入了獄中,能勞動呂都知的事,自然是官家吩咐的。”“好好的,陛下怎麼會想到長生觀?”持盈費解地道。正說著,外頭有內侍進來,說是太後請她過偏殿去,說是見一位舊人。持盈聞言便起了身,準備往偏殿去,隻是心裡禁不住有些疑惑,太後說的是見舊人,想著莫不是哪位趙氏宗親。持盈進殿的時候,隻見一個身著緇色襴袍的男子坐在太後身側,由於背著光便看不清楚模樣。隻看這麼一個背影,持盈腦中並沒什麼頭緒。“元元你總算來了,”程太後見她進來笑了起來,又指著那男子對她道,“你瞧這是誰?”那男子聞聲也轉過頭,向持盈看去。單那麼一張側臉,就讓持盈如遭雷擊一般愣在了當前。腦中似有驚濤駭浪襲來,她隻覺得是自己眼花看錯了,不可能是他的,怎麼會是他呢?可程太後接下來的話,印證了眼前這個令她不敢相信的事實。“行周,你看看元元這些年可有什麼變化,你還認不認得?”持盈當然不會忘記,行周,正是他的表字。那人站了起來,隔著殿內銅鑄香爐裡嫋嫋升起的香煙遠遠看了過來,他的目光毫無阻礙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的唇邊浮起了一絲淺笑,如他的聲音一般,對持盈而言無比的熟悉。“元元……”他含笑喚她。他這樣叫她,並非是跟著程太後,而是他本來,從始至終都一直這麼叫的。這世上會喚她“元元”二字的人,毫無疑問,都是她的至親之人。他曾是舊都裡,唯一一個不是她的親人,卻又如此喚她的人。持盈搖了搖頭,還是不肯相信一般,隻喃喃道,“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從中都來的,路上耽誤了些時日,前日才到的臨鄴。”他語氣平平,仿佛在說著尋常小事。當初的大虞帝京,在崇寧之亂後落入北契之手,趙楨在臨鄴重建了朝廷後,仍以帝京為都城,隻稱臨鄴為“行在”,以此表明終有一日會北上收複舊河山的決心,可南渡過來的人心中都明白北上已是無望,於是帝京變成了人們口中的“舊都”。可帝京還有另一個名字,在北契占領了它之後,為了將其與北契的京城“大都”區分,便將其更名為“中都”。會稱“中都”的人,一定是當年沒能南渡而陷落在北地的人。“我怎麼沒聽到消息……”持盈望著他問。一旁的程太後開口道,“北契怎麼會放他南渡,行周他是逃過來的,所以一直沒有聲張,我也是等他到了臨鄴才知道的消息。”是了,北契怎麼會放他南歸。當年南渡後,持盈就知道他留在了帝京裡。他的父親薛崇義,當年大名鼎鼎的薛使相,當時正是崇寧朝的太尉,北契鐵騎南下之時,崇寧帝就是讓薛崇義前去與北契談判。北契攻破帝京之後,為了穩固沅江以北的大虞半壁疆土,北契在帝京建立了偽朝,立了趙氏一個旁支宗親即位,而當時北契欽定的宰相正是薛崇義。後來薛崇義身體染恙,北契為了穩固偽朝政權,於是便讓其子薛行周出任參知政事,成為副相。再之後,北契連偽朝也不願再設,直接在朝中設立了南院,專門管理漢人,全是當初崇寧朝被俘的舊臣,整個南院便是以薛家父子為首。半年前,薛崇義病故,那消息即便是對政事一無所知的持盈也聽聞了,可她如何也想不到,半年之後,今時今日的福寧殿內,竟會再見到故人。薛行周,二十多歲便成為一朝副相的少年天才,後來聞名天下的北契南院院使。可比起他的表字,持盈更記得的,是他的名,在她年少時曾無數次掛在嘴邊的那兩個字。腦中還來不及有任何情緒反應,眼中已經自動湧出了淚水。“薛益……”她看著他,輕聲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