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安是被鋼琴聲吵醒的。莫紮特的小奏鳴曲。可邵一安沒心思欣賞音樂,她抬起手臂一看,八點。本想翻個身再睡,可對方似乎越變本加厲地,彈得越來越輕快,聲音也越來越大。邵一安深呼吸,打開窗戶,探頭往外看,這琴聲怎麼聽怎麼都像是從樓下的那個窗戶裡飄出來的。她一下子就清醒了。她來不及換好衣服,穿著睡衣就衝下去了。出門小跑了兩步,她心底突然生出久違的惡作劇的想法,又折回去,拿了筆和便利貼,她要讓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嘗嘗什麼叫以牙還牙。她下到二樓,鋼琴聲隱約飄來,越走近第三個房間,琴聲越來越清楚。她走近,卻差點被水地麵的凹陷絆了一跤,還好沒直接撞到門上。她低頭一看,水泥地麵缺了一小塊。她躡手躡腳地重新靠近,把耳朵貼在門上。沒錯,就是這裡。小奏鳴曲彈罷,又是一曲《彩雲追月》。嗬,兩首曲子風格相差這麼大,這人精分吧。邵一安佇立在門前,聽了一會兒,裡麵的琴聲變成了土耳其進行曲,高難度版的那種。就算他琴彈得好又怎樣?她掏出便利貼,抵在膝蓋上開始寫。“你嫌我吵,我還沒說你擾民呢。”“早上八點是我休息的時間,希望你彆發出任何聲音。”“做人真誠一點,彆那麼雙標ok?”……寫一張貼一張,看著被便利貼貼滿的門,邵一安滿意地叉腰欣賞了一會兒,又後退一步,拍了張照,隨手發給了小五兒。小五兒琢磨了半天,也沒懂邵一安發來這張照片的用意,小心翼翼地回複她:“鋼……鋼門?”邵一安覺得她跟小五兒沒什麼可說的了。笑點不同,沒法做朋友。極度的快樂過後是空虛。邵一安做完這些事,覺得自己幼稚又刻薄,又轉念一想,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不給這人點兒顏色看看,沒準以後更變本加厲。她趿拉著拖鞋,噔噔噔上樓了。可能是她這招奏效了,接下來一整天,邵一安都沒等到樓下的鄰居敲門對質。她神經質地打開門看了幾次,也沒再收到便利貼。當她第三次打開門查看的時候,心底一個聲音突然冒出來:怎麼,她是在期待對方的回應嗎?一連好幾天,邵一安都沒再收到回應,早上的鋼琴聲時而有時而沒有,她也不再上綱上線、覺得這是噪音了。再加上徐誌洋頻頻打來電話,她便把這個隻靠紙條交流的鄰居拋在腦後。她查了手機銀行,賬戶裡的錢雖然夠她生活一段時間,但不是長久之計,她需要找個新工作。酒吧也不是不能回去,隻是無法預料,徐誌洋什麼時候會出現。邵一安覺得,過去她還是小看了徐誌洋。徐誌洋是本宛城本地最大房地產開發商大川地產的公子哥。據說徐誌洋的父親,也就是大川地產董事長徐大川,一開始是靠收破爛起家的。也許是從前的日子太苦,徐大川為了彌補徐誌洋,對徐誌洋萬般縱容。徐誌洋本人跟名字一點兒也不相符。他長相不賴,出手又大方,因此受女孩子追捧。他是酒吧的老江湖,酒吧和夜店是他的主場,身邊的女孩子天天一茬一茬地換。他是什麼樣的人,大家心知肚明,卻仍有人不顧一切地往他身上撲。邵一安第一眼看徐誌洋,便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她離家在外摸爬滾打多年,這點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邵一安第一次見到徐誌洋,是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在gap酒吧駐唱,唱了幾首時下大火的民謠歌曲,接著唱了一首自己寫的歌。還沒唱完,就被老板叫過去,在舞台一旁被罵了個狗血淋頭。“我是不是說過不能唱亂七八糟的歌?”“那是我自己寫的。”邵一安平靜地回答。“會寫歌了不起?你以為你唱自己的歌就有人買賬?”老板並沒有停止他的嘲諷,“在這裡駐唱的哪個不會寫歌?真當自己是明星了!”那時徐誌洋和朋友來gap玩,恰好看到酒吧老板在為難邵一安。邵一安跟其他駐唱歌手很不一樣。臉型是標準的巴掌臉,五官卻沒有按大眾審美的“美女”標準去長。單眼皮下垂眼,天生的冷漠臉,看誰的眼神都像是不屑。化上妝後更有一種婊裡婊氣的妖嬈感。徐誌洋身邊不乏美女,見到邵一安卻覺得新鮮。他從他的卡座跑到前麵,跟老板說他和朋友特彆喜歡邵一安剛才唱的那首歌,希望邵一安能唱完。老板自然知道他是誰,臉上立刻堆滿了笑,順從了他,繼而轉向邵一安,訕訕地讓邵一安重新上台去。邵一安知道,她如果耍脾氣、背著吉他立刻走人,就又是沒錢吃飯的幾天。她又重新坐回去,但一直到結束都沒再唱她寫的歌。結束後,她領了當天的工資,背著吉他離開。剛一出酒吧門,就看到徐誌洋在門口站著,像是在等人。徐誌洋背對著她,她沒出聲,朝反方向走。剛邁了兩步,就被叫住了。“我替你解了圍,不謝我一下?”徐誌洋很真誠地說。他穿著粉色綢質的襯衫,看上去浮誇又價格不菲。“謝謝。”邵一安知道他要的不隻是一句感謝。她希望能蒙混過關,就算混不過去,也能讓他明白自己在白費力。“我很喜歡你的歌。”邵一安並不信。一個常年混跡於夜店和酒吧的老油條,身體裡大概隻對舞曲沒有抵抗力,居然說喜歡一首不成熟的民謠?那時她對吉他隻是略懂些皮毛,在任何一個熟悉吉他的人麵前都會遁形。徐誌洋這麼說,要麼是根本不懂音樂,要麼就是故意恭維她。“我想請你喝一杯,可以嗎?”“不可以。”邵一安接著往前走。徐誌洋趕緊跟上來:“為什麼?”“我不喝酒。”徐誌洋覺得不可思議,但並沒停下來:“我叫徐誌洋。”邵一安沒回應,她不可能跟一個說了不到十句話的陌生人交心。“你每天都在這裡唱歌嗎?”邵一安招手擋了輛出租車,直接鑽進車裡。徐誌洋沒再跟上來,隻是他冷得直搓手,還是一直站在出租車的後視鏡裡,直到車子拐彎,邵一安仍能從後視鏡裡看到一個點。從那以後,徐誌洋就經常到gap來,聽邵一安唱歌。而邵一安,除非萬不得已,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他。他們之間,邵一安隻知道徐誌洋的名字,而徐誌洋對她了解多少,她就不得而知了。後來邵一安在圈內知名度提高,報酬和自由度也就上去了,就算是整晚唱她自己寫的歌,都沒有人再站出來異議。後來邵一安又輾轉了幾個酒吧,想甩開徐誌洋,可每次都是,她剛清淨個五六天,徐誌洋又找上門來了。宛城的酒吧不多,挨個找也不難。漸漸地,邵一安發現徐誌洋對她的了解已經詳細到令她恐懼。他知道她獨居,了解她的生活作息,甚至在酒吧之外的地方,也能經常性“偶遇”。半個月前,她打車時發現,徐誌洋開車跟蹤她。徐誌洋雖然知道邵一安住在哪一片,但不知道她具體的門牌號。邵一安讓司機在周圍多繞了幾圈,確定甩掉了徐誌洋,她才趕緊跑回家。邵一安不喜歡與人深交,除了小五兒,她沒什麼朋友。徐誌洋就像是一位不速之客,拚命想要擠進她的生活。也是那天,她匆忙預訂了宛南大學城的房子,辭去了工作,準備離開。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徐誌洋並不是非要得到她才罷休,而是他不能接受一個女人不對他動心。至少他遇見的所有女人,隻有邵一安不愛他。邵一安坐著發愣,手機不間斷的震動讓她回過神來。又是徐誌洋,她習慣性地掛斷,卻不小心按了接聽。徐誌洋很驚喜,一上來就問邵一安在什麼地方。她阻止徐誌洋一個號碼來電,他能換一百個新號碼打來。“你彆再找我了,你找不到的。”“邵一安,我們見一麵好不好?”她剛準備回答“不好”,樓下傳來門衛大爺的聲音:“小邵姑娘,小邵姑娘。”進出次數多了,邵一安才知道門衛大爺姓李,女兒兒子都在國外,家裡生活富足,他不想跟孩子移民,自己又閒不住,找了門衛的差事做,一做就是十多年。邵一安從窗口探出頭,大爺說:“下來繳一下水費吧。”“不是按用量來的嗎?”“咱們這邊規矩和市中心的小區不一樣,每戶一個月十塊,不限量。你隻用繳半個月的。”“這就下來。”邵一安說完,才發現和徐誌洋還在通話中。她怕徐誌洋抓住點蛛絲馬跡又要順著線索找到她,隨便對付了幾句趕緊掛了電話。下樓的功夫,天又下沉了一些。邵一安繳了三個月水費,又順便去買了份炒麵。回來的路上又烏雲密布,黑壓壓的看不到邊。邵一安愁眉苦臉的,徐誌洋的電話讓她不得不回到現實,她搬離市中心,住進這筒子樓裡,然後呢?以後要怎麼賺錢?酒吧駐唱是不穩定,可至少還有收入。她匆忙離開,對未來要如何生活是一點兒都沒想清楚。明明還早,烏雲壓下來,便遮了大半的光。大風起,濕熱的風卷著雜物四處蔓延,邵一安呼吸都覺得嚼了塵土在裡麵。響了兩聲悶雷後,雨點突然不留情麵地砸了下來。雨水落下打在邵一安身上,竟是溫熱的。她加快了腳步趕回樓上。邵一安剛掏出鑰匙,就看到久違的便利貼。她竟然不自覺地露出微笑,不行,這太反常了,一點都不像她。“303的鄰居,很抱歉打擾到你。後天晚上有我在宛城中心音樂廳的個鋼琴演奏會,由於學校裡的練琴房早上十點才開放,在這之前隻能在家中練,需要加緊練習。我可以保證演奏會過後,不會再有這種情況出現。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來聽我的演奏會。”邵一安看了走廊兩邊,沒有人。她又拿著紙條端詳了半天,這麼看來,樓下住的這位,是個鋼琴家?還挺大度的,沒跟她計較那一整門的便利貼。可邀請她聽演奏會,連張票都不送,沒誠意。邵一安轉動鑰匙,拉開鐵柵欄門卻發現,兩道門中間掉落個信封。信封上沒有寫字也沒有封口,她已經猜到那信封裡會是什麼。“以為給票我就會去嗎?”雖然嘴上這麼說,她還是把信封拿了回來。邵一安從信封裡取出票來,票麵上寫著宛城音樂學院演奏會鋼琴之夜。一眼掃過去,底下演出者有五六個人。她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突然窗戶被吹開,雨水直接灌了進來。她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跑去關窗戶,毫無意外地被潑了一臉後,手上又沾了窗戶把手上的鐵鏽,洗了手擦乾窗台,接著又吃飯,轉了一圈下來,就把那票晾在了一邊。其實邵一安並沒真的忘了那票,眼看著就是演出當天了,她還是沒忍住去拿了那票。再拿起票時,她才發現票上滴了油,恰好跟票麵上的印章溶在了一起,把油印的演出時間模糊掉了。她將票舉起來對著光看,年份信息看上去竟然像2007年。她換了個角度,沒什麼變化。這票印得也太不嚴謹了。“也沒個二維碼什麼的……”邵一安翻來覆去,除了鋼印,也沒看到能用手機驗證真偽的地方,還真是簡單粗暴。應該沒什麼影響,月份和日期沒錯就行。她有那麼一瞬間,已經把票塞進垃圾桶不打算去了,煞有介事地轉移注意力,最終還是鬼使神差地,拾起票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