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譽的目光極快地從持盈的身上掠過,連她自己都未曾發覺。她站得有些遠,像是和這一屋子的悲喜都劃清了乾係一般,還是那樣清瘦,明明回宮了這麼久,有禦醫開方調養,不知為何,看著依舊有些虛弱的樣子。也依舊不愛穿那些明豔的宮裝,身上的紗裙簡素,有些清冷,也有些遙遠。趙譽看到了她臉上未及掩飾的神情,也帶著一絲欣喜,可目光更深處卻似有些悲傷,雖然被她藏得很好,卻也躲不過他的目光。趙譽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卻辨不清那究竟是什麼,隻是恍惚覺得,自己像是遺漏掉了什麼。--皇後的這一胎並不太穩,禦醫說要靜養,程太後又舊話重提,跟趙譽提起將趙英放在自己跟前兒的事。趙譽思慮了一番,趙英年幼,如今他即位之初,朝中不穩,諸事未定,實在分不過心來教導孩子,皇後就更是有心無力,宮裡的宮人再多,也隻能伺候起居而已,於是便下了決定,將趙英送到了北內,暫養在程太後的膝下。趙英也住進了福寧殿,持盈就是想避開都難。她不是不願見,是不敢見,怕自己的情緒藏不住,被人瞧出破綻。那日持盈到慈元殿去接他,她走到殿外,就聽到趙英的哭聲。“娘娘是不是要將我送走了?”皇後便哄道,“哪裡是送走,不過是讓你去皇祖母跟前兒住些時日,後麵娘娘自會去接你的。” “可我不要離開娘娘……”“不會太久的,況且到了那邊你壽安姑姑會照料你的。”趙英的哭聲卻更大了,“我不要壽安姑姑,我討厭她,她又不是我的娘娘,我隻要娘娘!”那句“她又不是我的娘娘”落進持盈耳中,像薄刃插進她的心口。她停在殿外,像是沒有氣力走進去,隻緩緩蹲下身去。她想到了五年前,孩子出生的時候,紅纓姑姑在耳邊說,“彆看了吧,看了更舍不下了。”那時她以為,此生都再見不到他了,那時她居然就真的狠下了心,連看他一眼都不曾。她以為,這樣自己心裡的不舍就會少一點,這樣,她往後的日子才能好過一點。可並沒有,這五年裡,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想著他是什麼模樣,長得有多高了,每個夜裡,她都覺得有孩子的哭聲在耳邊,她總覺得自己能聽到孩子在喚他,“娘娘,娘娘……”那時她便想,她寧肯孩子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母子分離的苦楚,她一個人守著就好。可如今,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並不知道自己一直與生母分離,可為何她還是這麼難受。--趙英雖百般不願,最終還是搬去了德壽宮。他人雖小,不僅腦子機靈,哄得程太後整日樂得合不攏嘴,性子也皮,從前被趙譽管得嚴,一到了程太後麵前,知道祖母心軟,便撒開了性子,常常尋不到人,不知是去了哪個園子裡跟內侍殿直們玩。皇後也明白程太後必是硬不下心來管束,便命人請了持盈過去,托她對趙英多加看管,免得日後玩心收不回來。偏偏不久後,程太後又染了風寒。她當初被俘去北地,吃儘了苦頭,受儘了折磨,身子也被拖垮了,輕易受不得寒,前些時日去園子裡走了一圈,被秋風一吹就染了寒氣。程太後便也讓持盈替自己多看顧著趙元些。趙元本來就對持盈不大親近,如今見她總是管著自己,就更避著她了。他稍微玩得高興些,身邊的內侍就要提醒,“殿下,咱們回去吧,待會兒長公主又要來尋您了。”趙英聽了不大高興地道,“怕什麼,祖母都不會罵我的,她又能如何?”持盈的確不能如何,每次就隻能囑咐宮人們不許由著他胡鬨,可宮人們又哪裡有膽子攔得住皇子,持盈便隻能親自去各處尋人,德壽宮又大,每次都要找上許久才能將人找到。趙英不怕持盈,更何況持盈也不會拿他怎麼樣,最多就是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勸,“英兒,跟姑姑回去,今日盧師傅教的詩你都默得出了麼?”起初趙英還有些忌憚,怕持盈到趙譽或者皇後那裡去告自己的狀,後麵發覺她不會如此,便膽子大了起來。但趙英機靈,也不和持盈對著來,隻是不把她的話當回事,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便是。德壽宮的至樂園裡,在水池邊有一座由太湖石堆起來的石山,在堆砌的時候工匠們窮儘心思,每一塊湖石放置的位置都頗有講究,在石山間曲徑迂回,蜿蜒曲折,就如同一個巨大的迷宮一般。這裡是趙英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要尋他時,持盈總會到這兒來看看。這次等她去了,果然又見趙譽身邊的宮人都侯在那石山外,一問,宮人果然答小殿下正在裡麵呢。“英兒!”持盈便朝裡頭喚道。那石山裡麵繞來繞去,即便是平日在園子裡灑掃的黃院子,也經常迷路,可趙英就喜歡往裡鑽。持盈著急地又喚了幾聲,裡麵終於有了應答,“姑姑!我在這兒!”持盈也顧不得了,提著裙裾就往裡麵走,那些路都嵌在石縫裡,不時上下回轉,沒一處平坦的,她一邊走一邊喚,“英兒你在哪兒?”裡麵傳來趙英的回答,“我就在這兒!”正說著,就聽到裡麵“哎呦”一聲。持盈一驚,忙問,“英兒你怎麼了?”那邊傳來趙元抽抽泣泣的聲音,“我摔了,姑姑,我腿折了!”聽到他說腿折了,持盈隻嚇得魂飛魄散,急得往前奔去,眼前的石階都沒看清,一下子撞到了一旁的山石上。那些石頭都是特意從太湖運來的,講究的正是嶙峋突兀,她一撞上去,那石頭上的尖銳之處正好磕到她頭上。當時隻覺得一陣刺痛,卻沒時間管,起了身就往前走去,繞了好一會兒,才走到裡麵。山石的正中坐落著一座涼亭,此刻趙元在坐在那涼亭裡,給亭子下麵的魚喂食,見持盈走到跟前,驚得手裡的魚食都掉了。持盈快步走上前,將他拉到身前,聲音都有些顫,“腿如何了?可還摔著哪裡了?”他身上的衣裳乾乾淨淨的,一點泥痕都沒有,更彆說腿好好的,哪裡有摔著了的樣子。持盈卻著急地蹲下身,將他渾身上下仔細打量,又將他轉過身去,這樣反複看了好幾圈,見他卻是安然無虞,懸著的那一口氣這才鬆下來,此時她額上的汗都已起了薄薄一層,顯然是方才被嚇壞了。趙英當然沒有摔到,這裡頭的每一條小徑每一處洞穴他都清清楚楚,方才那樣不過是做戲故意捉弄持盈。他想,這下姑姑一定會狠狠罵自己,卻沒想到下一刻便被她一把抱進了懷裡。“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她緊緊抱著趙英,不停喃喃地道,也不知是在安慰孩子還是在安慰自己。趙英終於有些心虛起來,等過了好一會兒,持盈才慢慢將他放開,可他卻看見持盈的額角竟有一道血痕流了下來。“姑姑!”他驚呼,指著那道血痕,“你,你流血了!”持盈拿手指摸了摸,見指尖沾著殷紅,想是方才撞到山石上磕破的,她一顆心都懸在趙英身上,絲毫沒察覺,這會兒才感覺到疼痛來,可見趙元被嚇到,她也顧不得疼了,忙拿袖角將血擦了去。“是姑姑太笨了,方才碰到了,”她裝作無事的笑了起來,“一點都不疼,英兒不要怕。”趙英沒說話,心裡卻難受極了。持盈牽著他往外走,他抬起頭,看著她方才擦去的血痕又流了一點下來。他想,壽安姑姑的確很笨,他隻是想小小的嚇一嚇她,她卻這麼不經嚇。回去之後,也沒有人知道是他害得壽安姑姑流血的,因為她跟人隻說那是她自己不當心磕的。等第二日再見她,他便看到了她頭上縛著幾匝白綾。夜裡,他偷偷問身邊的內侍,“你說……壽安姑姑頭上的傷口疼不疼?”“自然是疼的。”那內侍答,“頭磕到了,哪裡能不疼呢?”趙英低著頭,半晌才低低答了聲,“嗯,肯定很疼的……”怎麼會不疼呢,趙英想,他從前貪玩,頭碰到了廊柱上,疼得他哭了好久,他記得那疼,壽安姑姑還流了血,自然要比他更疼得多了。原來姑姑為了找她,連那樣的疼痛都忍著。連持盈也發覺了,在那之後,趙英變得聽話多了,從前無論她說什麼,他都敷衍地應一應聲就是,如今她的話,他聽了會乖乖點頭說一句“英兒知道了”。每次見他這麼答一句,持盈麵上還鎮定,心裡卻已經軟得跟什麼似的,再舍不得說什麼了,隻要不出格,他玩的時候她都在一旁陪著。小孩子,也不過是在園子裡蕩蕩秋千,放放飛鳶,隻是趙英一直被父親帶在身邊親自教養,管束得嚴,沒法像尋常孩子那樣撒開了性子玩。——不久,北朝的使臣到達行都。崇寧三年的時候,北契叩關,隨後以破竹之勢攻到了帝京城下,三月之後,帝京城破,崇寧帝與一眾皇子宮妃儘數被俘,從此山河飄搖,成了大虞人心中永遠的噩夢。當初的福王趙楨,率軍南渡,擋住了北契鐵騎南下之勢,在臨鄴重建朝綱,與北朝以沅江隔水相對,至今已有十餘年。這十餘年裡,趙楨對北朝賠款稱臣,受儘屈辱,卻也終在這江南之地站穩了腳跟,如今百姓富庶,國庫充盈,與北朝鼎足相抗,國力與當初已不可同日而語。反觀如今的北朝,正是主少國疑內亂迭出之際,對南邊生出了忌憚之心,這才收起了一貫的傲慢態度,主動遣使南下,想與南朝重訂和約。使臣既然已經到了,和談不久便會開始,外朝的事,內廷自然也有所耳聞。趙譽自從登基一來,為儘孝道,定下一月四朝的規矩,即便是再忙,一月裡也會有四次親自到北內向太上皇和程太後請安。距他上一次來北內,已經近十日了,很快,持盈知道,他就會到福寧殿來見程太後。這日入夜,她給程太後揉完了肩,忽然走到太後身前行禮叩拜。“你這是做什麼?”程太後疑惑地問。“太後,持盈有一事相求,懇請太後做主。”程太後先是愣了愣,從持盈的神色裡,看出了她所求之事的不同尋常,便讓身邊的女官屏退了殿裡的宮人。等殿內的宮人都魚貫地退到了殿外,程太後才緩緩開口,“說吧,什麼事?”持盈抬頭,“聽聞此次與北朝和議,官家有意要迎回祖父祖母的遺柩,可……可我爹爹他,他的遺柩也在北朝,持盈想求太後,讓官家能將爹爹和娘娘的遺柩也一並迎回來,讓他得以好好安葬。”程太後平靜地聽完,然後歎了口氣,起身將持盈拉近,讓她坐到自己身側。“元元啊,彆說是你,即便是我,一想到你母親被那樣潦草地葬在北邊,心裡也是不安,可這話我不能去對官家說……”程太後看著她,將她的手握著,輕聲問,“你可知道為什麼?”持盈看著她,搖了搖頭。程太後便解釋道,“迎回元熙帝遺柩,原本就是十三的意思,如今他才是大虞的官家,是這天下之主,與北朝和議是國事,後宮不可妄議國事,這是其一。他想迎回遺柩,無非是體恤太上皇的孝心,當初他父親的死,與你爹爹也不無關係……若要他將你爹爹的遺柩迎回來,你要他自處?他如此體恤太上皇,我若向他提出此事,那便是不體恤他,即便是太上皇,也不能如此要求他,這便是其二了。”持盈移回目光,這些道理她自然能明白,可除了來求程太後,她哪裡還有彆的法子。當初趙楨那麼多次想從北朝迎回元熙帝的遺柩,次次都被北朝駁了,這一次和議北朝親自遣使前來,態度截然不同,所以趙譽才想趁機提出迎回遺柩之事,想來北朝也不會多做糾纏。若是錯過了這次機會,即便是趙譽願意將她爹爹的遺柩也迎回來,再大動乾戈,北朝也未必會答應了。程太後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到底還是心疼,低聲道,“此事,隻有官家能做主,官家他是個什麼性子也是知道一些,他並非是那鐵石心腸的人,元元,你若真想將你爹爹遺柩迎回來,不妨親自去求求他?”“去求官家?”持盈震驚道。程太後衝著她點頭,“十三是個念舊情的人,他年少的時候,在你哥哥身旁,與你也算朝夕相見,即便有些齟齬,那也是年少不知事,他如今怎麼還會計較,你到底也是他同族的妹妹,你去求一求他,興許他就心軟了呢?”持盈目光凝滯,那些年少的舊事,在趙譽心裡算不上什麼情誼,她不會天真的覺得他會念這份舊情,她隻是清楚,要想接回爹爹的遺柩,隻有趙譽點頭才行。為了父母死後能安,即便身前是刀山火海,她也甘願一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