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池靜默片刻,道,“這就不勞大人費心了。”她起身往外走,李長陵一把拉住她,“你以為你還能進得了詔獄?看守的人如今兩人為一組形影不離,每三個時辰換一次班,還要對暗號,你想去見她,隻有跟著我。”李長陵看她未曾出言反駁,放開她道,“下了衙之後我在李家酒館等你。”他沒再多言,轉身進了裴璟的屋子。小池知道,這個約她是非去不可了。李家酒館是李家一個啞仆開的,館子很小,地方也不打眼,小池一來啞仆便關了門。小池喝著啞仆送上的梨花白,想起來其實很久之前,小姐和她,還有李長陵,他們三人其實常常會出來逛街,逛累了就來這裡吃一頓飯,品一杯酒——當年的日子,何其閒適而美好。不知為何,今天仿佛格外想喝酒。自從跟裴璟在一起後,她喝酒已經少了很多,也很少出現這樣想喝酒的時候。喝到第三壇的時候,李長陵終於從後門進來了。“你怎麼喝了這麼多,一身酒氣怎麼去?”他劈頭便訓道。“出去散散就沒了。”她站了起來,“這就去嗎?”李長陵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扔過去一套衣服,道,“你還是扮成宋章吧。”她望著他手上的食盒,“你這是……”他神色似乎有些不自然,“我給她帶點吃的。”她點頭道,“多謝你了。”他們二人再未曾多說旁的話,便一路進了詔獄。李長陵揮退眾人,拎著食盒對她道,“我在門外替你守著,一炷香時間,有什麼話快點說。”小池點頭,伸手要去接他手上的食盒,卻聽李長陵道,“時間緊張,你見完她先回去,飯菜我給她送就是。”小池雖有疑惑,卻也知道他安排出這個空檔想來十分不易,便也沒有多問。“小姐。”小池喊了一聲,快步來到清音身旁。清音麵色有些蒼白,精神仿佛也不太好,但看到她的那一瞬間眼神裡迸發出歡喜的光芒,仿佛整個人都活過來一般。“你來了。”清音聲音有些顫。“你受苦了。”小池挨著她坐下,替她理了理頭上沾的灰土,低聲保證道,“我正在想辦法,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她緊緊握住清音的手,眼裡一濕,發誓一般,“我保證。”清音微笑著拍了拍她的手,“我還能不信你呀!”她笑著,“你打小就是小機靈鬼,想要做的事什麼都能做成。你記不記得當年你為了跑出去玩,穿上我的衣服、梳著我的小辮子跑了出去,一直到快晚飯才回來——那一下午我可真是提心吊膽的。”小池也憶起了往事,也微微一笑道,“怎麼會不記得,後來被發現了,爹還命人打了你。”她用指尖輕觸清音的左手掌心,“就打的這隻手吧,當時你雖然疼,卻哭都沒哭一聲。”“其實的確不怎麼疼,老爺心疼我,手下留情了的。當時我也十分後悔,生怕你自己出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清音歎了一聲,看著她道,“現在的你,更讓人操心了。”小池咬唇道,“所以從那時候起,無論我去哪兒你都要跟著我?”清音輕輕點頭,伸出手摸了摸小池的頭發,“這些年我一直不在你身邊,日夜擔心你,還好蒼天有眼,讓你學會了本事,老爺在天之靈,知道了也一定會覺得很欣慰的。”說起江洵,她們二人不約而同眼裡含了淚水。清音伸手擦乾眼淚,勉強笑道,“對了,這些年你有沒有回過祖宅?”小池詫異,“沒有,你怎麼會突然想起祖宅?”祖宅這些年隻怕早就荒無人煙了吧?清音道,“我隻是忽然想起來,老爺臨死前其實是一直想回祖宅看一看的。”江洵臨死前是她代替自己成為江若嫣入了教坊司,所以最後一麵也隻能是由她以江若嫣的身份代替自己去見的父親。小池覺得她今日有些奇怪,問,“怎麼你之前沒告訴我?”“我之前是怕說起這些事隻會徒惹你傷心。”清音道,“但現在京城這樣危險,我想你不妨回——”“我是絕對不會丟下你的。”小池沉著臉打斷她的話,“你聽到沒有?”清音眼眶一熱,眼淚便又要掉下來,“我知道。不過大人他也會設法救我的,所以你出去躲躲我們也放心。”小池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她口中的大人是李長陵。她歎了口氣,望著清音半晌,微笑道,“他的身份有些事情也未必方便做,若我們二人聯手,勝算會大些。”她想了想,道,“姐姐,等你出來,若是你願意,不如就給他當妾吧。”清音一抖,“你胡說什麼——我怎麼能?他跟你……”“你聽我說——”小池安撫地將手放在她雙肩上,“你對他的心思,我早就看出來了。如今你入了獄,我看他也是記掛你的。人生本就沒幾件開心的事,既然喜歡,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呢?更何況我同他早就沒可能了,為什麼不成全你呢?”“你……”清音仿佛十分慚愧,雙手捂住臉,“你什麼時候發現的?”小池一笑,“很早。抄家之前,我就知道了。”清音不覺一顫。“那個時候,我雖發現了你的心思,卻也發現了他對你根本沒有想法,所以當時我就當自己不知道這件事。”小池道,“但如今……他對你畢竟不同了。”清音道,“不是的……”“你彆多想,我從未怪過你。”小池緩緩一笑,握住她的手,“那樣風姿卓然的少年,有誰能不喜歡呢?後來發生了這麼多事,我曾經怨恨過他,可仔細想想,站在他的角度對我們也是仁至義儘了。所以,若真是有機會,你又願意的話,不妨同他在一起吧。我不介意,真的。”清音既感動又震驚。她將小池摟在懷裡,一下下摸著她的頭發,欣慰道,“我的小姐長大了。”門外傳來低低的扣門聲在催促,小池替她擦乾了眼淚,“姐姐,一定要等我——等我救你出來。”清音溫柔地笑,“好。”小池起身離去。清音看著她清瘦纖細的背影,忽地眼睛一紅,喊了一聲,“小姐——”小池回頭。清音笑道,“你的頭發亂了,我幫你理一理。”小池乖巧地折回來坐到她身旁,任由她替自己整理好才離開。她一出門便看到李長陵拎著食盒在等,便道,“謝謝你。”李長陵點了點頭,“你出去時小心。”直到小池走了很久,李長陵才慢慢推開門,走了進去。“阿若。”她微笑望著他,“大人來了。”他經常喊她阿若,也許是因為這些年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一個執念,喊這個名字,就仿佛是他心裡的那個人一直在他身邊似的。她輕微地仰起頭,他望著她的目光裡似有憐惜、似有悲憫,唯獨沒有她想要的喜歡。他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過來,語調似有不忍,“阿若,我來陪你喝一杯。”“江若嫣”十分開心,“好啊,我很久沒跟大人一起喝酒了。”李長陵從食盒裡拿出一小瓶酒,一碟牛肉,一隻燒雞放在地上,自己也撩起衣袍席地而坐,斟滿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給她,“我敬你。”說罷,便一飲而儘。“江若嫣”卻是一直看著他,遲遲未曾飲酒。李長陵柔聲問她,“怎麼不喝?”“隻是覺得想多看大人幾眼。”她喝完了杯中酒,又用手拿了一塊牛肉放在嘴裡,讚道,“好吃,難為大人……還記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幾乎都記不清楚了。李長陵為了討小姐歡心,特意拉著她跑遍了京城去買小姐喜歡的東西。那日已經入夏,她陪他跑得滿頭大汗,他們二人跑到一個茶攤,他將手中用紙包的牛肉攤開遞到她麵前,“餓了吧,先吃一點。”“那怎麼行?這是給小姐的。”她稚嫩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仿佛隔了十分久遠的距離,還帶著無儘的回音。“怕什麼?我多買了一份,特意給你的。”“給我?”“剛才看你到廖記的鋪子前眼睛都亮了,你也喜歡吧?”少年的聲音格外溫和。她受寵若驚一般,抬頭望著他,卻看他微微一笑,“快吃吧,不會告訴你們小姐你這麼貪吃的。”“我才不怕呢,小姐又不會罵我。”她捧著牛肉吃了半飽,一邊為小姐慶幸姑爺如此體貼,一邊卻又說不出自己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李長陵又將酒杯斟滿,笑道,“你貪吃的樣子,沒那麼容易忘。”“江若嫣”笑出聲來,這次不等李長陵將酒遞給她,便搶過來一飲而儘。熱辣的酒嗆得她重重地咳了幾聲,李長陵忙過來拍她的脊背,溫和道,“彆著急。”她搖頭擺手,仿佛已然醉了一般高喊,“我沒事大人,你還沒喝呢!”李長陵立刻端起酒杯喝完,又替她滿上,道,“這最後一杯……”她搶話道,“這最後一杯,我敬大人。”她端起酒杯,凝視他半晌,道,“我希望大人有一天,可以得償所願。”李長陵微微怔忡了一下,雙手端起酒杯,“多謝你。”三巡過後,李長陵從袖內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兒,遞給她道,“此藥服下,肺會有些疼痛,接著會有風寒的症狀,大約七日後會得風寒而死。”她微笑著接到手裡,隻覺得這個瓷瓶兒很暖,還殘留著他的體溫,她輕輕點了點頭,“多謝大人。”李長陵查完顧嬸之後,就過來同她說顧嬸突然搬走消失了,看痕跡應該是被秦寧的人抓走了。顧嬸是個女子,曾經去過她家裡內宅,見過她和小姐,她一定是發覺了什麼才會被秦寧抓走。如果顧嬸真的出來揭發她們,小姐的真正身份也許就會暴露。何況她隻要在詔獄一天,小姐就一定會想法子救她,便又多幾分風險。李長陵道,“這是我的決定。你要怨恨,就怨恨我。”她輕柔地笑了笑,“我怎麼會怨恨大人。”她打開瓷瓶兒,閉著眼將裡麵的東西全數倒入口中。李長陵不忍道,“為了避嫌,接下來我怕是不能來看你了。”她慢慢地睜開眼,“大人,你能……抱抱小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