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譽出生在秀州青杉閘的官舍中,那會兒,他的父親秀安郡王趙希,被派至南邊,成了一方縣令。在大虞朝,趙氏皇族的子弟若承了爵,那成年之後便要出判外藩,若是不能承爵,稍有學識才乾,也要被外派為官,熟悉庶務。被派至什麼地方,其中的講究也大,例如太子一般要領一兩年京畿府尹的職,最受聖上寵愛的皇子王爺自然是去晉州這樣的龍興之地,再者便是離京近又富庶的州郡,可怎麼也都是在北邊,但凡被派至南邊去的,向來都是太祖一脈的宗室。皇族的血脈從大虞朝開國起,分為了兩支,太祖一脈和太宗一脈。兩脈之間的淵源,那還要從開國之時說起。當初亂世逐鹿,太祖太宗兩兄弟共謀天下,最後太宗輔佐兄長登基為帝,是為本朝太祖。可後來朝廷興兵北伐,太祖禦駕親征,卻在北伐途中受了劍傷,還沒等回到帝京就不幸崩殂了。當時風雨飄搖,軍心不定,太宗受軍中將士的擁護,繼承太祖的衣缽登臨帝位。太宗雖號稱有太祖托付江山的口諭,但口諭這東西最經不起考究,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朝中許多大臣都存了疑,當時京中尚有太子監國,太祖卻為何要將江山匆忙托付給了自己的弟弟?甚至有流言,太祖的傷勢本不致命,突然就暴斃,或與太宗也有乾係。可太宗靠著手中掌握的兵權,在朝中排除異己也坐穩了帝位。隻是那兩年中,太子與太祖的二皇子接連病逝,唯有年幼病弱的三皇子活了下來。外界都猜測,太子與二皇子的死並非是自然,而是太宗的意思,三皇子能苟活,也不過是太宗怕將自己若將太祖的嫡親血脈趕儘殺絕會被天下人唾罵,所以將有治國之才的太子與才學出眾的二皇子都除去了,隻留下一個最不中用的三皇子。那三皇子雖被封了王,卻不讓之藩,就一直在帝京裡,被太宗派人時時看管著,形如幽禁,最後鬱鬱而終,幸而他生前也留有子嗣,才讓太祖血脈得以綿延。自太宗朝後,曆任皇帝對太祖一脈的情感都有些複雜。兩脈說起來是同根同源,可當初太宗奪得帝位一事在天下人心中都視如謀篡,不少人都覺得太祖一脈才是正統,且不說太祖一脈是否對當初帝位被奪懷恨在心,就是他們的血統本身也是懷璧其罪。再者當初無論是太祖的死,還是太祖那三個兒子的死,都與太宗脫不開乾係,若不是太宗,不僅皇位還在太祖一脈手裡,更不會被暗殺的暗殺,幽閉的幽閉,活得膽戰心驚,兩脈之間若說有血仇也不為過。因忌憚天下悠悠眾口與後世的史筆,沒有哪一任皇帝敢將太祖一脈真的趕儘殺絕,可對他們,也視如眼中釘一般,時時提防戒備著。趙譽雖沾著趙氏皇族的血統,可有些不幸,他托生到的,是太祖這一脈。他的父親趙希,便是太祖三皇子的七世孫,因無法承襲爵位,便偷偷參加了科舉,後便被派至秀州為官。秀州不僅在南邊,還偏僻貧瘠。趙譽的三哥出生的時候,父親就已經出京到秀州了,轉眼十餘年過去,直等到家中第十三個孩子都出了世,朝廷卻一點要召他回京的旨意都沒有。曾經的銳氣被漸漸磨滅,心中的絕望一點一點爬滿心頭,明明自己不缺才氣與進取之心,卻偏因身上的血統要被壓製著,心中苦悶出發發泄,隻能終日買醉,借此來麻痹自己。在趙譽年幼之時,印象中父親就少有清醒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是將自己關在房中獨自飲酒,有時候醉了還會啕嚎大哭,抱著他要他一定要出人頭地。等到到了他十歲上,父親好像終於看淡了,願意與妻兒留那樣在秀州,不再奢望能回到京中,而就在幾年後,京中傳來了旨意,讓太祖一脈的宗親,承了爵之藩的或是在外為官的,都要送一子到京中。旨意雖未明言,可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誰都知道,送子入京說白了就是去當人質的。其實太祖一脈因一直被提防著,根本無法擔任有任何實權的職務,在朝中幾乎毫無存在感,近幾朝的幾代皇帝的態度雖變得溫和起來,甚至元熙帝對這一脈的宗親也存了些憐惜之意,可太子趙襄一直不喜太祖一脈,在他的諫言下,元熙帝這才下了這麼一道送子入京的旨意。趙希拿著旨意犯了難,聖旨隻說要送一子,可送長送嫡什麼都沒說,他一妻兩妾,膝下十三個子女,除去年幼夭歿的,剩下兩女六子,其中嫡子就三個,究竟送誰去呢?若換了彆人,自然是送最不喜歡的那個,可趙希並未那樣做,家中的孩子裡,他最喜歡的就是幼子趙譽,趙譽無論識文斷字還是馬術騎射都是他手把手教的,模樣秉性都像他,他最終決定將趙譽送入帝京。趙譽的母親知道這個決定時,差點沒哭死過去,隻怨丈夫狠心。“這是什麼好差使了?人家誰不是送個不喜歡的庶子過去,偏咱們要送個嫡幼子,”她一邊哭一邊道,“你還不清楚他去了京中會是什麼處境?他去了能有好日子過?這不是要剜我的心麼!”趙譽出生時他母親的年紀已經有些大了,能得這麼一個幼子實屬不易,心裡疼得跟什麼似的,說什麼都不肯放兒子走。趙希直接將兒子叫到跟前,“兒啊,爹爹知道你也怨爹爹狠心,你前頭還有五個哥哥,可爹爹卻將你送進了出去,父母親都不在身邊,往後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年少的趙譽低著頭不吭聲,他心裡自然是怨的,尤其是見母親哭成那樣,去了京裡無依無靠也就罷了,可一旦去了不知要什麼時候才能重新見到父母,能在父母跟前承歡儘孝。趙希憐愛地看著幼子道,“十三,你可記得爹爹曾教過你的觸龍說趙太後的典故?”趙譽抿著唇點了點頭。“那觸龍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爹爹此番之意亦是如此,你跟著爹爹一輩子留在秀州,雖是能安穩一生,可爹爹身上並無爵位,又不能為你求得恩蔭,你往後即便寒窗苦讀也未必能出頭,”趙希抬頭摸了摸兒子的頭,歎道,“你身上分明是皇族血脈,卻要與那些平頭百姓一般無二,日後想來難道不會胸中鬱結?可你若去了京中,雖艱難卻有機遇,若是運氣好,能得聖上或東朝的青睞也未可知,富貴顯達或可一搏,總比一輩子困在這小小秀州的好,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定能明白為父的意思。”聽了父親的話,趙譽想了許久,他年紀雖還小,卻明白了父親的深意。他親自去勸動了母親,最後獨自踏上了入京之路。在太祖一脈的宗室裡,送進京的都是年長的庶子,舍得把嫡幼子送去的,就趙希一個。可正因為趙譽的年紀與皇長孫趙郢相當,最後才能被元熙帝選為趙郢的伴讀。皇長孫趙郢是太子趙襄的嫡長子,身份貴重,又受元熙帝的喜愛,未來無可限量,誰不想能攀上皇長孫,即便是伴讀,也是無數人求都求不來的差事。趙譽無疑是好運的。趙郢的性子溫和寬厚,加上兩個人年歲相當,待他還不錯,所以趙譽入東宮後日子不算艱難。隻是每日寅時不到就要早起,陪著趙郢一起聽那些翰林侍講講學,午後又要陪他去校場練騎射,天天如此,不可荒廢一日。見到持盈,也是跟著趙郢一起。壽安郡主的名號趙譽在剛入京時就聽說了,元熙帝最疼愛的小孫女,太子殿下的掌珠。因太子妃生產時難產,小郡主出生時吃了些苦,後來就一直體弱,動輒便生病,所以一直將這個女兒眼珠子一般的疼著,怕她在外頭染病,很少讓她出所居的院子。趙譽因陪伴在趙郢身側,偶有機會便也會見到她,但多是在眾人之前,如宮裡各種節日慶典,她被打扮得奢華隆重,像個精致的瓷娃娃,隻餘一雙小鹿般水靈靈的眼睛,四處望著,有時和他目光相接,小姑娘不懼也不怯,反而對衝他笑一笑。雖隻見過寥寥幾麵,可她一直記得他,每每隔著眾人,她都對他笑了笑,雙唇無聲的一張一合,趙譽便明白,她嘴裡喚的是“重鑒哥哥”。重鑒正是趙譽的字。趙譽想起第一見她,她見他站在哥哥趙郢的身邊,有些好奇,便對趙郢問,“這是哥哥新得的小廝麼?”趙郢笑著搖頭,指著趙譽對她道,“他叫趙譽,表字重鑒,他呀,可不是什麼下人,同咱們是一家人,你也要叫哥哥的!”持盈心思單純,聽了便仰起頭,甜甜地叫了一聲,“重鑒哥哥!”趙譽是家中最幼,並無弟弟妹妹,更何況雖按血脈他是她的兄長,可算身份,卻與她差了太遠,聽她這麼一叫,竟有些不知所措。打那之後,她總這麼喚他。趙譽想,一定是因為自己是家中最幼,沒有嘗過當哥哥的滋味兒,所以每每聽到她這麼喚自己,心頭總是徒然一軟。她是太子的掌珠,是陛下最疼愛的小孫女,再尊貴不過的天之驕女,可他呢,他空有皇族的名頭,在世人眼裡,也不過是皇長孫殿下的伴讀而已,因身上的血脈受儘了輕視。卻也隻有她了,當真傻傻的將他視作親人,喚他“哥哥”。不久後,他聽聞壽安郡主生了一場大病,趙郢最疼他這個妹妹,便帶著他一同去看她。去的時候,持盈剛剛喝完藥,見哥哥進來,兩個眼睛睜得圓圓的,兜了滿滿兩汪眼淚,看著可憐極了。那年她才十二歲,千寵萬愛地長大,性子嬌氣得很,可她眉眼長得好看,一雙眼睛水盈盈的,便知道是撒嬌,看著也叫人無限憐愛。“哥哥,這藥太苦了,我不想吃藥,”她嘟著嘴,拽著兄長的袖子,“娘娘也不讓我出院子,日日都被關在這兒,我想出去……”趙郢聽了心疼道,“元元乖,你好好養病,等病好了,哥哥帶你去北苑騎馬,去西內看小鹿,好不好?”這樣的話,趙郢從前也說過,持盈聽了並沒有展顏,嘴上答好,麵上還是鬱鬱寡歡。為了哄妹妹,趙郢便道,“這樣吧,哥哥給你帶龍津橋的香糖果子回來,你吃了藥再吃,便不覺得藥苦了。”因她體弱,彆說外頭的小吃,就是每日的膳食,也仔細了又仔細地檢查過,又著廚房做各式的藥膳,實在談不上有多可口,平日裡太子妃也不讓她多吃那些蜜餞果子。更何況,在她看來,即便是蜜餞果子,那也是宮外的市集上的要好些,宮裡的點心做得再精致可口,也還是外麵的東西更稀罕。她一聽雙眼一亮,這下才開心地笑起來,趙譽在一旁正好看見了她眉眼彎彎的模樣,煞是可愛。“那好,到時候我讓重鑒給你偷偷送來。”趙郢想買了香糖果子哄妹妹高興,怕彆的下人口風不嚴讓太子妃知道,便差趙譽親自去龍津橋買,買完再給持盈帶去。送去的時候,持盈捧著那個精致的小木匣,歡喜得不行,他在一旁看著不由眼裡也含了笑。本是打算把東西給了她就走的,可她在院子裡悶得久了,整日見的都是身邊的那些內侍宮人,好容易見趙譽來,便非拉著他陪自己說話。“重鑒哥哥,龍津橋的夜市熱不熱鬨?”她盯著他問。他有些笨拙,坐在她身旁,垂著頭低聲答,“熱鬨。”“我也好想去看一看哪……”小姑娘很是遺憾地道,說完又問他,“京中還有哪些好玩的去處,重鑒哥哥你都同我講一講嘛。”趙譽剛到京中時,正逢其餘太祖一脈的宗室子弟陸續進京,他因此結識了不少人,那些人整日相約著飲酒遊玩,他在京中時間雖待著不長,卻也跟著去了不少地方,算長了些見識。後來進宮到了趙郢身邊就沒多少機會出去,可京中最有名的玩賞處他還是知道的,可這會兒偏偏嘴笨得很。“就,卞橋賞月,迎祥池清明放生、相國寺的霜鐘……”他想了想又道,“這些倒也沒有多有趣。”“是麼,”她支著下頜道,“可總比宮裡有趣吧。”他抬起頭來,“帝京最讓人難忘的,大約是繁華的氣象,可要說風景,還數江南要精致秀麗些。”“是了,你是從江南來的,我都險些忘了,”持盈忽然來了興致,又問,“你的家鄉,一定很漂亮吧?”提到家鄉,心裡多少有些惆悵,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答,“嗯。”他看向她,“隻是秀州有些偏僻了,倒是臨鄴城,一年四季都有好景致。”“臨鄴……”她喃喃道,“我倒是聽說過,可惜了,我怕是不可能去見一見了。”見她有些失落,趙譽有些懊惱,忽見她又笑了起來,自顧道,“可也說不準,一輩子那麼長是不是,爹爹最疼我,若日後他登基了,興許能準許我去臨鄴瞧上一瞧,到時候,重鑒哥哥你帶我去逛那些好去處,好不好?”她笑起來的時候,是最好看的,像是枝頭的春花一樣乾淨美好,她這樣笑著央求,沒人能硬著心腸拒絕。所以趙譽答道,“好。”那時兩人誰也不會料到,後來的他們會是如何到達的臨鄴城,反倒是帝京,成了人們口中的“舊都”,從此再不可及。--他送了香糖果子後回到趙郢身邊複命,趙郢問他,“那丫頭還是孩子心性,就喜歡這些小玩意兒,她高興了吧?”趙譽衝他點了點頭,腦子裡浮起她笑意盈盈的樣子,眼裡藏有細碎星光,閃閃發亮。可就在當天夜裡,東宮的宮人急著去找禦醫,因為郡主突然上吐下瀉,病上加病。禦醫匆匆趕到東宮,說郡主定然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太子急怒之下便讓人徹查,東宮裡的膳食如往日一樣,最後便查到了趙譽送來的香糖果子上。趙襄見女兒遭罪,頓時也顧不得了,等人叫趙譽叫來,一腳便將人踹倒在地。其實那香糖果子並沒什麼,是持盈本就有病在身,平日裡吃的東西都是固定的東西,貪吃那香糖果子這才引得不適。可趙襄愛女心切,更何況將趙譽選為皇長孫的侍讀是元熙帝的意思,他一向就厭惡太祖一脈,對趙譽本就不滿,便下令讓他跪在院內。持盈在裡頭聽到了,有些著急地拉著太子妃韋氏道,“阿娘,你叫爹爹彆罰重鑒哥哥了。”太子進來時正好聽見,皺著眉道,“什麼重鑒哥哥,他算你哪門子的哥哥,他們那一脈,與咱們隔了七八代,早出了五服,身上的血緣早薄得不能再薄了。”等趙襄走了,韋氏這才拉著女兒的手,跟她仔細解釋太祖一脈與太宗一脈的淵源,又囑咐道,“你爹爹向來就不喜歡太祖一脈,咱們與他們那一脈的確也算不上什麼直係血親了,那趙譽,不過就是你哥哥的伴讀而已,你將他視作一般的侍衛都人便是,彆再叫什麼哥哥,叫你爹爹聽見了,要不高興的,也不要和他親近,就是個外人罷了。”“可,可重鑒哥哥他挺好的呀!”持盈分辨道。韋氏的神色更嚴肅了,“元元,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懂得分善惡奸邪,你翁翁疼你,你爹爹也疼你,所以這會有許多人想接近你奉承你,他們會騙取你的信任,會討得你的歡心,可這些人裡,沒有幾個是真心實意的,你若輕易就信了他們,隻會讓自己成為彆人的工具,會被欺騙,會被辜負,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在這禁中大內裡,最不能輕信於人,知不知道?”持盈低著頭,不願開口。“你忘了你十六叔是怎麼沒的了嗎?”太子妃又問。“我沒忘……”她低聲道。持盈當然不會忘,她的十六叔與趙郢年紀相當,是元熙帝最小的一個嫡子,當初元熙帝對他最為疼愛,可就在他十歲那年,突然病歿了,後來才查出,有人在他的飯食裡下了毒,正是他的乳母所為。太子妃點頭,“我的兒,你就是心軟,娘娘既怕你太懂事,又擔心你不懂事,就連你那些叔伯堂兄們,也需堤防著,更何況那趙譽是同咱們這一脈有隔閡的太祖一係,今日你不過是腹瀉不舒坦,可日後真有人往你吃的東西裡摻東西呢?”趙譽就跪在院子裡,隔著窗扉,將裡頭的話也聽了個大概,他聽到持盈軟軟的聲音,十分聽話地回答,“嗯,女兒知道了。”也是從那之後,她再未叫過他“哥哥”,也如她父母教誨的那般,將他視如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外人而已。再在東宮裡相見,她的目光即便落到他的身上,也會匆匆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