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常人之樂(1 / 1)

窮途 寫手阿星 2146 字 3天前

入夏之後,北內的宮人發現官家來福寧殿來得愈發頻繁了,眾人都說,官家到底還是心疼二皇子的,所以心裡放不下常常過來看。趙譽對持盈的態度也與從前全然不同了,這在大內的宮人們看來,自然也是托了兩位皇子的福。 趙譽也著實是忙,朝會與經筵自不必說,暮春的時候諸軍春教,他要在京中校閱軍伍,一入夏又到了全國的舉子入京赴殿試的時節,還要商定重製邊關鐵錢的錢範,諸般政務樁樁件件應接不暇,他已經許久不曾踏足過後宮,有了空暇都是到北內去。趙楨如今愈發沉迷於玄學,召了許多道士,下詔封為“先生”,與他同食同宿,弄得整個康寧就如同道觀一般,他整日與那些道士們談學論道,參悟修煉之法,便傳旨給趙譽,不必再按著每月四朝的慣例去康寧殿,遇要事再過宮來相商。於是趙譽也不好多去康寧殿打擾,隻算著時間去給太後請安便是。這日他先到福寧殿向太後問了安,一出殿便問壽安長公主在何處,宮人回稟說長公主帶著兩位殿下去了木香堂。如今趙蘅已有八個月大了,在持盈的悉心照料下,小家夥長得越來越壯實,不僅沒再生過病,精神頭也格外得好,在屋子裡待不住,總想著去外麵。“那就順便去木香堂看看吧。”趙譽對著黃平道。黃平聽了心裡腹議,官家分明就是來看長公主與兩位小殿下的,什麼“順便”,說得卻好像是臨時起意。等到了木香堂,遠遠就見那個窈窕的身影正抱著孩子在賞芍藥花,不遠處侍立著兩個宮人和一個乳母,趙英則不知溜去哪裡玩了。宮人們見到官家駕臨紛紛行禮,可持盈大約是一心都在孩子身上,並沒發現他來了。趙譽示意宮人們噤聲,自己走上了前去,就聽到她輕輕軟軟的聲音,“蘅兒,這花好不好看,這叫芍藥,芍——藥。”聽到她像個孩子一樣,拖長了聲音去念那兩個字,眼睛看著趙蘅,一雙眸子亮亮的,趙蘅如今已經能咿咿呀呀說著含糊的詞語,聽到她念,嘴裡也咕嚕了兩個字,不知說的是什麼,持盈卻笑了起來,“蘅兒認得了是不是?”她目光都在孩子身上,不料身後突然傳來一道低低的笑聲,轉頭就見趙譽已立在自己身後了。“你教他個簡單些的還好,教他念芍藥,這是把蘅兒當作神童來養了。”他戲謔地道。這些時日趙譽來得勤,趙蘅仿佛認得了爹爹的聲音,每次聽到趙譽的聲音就會歡快地蹦一蹦,此時他又在持盈的懷裡扭起來,小手小腳蹦躂得歡。持盈見了眼裡笑意更甚,便側了側身子,讓他對著趙譽,輕聲哄道,“是爹爹呀,蘅兒認出爹爹來了是不是?”小孩子聽不懂她的話,可這話趙譽聽著此刻她這軟軟的聲音,不禁覺得心裡軟得有一塊塌陷了一般。初夏的陽光薄薄的籠在她的身上,她的眼中的脈脈目光如春暉般溫暖澄淨,遠處有微風拂過來,帶著淡淡的花香,她額前與鬢邊的碎發被風輕撩起,他看著,極力忍住那股想要抬頭幫她拂開碎發的衝動。他怕那樣嚇著了她。“累不累?”趙譽輕聲問,很是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接過孩子。起初他來看孩子的時候,見她抱著趙蘅,總忍不住想要去將孩子接過來,一開始持盈被他的舉動驚到了,還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乳母便會上前解圍道,“還是奴婢來吧。”可趙譽見她在自己麵前如此局促小心,心裡便有些失落,後來他再伸了手去接孩子便會道,“來,讓爹爹抱一抱蘅兒。”眾人便隻以為他是單純想抱孩子,而不是舍不得看她勞累。如今見他伸手,持盈便順勢將孩子交給了他,倒是左右的宮人們都退到了一旁。不遠處有個賞花的涼亭,趙譽怕她抱久了孩子累,便道,“去那邊坐一坐吧。”進了亭子裡,剛坐下,趙蘅又開始認生了,在爹爹的懷裡使勁的扭頭,一見到持盈就掙紮著要她抱,嘴裡還依稀發著類似“姑姑”的音。趙譽正要喚乳母過來,持盈就徑直將孩子接了過去,她方才聽到了孩子含糊的那兩聲“姑姑”,滿心的歡喜,將趙蘅接過來後便期待地盯著道,“蘅兒再叫姑姑一聲!”可趙蘅一進她懷裡,好似害羞了一般,就趴在她肩頭不動也不說話了,等持盈抬眼時,才發現坐在對麵的趙譽正看著自己,那目光裡有他從前極少顯露的暖意。趙譽貪看著她臉上的笑容,此刻他竟有些羨慕蘅兒了,他的一舉一動都能讓她開心,可這不知事的小東西根本不知這些笑容有多珍貴。持盈小心打量著他的神情,見那神色裡竟似帶著羨慕,她想了想便覺得,一定是羨慕蘅兒方才叫了姑姑,於是她哄著趙蘅道,“蘅兒,來,這是爹爹,叫爹爹。”趙蘅倒是很乖地開口叫了,可是仔細一聽還是叫的“姑姑”,持盈便耐心地教他,“是爹爹,不是姑姑。”趙蘅咯咯笑著,又叫了一聲,可這下連趙譽都聽明白了,他叫的是“哥哥”。被如此忽視的趙官家不禁有些無奈,可見到持盈被逗笑了,他的唇角跟著上揚起來。“傻蘅兒,你哥哥都不在這裡呢。”持盈笑著道。話音剛落,趙英也不知從何處躥了出來,見父親和姑姑在涼亭裡,忙跑了進來。趙蘅一見到哥哥又蹦了起來,咿咿呀呀地叫個不停,仿佛是在同哥哥說著話。趙英方才不知跑去哪裡玩了,一頭的汗,持盈便喚了乳母過來,將孩子先遞給乳母抱著,自己則抽了帕子給趙英擦汗,趙譽在一旁看著,忽開口問他道,“盧師傅最近都教了些什麼,你可都好好學了?”趙英一聽一下子緊張起來,忙拿眼睛去瞅持盈,往常每每遇到父親考問功課,持盈都會幫著他抱佛腳,可最近她整日照顧趙蘅,哪裡還記得他學了什麼。見趙英緊張地攥著手,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持盈忙解圍道,“對了,方才蘅兒會叫哥哥了,你去逗逗他,看他還肯不肯叫?”趙英平日裡最不喜歡弟弟,都是被持盈哄著才肯去逗一逗,這會兒卻裝作歡喜地圍著趙蘅轉去了,實則一邊偷偷打量著父親的神情。趙譽看似板著個臉,其實也不過嚇唬嚇唬他罷了,可見到持盈也跟著有些緊張的樣子,仿佛是怕他繼續責問孩子,他便緩了緩神色。他在心裡麵感歎,她可真是,比孩子還經不起嚇……見風有些大了,怕趙蘅被吹得著涼,持盈便打算帶兩個孩子回福寧殿,黃平也低聲去提醒趙譽,下午在崇政殿還有經筵。趙譽微微皺眉,隻覺得怎麼這麼一會兒,就已經要到午時了,他每每到福寧殿來,時間都好似過得比彆處要快。持盈去看乳母懷裡的趙蘅,趙譽便將趙英叫過來,俯身到他耳邊低語,持盈也沒注意,趙英聽完就跑向了一旁了芍藥花叢,摘了一朵粉白的芍藥下來,等他已經跑到持盈身前了,持盈才見到。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有些被驚道了,不可置信的樣子,趙英卻記著父親的囑咐,於是拉了拉持盈的手道,“姑姑你蹲下,這花要簪到你頭上才算好。”持盈不禁好奇他怎麼還知道簪花,可轉念又想,尋常有什麼節慶筵席,經常會給殿上的大臣們賜花,他一定是見了大臣們簪花才有了此舉。於是她蹲下了身子,任趙英將那隻芍藥簪到她的發髻上,可趙英哪裡會簪,笨拙地弄了幾下,趙譽在一旁看著,生怕他把持盈給戳疼了,好在一旁的宮女忙上前,幫著趙英將那花給插穩了。持盈起了身,亭亭立在那裡,見趙英盯著自己,便有些羞赧地問道,“好看麼?”“好看!”趙英仰頭歡喜地答,“再沒有人能有姑姑好看了!”這下子持盈的臉都紅了,“你又是從何處聽了這些話來……”趙英見持盈不信自己,他一向都覺得持盈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也理所應當地覺得所有人都會如此覺得,便對著趙譽道,“爹爹說我說的對不對?”趙譽見持盈雙頰的彤雲都然到了耳邊,想著原來她不僅不禁嚇,還不禁誇,便答道,“意思雖沒有錯,可你這話說得太粗淺,回去要好好跟盧師傅討教,多學些詩文,知不知道?”——從前皇後在的時候,趙譽去後宮向來都是去慈元殿,如今皇後薨逝,趙譽再去後宮便隻去過韓才人那兒幾次。宮裡的人看著,漸漸的都開始暗中奉迎,這韓才人雖然在後宮的三位嬪妃裡的位份是最低的,因皇後薨逝,官家又下旨三年之內後宮無晉封,這也意味著韓才人三年之內都隻能屈居於才人之位,可另外那兩位貴妃與賢妃,空有尊榮,實則從未獲過盛寵。大家都清楚官家並非多情之人,從前皇後在官家的心裡便隻有皇後,如今皇後不在了,韓才人得寵,以後的風光自然不是一時的。好在這韓才人性情溫和,並不是那會恃寵而驕的,又安靜,平日裡隻在自己所居的凝華殿裡,極少出去走動。趙譽到凝華殿的時候她正在煮水烹茶,她見趙譽來了笑著道,“官家來得倒巧。”趙譽含笑點頭,“是巧,看來正好能討你一盞茶吃。”等她將打好的茶捧著遞過來,趙譽接過飲了一口後看著她道,“辭月,再過幾日就是你父親的忌辰了吧?”韓辭月端著茶盞的手一滯,頓了頓才低聲道,“陛下還記得……”“自然記得,當初在軍中,你父親他教我行軍布陣,教我運籌帷幄,我一直視他如恩師,他人雖去了,言猶在耳,宮裡不能私自設忌,可你若有什麼供奉之物,都交給黃平,他會安排人出宮去供在你父親的墓前。”韓辭月看著他,目光裡有淚光閃動,看著楚楚可憐,她哽咽著道,“謝陛下……”趙譽低聲道,“你父親的案子當初是太上皇讓國丈查辦的,我不能為他翻案,否則就冒犯了上皇,隻能做這些聊表心意,卻也微不足道,這些年,也讓你吃了不少苦。”她抬頭,淚眼婆娑,說起來韓辭月不算一等一的大美人,要說樣貌甚至比不上貴妃和賢妃,可她眉眼溫婉柔和,格外惹人生憐。她的性子,卻並非如長相那般,她是將門之女,曾經也是最要強的。當年她待字閨中的時候,趙楨有意在她與孫靜儀之間挑一位兒媳,大家也都明白官家的意思,所以即便那時她父親韓崇久聲名赫赫如日中天,也沒哪家敢上門去求親,這便耽擱了下來,等候後來趙楨選定了孫家的女兒,再之後韓家就出了事。韓崇久被處死後,韓家男丁流放,女眷沒入宮中為奴,她從曾經使相家的大小姐淪落成了宮裡的粗使婢女,受儘了苦楚,性子也變了。“當初朕說的話,依舊算數,你若是……”趙譽緩緩道。韓辭月卻已經猜到他將要說的話是什麼,急切地道,“辭月說過的話也不曾變,這一生辭月都隻願陪在陛下的身邊,哪兒也不想去。”趙譽想起自己登基後第一次在內香藥局見到她時,在他尚未登基前,就打點了內侍省的押班,將她從粗役調到內香藥局的清閒差使,既不紮眼又不受累,登基之後他便去見了她,提出可以免去她的奴藉,放她出宮。可令趙譽沒想到的是,當時韓辭月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那你想要什麼,朕儘量替你達成。”當時他問道。“隻要奴婢說的,陛下做得到,陛下都會答應麼?”趙譽想了想,點了點頭。她毫不回避地答,“奴婢想要留在陛下的身邊侍奉陛下。”她父親一日不得翻案,她便還是罪臣之女,放出宮了又如何,有再多的錢財,也不過是孑然一身孤獨終老。見她不願離宮,趙譽隻好作罷,又如她所願給她賜了紅霞帔。如今她成了才人,成了世人眼中最受他寵眷的娘子,成了內廷外朝都趕著來奉迎討好的宮妃,這是天下女子求都求不來的幸運,可韓辭月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麼。這些都不過是他對韓家的補償。“你沒想清楚,朕不逼你,等你想清楚了再來告訴朕也不遲。”趙譽平靜地答,又看了看外頭的天色,站起身道,“天不早了,朕先走了,你休息吧。”沒人知道,最受官家寵愛的韓才人,卻並未侍過寢。韓辭月看著趙譽遠去的背影,眼中一片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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