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大人問她送盒飯之人是誰時,我猜出來的。”小池道,“大人呢?”裴璟道,“她一開口,我便有所懷疑了。你記不記得我們在茶樓聽說書先生講陸氏姐妹故事的時候,先生對他們姐妹二人的評價?”小池回憶片刻,道,“姐姐聰慧端莊,妹妹靈秀可愛。”“不錯。”裴璟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麵,“不知為何這一句評語我一直記得很清楚,所以當第一眼看到牢中那個女子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容貌可以相似,但氣質總會不同。“她身上的沉靜是從心底散發出來的,而且言談間,她似乎已經有些心如死灰,若非你提起她還有一個親生姐妹在世,隻怕她連話都不願多說。那麼究竟是為什麼,一個人竟然不怕死,甚至有些想去死呢?”裴璟淡淡道,“因為她的丈夫,已經死了。”裴榮恍然大悟道,“所以自從她丈夫死後,她就沒有活下去的欲望了,又恰好不忍心自己唯一的妹妹冤死,所以乾脆替妹妹頂罪?”裴璟歎了一聲,“大概是如此吧。可見即便她妹妹做了那樣的錯事,她還是願意為她付出性命,這大約就是姐妹親情吧。”“這……”裴榮忍不住道,“她們膽子也太大了吧。”“這隻是猜測,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要去見一見衛讓的姨母。”裴璟道,“你明天去查查她是什麼人、住在哪裡?”裴榮答應了一聲。小池似是有些微微出神,又聽裴璟道,“看來是時候去見秦熙一麵了。”“我陪你。”小池下意識道,“秦熙那裡有些危險。”裴璟道,“我以大同通判的身份前去,他再如何跋扈,也不敢大庭廣眾之下對朝廷命官下手,你放心吧。”“他府裡……”小池本來想說秦熙府中的布局有些奇怪,但後來一想裴璟什麼都不知道反而還安全些,於是換了話題道,“大人打算什麼時候去?”“就這幾日吧。”“秦熙很愛聽曲,最近常常請陽春坊的姑娘去聽曲,我想……”“不行——”裴璟斷然拒絕,“你想都不要想。”小池不料她話還沒說完便被裴璟駁回,於是道,“你好歹聽我把話說完,我是想扮成姑娘的丫鬟,我得知道秦熙的行事風格。”裴璟臉色緩和了幾分,卻依舊道,“那也不行,秦熙那邊我來處理。或者——你有什麼非去不可的原因嗎?”小池看到他冷淡下來的神色,隻好道,“是,我覺得秦熙的府裡有些奇怪。”“哪裡奇怪?”裴璟皺眉。“他府內布下了奇門遁甲,府內的丫鬟說是一個月多前剛改的布局,我懷疑他跟一個江湖門派有牽扯。”小池無奈道,“裴大人,你就準我去吧,不然早晚我也要在夜裡用輕功去探。”她看裴璟雖不說話,神色卻有些鬆動,不覺湊過去道,“大人,如果我們真的要對抗秦熙,越早了解他越好,否則隻會讓我們自己陷入被動。而你不會武功,有些事情你是看不出來的。若秦熙當真與那個江湖門派有關聯,我就得提早去搬救兵了。”裴璟心裡明白她說的是事實,再加上她聲音軟綿綿地在自己耳旁飄蕩,仿佛有種魔力一般,裴璟不自覺道,“好吧。”小池輕輕一笑,“多謝裴大人。”裴璟問,“在大同你還有認識的人?”“我之前為了追查老爺留下的那幅畫,曾經來過大同,當時認識了那麼幾個人。”小池笑道,“狡兔三窟,像我這樣的大盜,自然得多備幾個地方。”然而剛說完這句話,她表情慢慢變得僵硬,耳邊想起了師父曾經的話。“我們這種盜賊,無論何時,千萬切記對任何人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蹤,即便是對你的師父。”“你去吧,找到你的藏身之處,若是這次連我都找不到你,你便可以出師了。”她行事向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為何今日竟對著裴璟說出了一句這樣的話?究竟是因為過於信任他,還是沉溺於他營造的這一份輕鬆而溫馨的氣氛中而喪失了應有的基本防備?“小池?”裴璟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怎麼?有不舒服嗎?”裴璟伸手輕撫她的額頭,小池偏過頭去,想起了這些日子裴璟同自己經常如此,突然故作姿態又顯得有些刻意,於是道,“沒什麼,突然想起了一些事。”她起身道,“我先去睡了,明日還要去見個老朋友。”裴榮不解地盯著小池離去的背影,“大人,小池姑娘是怎麼了?”裴璟問,“她方才說了句什麼?”裴榮回想片刻,道,“狡兔三窟,像她這樣的大盜,自然得多備幾個地方。”他思索片刻,“這也沒說錯什麼啊。”裴璟看著桌上的那盞油燈發出昏黃的亮光,似是有一陣極輕微的風吹來,燈火因為驚懼瑟縮了一下,很快便又如先前般明亮。他微微歎息了一聲,“你不懂,但這件事情隻能靠她自己想通了。”陽春坊是大同最出名、最大的玩樂場所,小池隨便戴了張男人麵具走了進來,笑著道,“我想見流螢姑娘。”老鴇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喲,我們流螢姑娘可是有點貴。”小池掏出一錠銀子,道,“二十兩,聽兩首曲子,一盞茶的時間,如何?”有這種好事老鴇自然是笑著應了,流螢用輕紗遮麵,拿著琵琶,盈盈一拜,軟語道,“不知大爺想聽什麼曲子?”小池微笑道,“時隔三年,我們流螢姑娘的派頭可大多了。”流螢一怔,驀然抬頭,驚喜交加,“阿魅,是你?”她忙放下琵琶,拽掉臉上的輕紗,快步走過來抱住小池,“當年一彆,還以為再也沒機會見到恩人了。”小池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很快便反應過來,“你來找我,可是有什麼事嗎?”“什麼都瞞不過你。”小池看了一眼門外,道,“我想見秦熙,聽說他這幾日都點你聽曲?”流螢壓低聲音道,“是,他最近是常點我。可是你怎麼會想見他?”小池微笑看了她一眼,流螢知道她不能再問,歎道,“好吧,等下次他點我的時候,我提前派人告訴你。”“不用。”小池道,“等他下次點你的時候,我自會來找你。”一連幾日裴璟都沒找到什麼機會去見秦熙,被張釋之按在衙門處理征兵的事宜。張釋之得空的時候問,“裴大人,你那個小廝裴榮,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跟在你身邊的?”裴璟正在落筆,聞言一滯,“他是從小陪在下官身邊的。”“喔。”張釋之輕輕應了一聲,便不再多問。裴璟反而笑道,“怎麼,大人似乎對下官的小廝十分感興趣?”“哪裡。隻是長得眉目間有些像故人……”裴璟皺眉,“故人?”張釋之心念電轉,如果真的是那個人,應該在教坊司,怎麼可能在這裡,難道這中間有旁的緣故?他笑了一聲,改口道,“喔,倒是有些像故人家中的一個仆人,所以有此一問。”“原來如此。”裴璟落筆從容不破,“大人可有興趣再見他一麵?”張釋之懷疑自己聽錯了,愣了良久才道,“你說讓我見他?”裴璟轉過頭道,“我看大人同他頗有緣分。”“也好。”張釋之看了裴璟一眼,整個人忽然認真起來一般,又重複了一句,“也好。”張釋之與小池再次見麵的時候,小池仍舊裝扮成“裴榮”的模樣。月至中天,雖然裴璟已經跟他打過招呼小池會在深夜前來,但張釋之在書房看到她突然出現的時候,仍是有些震驚。不過他很快便恢複如常,指了指麵前的椅子,“請坐。”炭爐上燒著一壺沸騰的水,張釋之親自替小池倒了杯茶,誰料他卻不小心碰翻了茶杯。“實在對不住,本官有些笨手笨腳的。”張釋之拿出手帕去替她擦拭,一眼便看到“裴榮”纖細的腕骨垂在腰間,他怔忡了片刻,便聽小池低聲輕吟,“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頓了頓,小池道,“大人不必試了,是我。”張釋之彎下的身子慢慢起來,他盯著小池的眼睛看了許久,似有感歎,“沒想到,真是沒想到。”“我自己來吧。”小池慢慢拂去落在身上的茶葉,笑道,“當日招待大人,已是許久前的事了。如今想來,倒仿佛夢裡一般。”“往事不可追啊。”張釋之感慨道,“這些年,辛苦你了。”小池微微搖了搖頭。張釋之問道,“裴璟他是不是?”小池疑惑地看著他,張釋之愣了片刻,警覺道,“怎麼,你不知道嗎?”“知道什麼?”小池麵帶微笑,張釋之卻看得出她的微笑十分疏離,他想了想,道,“老師被抄家前一個月,曾托人給我帶來一個口信。”小池驀然抬頭,“你說什麼?”“你果然不知道。”張釋之似有不安,來屋內來回踱步道,“是了,你自然不知道。”小池急道,“信裡說了什麼?”張釋之在桌麵停住腳步道,“老師既然沒有告訴你,那說明……”“我不明白。”小池感覺心底有一片寒意,“你的意思是老爺知道他要遭難,所以提前帶了口信給你嗎?怎麼可能?為什麼我和小姐都不知道?”小池肅然道,“大人,老爺說了什麼,你得告訴我。”張釋之思索片刻,突然道,“不對,若你不知道,你怎麼敢過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