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逐漸深了,安鈞寧借口受傷不便,拖著裴珩又是給她喂食又是給她倒水,折騰了許久,裴珩坐在床邊上,看著她露在被子外的兩隻眼睛,總算是喘了口氣。安鈞寧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裴珩。”裴珩轉過頭,看到她的眼神有些猶疑:“怎麼了?”安鈞寧低著頭沉默了片刻,而後似是歎了一口氣:“等我傷好之後,我想離開裴府。”頓了頓,她解釋道,“不是不想待在你身邊,我們可以時常見麵的。”聰明如裴珩,立刻就知道了她的顧慮,她是怕自己的身份待在他的身邊,落人口實。裴珩忍不住輕笑:“你彆擔心,明日我們就走。”安鈞寧睜大眼睛:“我們?”“是。”裴珩彎下身,看到她拉下被子露出半個腦袋,漆黑的眼睛微微睜大,像是一隻受驚的小倉鼠,他唇角微微勾起,伸手將被子拉高,蓋住了她的臉。安鈞寧不解:“你也要走?去哪裡?可是你是裴相啊,離開了京都你去哪?”一連串的問題攔都攔不住,不是她話多,而是真的太不可思議了。裴珩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輕聲道:“趕緊睡吧。”安鈞寧見他有欲走之勢,連忙從床上探起身,一把將他攔腰抱住:“不準走!”裴珩回頭,見她半個身子都懸在床邊,牽扯了傷口讓她吸了一口氣,他趕緊回到了床邊,伸手想拿開安鈞寧的手,卻發現抱著自己的手勁使得挺足。他回過頭,眼中有些焦急:“你不要命了?”看見安鈞寧乾巴巴地笑了一聲:“我這傷避過了心臟,沒事。”裴珩才不信她的詭辯,他坐回了床邊,將她扶著躺好,卻見安鈞寧笑意盈盈地看著他:“要你跟我一起睡。”裴珩差點從床沿邊滾下去,他板著臉:“你又胡鬨了,快睡覺。”本以為她會再糾纏不休,沒想到安鈞寧聞言乖乖放了手,將被子拉到自己的胸口:“哦。”裴珩看著她安靜的眉眼,突然有些不高興了,真的就不糾纏了麼,其實如果她再堅持一下的話,陪她也不是不可以……他坐在一旁靜靜等了片刻,卻看見安鈞寧閉著眼睛,真的打算自己睡下了,突然就覺得胸悶。他一翻身,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順勢躺在了她的身後,將她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懷裡。安鈞寧睜大眼睛,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將麵朝向了他,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放大的俊臉,雖然屋內的燭火很暗,但是安鈞寧還是看到了他臉上的兩抹紅暈。安鈞寧差點笑出了聲:“你臉紅了?”裴珩麵色一滯,死鴨子嘴硬:“沒有。”“我看到了。”安鈞寧嘀咕了一聲,身旁的人卻沒說話了,但是能感覺到他抵在她脖頸的肌膚有些滾燙,估計現在跟個燒熟的蝦差不多。片刻後,裴珩的聲音低低傳來:“你剛問我什麼?”“啊?”安鈞寧回過神,扭動了一下身子,感到他冰涼的薄唇擦過自己的脖子,身子僵了一下,臉也有些微微熱了起來,一下子有些想不起來了,“那個……就是,我們去哪?”身後裴珩將臉離開她的脖子,將下巴抵在她的腦袋上:“今天皇上下旨,在京都外給了我一塊封地。”安鈞寧頗有些意外:“可是你又不是王侯,為什麼給你封地?”“他想要我離京都遠一點。”先帝讓他輔佐三年,可是如今少年羽翼漸豐,想更快的讓人看到他的鋒芒,他在,便掩去了他的存在,讓人始終覺得他年紀尚幼不堪大任,萬事先問裴相而不問皇上,這樣的情景,並不是他想看到的。還有一些其他的原因,他不願去猜測,也不想猜了。安鈞寧愣了一下,腦海裡回憶起李弋分明的棱角,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在心內糾結,她一直以為李弋很信任裴珩,至少在她看來是。輕輕歎了一口氣,安鈞寧沒有再繼續詢問下去,伸手搭上自己腰間的那隻手,她的嘴角忍不住有些上揚:“看來你這個裴相的位置,也不好坐啊。”裴珩輕哼一聲:“嗯,所以準備帶著你一起離開,過著普通夫婦的生活,也不錯。”安鈞寧覺得心跳似乎漏掉了一拍,她猛地轉頭道:“你剛說什麼?”裴珩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抿緊薄唇,繃著臉將她再次轉了過去:“沒什麼,睡覺。”安鈞寧捏著被角,撒嬌道:“我沒聽見,你再說一次嘛。”裴珩:“……”任憑安鈞寧好說歹說,裴珩始終一言不發,安鈞寧轉過身,見他雙目緊閉,似是睡著了,但是微微顫動的眼皮卻在提醒她,他在裝睡,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安鈞寧唇角彎彎,將臉湊過去,在他的唇上輕輕落下一吻,而後轉過身,乖巧地拉了拉被角:“我睡啦。”身後的人依舊沒有動靜,隻是摟在她腰間的那隻手動了動,小心地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安鈞寧傷稍好一些後,裴珩立刻著手出發去封地。天才微微亮,安鈞寧就被裴珩抱到了馬車上,她仗著有傷在身,便堂而皇之地縮在裴珩懷裡,笑得像隻偷了腥的貓。張一刀將自己的鍋碗瓢盆往馬車上搬,正搬得熱火朝天,卻被一旁的陳伯給攔了下來,讓他不要帶些沒必要的東西加重負擔,張一刀苦著臉,委屈兮兮地又將東西給挪下來了。安鈞寧差點笑出聲。晨曦的薄霧中,地上悠悠掠過一輛線條雅致的車轍,馬車四麵皆是昂貴精美的絲綢所裝裹,鑲金嵌寶的窗牖被一簾淡藍色的縐紗遮擋。不等安鈞寧猜測來人是誰,便見一抹藍色的身影被人攙扶著下來。李雋還是一如既往高調奢華,隻是雙手拄著拐杖,臉色不怎麼好看。裴珩掃了一眼他一瘸一拐的右腿,臉上閃過一絲疑惑:“王爺的腿怎麼了?”李雋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坐在馬車邊的安鈞寧,淡淡道:“被驢踢了。”安鈞寧:“……”你才是驢,你全府都是驢!當初她可是一片好心不想他淌這趟渾水,誰知道他跟個泥人似的,她一腳下去竟將他也弄成了二級殘廢。裴珩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大致猜到了原因。李雋對上他的目光,皺了皺眉:“我昨日聽說皇上賜你封地,你若是去了,此後非召不得入京,這不是讓你遠遠地離開京都?”“聖意難為。”他看著門頭上的“裴府”二字,神情異常平靜,“你也不必擔心,京都真有什麼事了,本閣不會坐視不理。”李雋低聲道:“他是我看著長大的,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聞言,裴珩卻是笑了:“不,他如今,越來越像一個帝王了?”李雋沉默了片刻,而後似是有些唏噓。裴珩走得猝不及防,京都的大臣們也都不知風聲,此時倒是安安靜靜的沒什麼人打擾,李雋正要說些什麼,突然見一行人從遠處奔了過來,打扮皆是宮裡的模樣,走得近了,看見為首的正是柳公公。他匆匆忙忙地趕到裴珩跟前,躬身道:“裴相,皇上有事想問您。”裴珩有些詫異,他看著停在遠處的一輛明黃色的馬車,點了點頭:“公公請說。”“先皇駕崩前,曾給過裴相一個錦盒,皇上想問問,錦盒裡究竟是何物?”裴珩平靜道:“是先皇詔書。”他已經在眾人麵前宣讀,讓李弋繼承大統。柳公公微笑著點頭,鍥而不舍道:“還有呢?”裴珩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另一封詔書。”皇上似是也察覺到了李弋的轉變,他給他的另一封詔書上麵,就一句話:若新帝不仁,君可廢而重立。柳公公臉上閃過一絲訝然,而後躬了躬身,不再多言,隻是朝身後揮了揮手,一人托著一個物件走上前來,柳公公恭敬地將其拿到裴珩麵前,是一張明晃晃的令牌。“皇上說了,裴相勞苦功高,此去山高水遠,以後若是想回京都,憑此令牌,可隨時回來。”裴珩雙手接過令牌,微微頷首:“臣,謝過皇上。”頓了頓,柳公公突然道:“皇上還有一件禮物,說是要送給一位故人。”裴珩看著他,見柳公公的目光看向安鈞寧的方向,頓時了然,他伸出雙手,見柳公公在他的掌心放了一個小小的盒子。“山高水遠,裴相一路珍重。”老太監眯著眼睛,慈眉善目,眼中有隱隱的送彆之情。待柳公公走遠了,李雋眉頭蹙起,有些不悅:“他這是何意?”既然要讓裴珩遠離京都,不過就是忌憚他不信任他,如今又讓他隨時可以回來……裴珩似是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將令牌收好,隻是淡淡說了一句:“聖心難測。”遠處的馬車上,李弋看著回來複命的柳公公,略顯蒼白的臉上無波無瀾,略過遠處那抹青鉑色的身影,他轉過目光,落在了前麵的一輛馬車上,裡麵坐著一個淺綠色的身影,不時探頭看著身後站著的二人。良久,李弋放下簾子,淡淡道:“回宮吧。”安鈞寧等了許久,當晨曦的第一縷陽光擠破天空,在車頂灑下金色的光芒時,裴珩掀開簾子踏上了馬車,青鉑色的衣衫浸在明亮的光線裡,仿佛一塊無瑕的美玉。在他落座之後,安鈞寧眯了眯眼,趴在了他的腿上伸了個懶腰:“你們說什麼呢,說那麼久。”裴珩將她散在一旁的青絲整理好:“不過尋常的告彆。”他要去封地的消息恐怕已經有不少人知道了,若是有人匆忙地趕來要送彆他,李雋得幫他擋一擋。安鈞寧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而後輕聲道:“離開京都你傷感嗎?其實若是你執意不走,他……皇上也不會過於勉強你吧?”“不。”裴珩搖頭,“離開京都是我自己的選擇。”當然也正合李弋的心意。當時李弋給他提了兩條路,一是將安鈞寧送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讓她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從此他是裴相,她是庶民。二是給他封地,讓他帶她走。他不假思索地選了第二條路。放在身側的手纏上幾根溫暖的手指,裴珩低頭,看見安鈞寧伸手將他的手揣入懷中,唇角微微上揚,忽然道:“謝謝你。”他為她做的一切,她都懂。裴珩心中一動,一時有些不知道說什麼,他沉默了片刻,而後拿出了柳公公送來的盒子。“這是皇上送你的。”“送我?”安鈞寧撐著身子從他腿上爬起來,十分驚訝,她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看見裡麵裝著一對如水的翡翠手鐲,一大一小,微微閃耀著溫潤的湖綠色,一看便價值連城。安鈞寧有些驚住了:“皇上這是何意?”裴珩伸手將手鐲拿起來,將稍微小的那個套到了她的手腕:“嗯,剛剛好。”安鈞寧摸著手上冰涼的觸感,反反複複地看了許久。不過……“他送我這個乾嘛?我還以為是免死金牌什麼的呢……”安鈞寧晃著鐲子,故意在裴珩麵前顯擺了一下。“那扔了。”裴珩的臉瞬間沉了下去。安鈞寧躲開他伸過來的手,笑得格外開心:“彆,皇上賜的,扔了豈不是要殺頭?”“本閣不怕。”安鈞寧:“……”她怕。裴珩繃著臉,微微閉上眼不再理她,突然間,感覺自己手上一涼,他睜開眼看見安鈞寧將另一個鐲子套到了他的手上。“你戴著真好看,有句話怎麼說來著,美人配美玉!”“胡說。”裴珩橫了她一眼,重新閉上了眼,嘴角卻忍不住微微勾起。馬車碾過京都的青石板路,駛向荒草遍生的城外,安鈞寧打了個哈欠,有了睡意,她俯身倒在裴珩的懷中,抱住了他的胳膊,微微閉上了眼,隨著馬車漸行漸遠,安鈞寧耳邊的喧鬨變成了郊外的風聲,恍恍惚惚,往事洶湧而來,將她瞬間淹沒,那些瑣碎的記憶,在此刻無比清晰。她在鳳棲樓廚房偷吃的時候,她爬上牆頭被流蘇一鞭子抽下來的時候,她偷偷摘隱水麵具的時候,她在街上跟人打作一團的時候……最後的畫麵,是她初見裴珩的那晚。流蘇坐在閣樓素手撫著手下的琴弦,媚眼如絲,勾人心魄,她的麵前,是舒袍敞襟的隱水,他坐在桌邊手中捏著一酒杯,臉上是久違的柔和笑意。而她自己,則斜靠在鳳棲樓的窗邊,伸手挑開懸掛在屋簷的梨花燈,熙熙攘攘的街上,裴珩正紅袍加身打馬遊街,她目光定定地落在他頎長的身影上,移不開眼,忽然見他側身回眸,在她怔怔的目光中,唇邊笑意蕩漾開來,是比月色更好看的清冷眉眼。滿眼飛花略過,一切逐漸隨風消散,她靠在裴珩的懷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她做了一個夢,夢裡她坐在院中,頭發已經梳成婦人的模樣,微笑著看著麵前正在玩耍的孩童,男孩轉過頭,露出軟嘟嘟的臉龐,看起來不過四五歲的模樣,那雙大眼睛像極了她,可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卻又與裴珩一般無二。她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一下子清醒了,但是眼眸卻沒睜開,隻是在他懷中露出一個極其嬌憨的笑意。裴珩淡淡的聲音傳來:“夢到什麼了?”寧有一瞬的恍神,而後臉上染上兩抹紅暈,她睜開眼,食指放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以後告訴你。”裴珩伸手繞著她的發尾,也沒有繼續詢問,隻是突然道:“以後你就叫安寧,本閣在,護你一世安寧。”往後餘生,福禍共擔,生死相依,歲歲年年,常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