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彼岸雙生巳時剛到,天色卻已晦暗不明,大片雪花如鵝毛般撲簌落下,打在裴榮臉上,裴榮向車內喊了一聲,“下雪了。”小池掀開簾子便有一股冷氣湧進馬車,她卻渾然不覺,隻略微咳嗽了一聲,側頭看了一眼灰青色的天,道,“看天色,隻怕我們今日出不了山了。”裴璟與她一路同行月餘,知道她有提前探路的習慣,不覺伸手放下車簾道,“你的內傷還沒好,小心寒氣入侵。昨日我同山民打探過了,前麵不遠有座破廟,我們今晚就在那裡歇息,你就不必再浪費輕功探路了。何況這一路都相安無事,若有人要殺我,沒道理在路上不下手,反而快到了大同才下手。”小池看著裴璟,不覺笑了。自從得知她女子的身份以來,裴璟就仿佛換了個人一般,這一路上不僅任何事都不用她動手,還將她照顧得極為妥帖。但凡遇到鎮子總要量力抓些對她身子有益的藥為她煎服,還替她準備了手爐,又絕對不允許她駕馬車,隻是他和裴榮二人換著來,若非他實在不會輕功,否則隻怕連探路都用不著她了。裴璟看著她的眼睛半晌,溫聲道,“你笑什麼?”小池緩緩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麼,隻是覺得,自從知道我是女子後,大人仿佛有些……”裴璟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那是自然,你一個女子遭遇了這些事情,還落得一身傷,實屬不易,身為男子,我自是要多看顧你一些。”小池挑眉道,“難道不是因為大人差點害死我而內疚嗎?”看裴璟臉色微微一變,小池忙改口道,“我開玩笑的。”裴璟抬起頭,望著她認真說,“內疚,自然也是有的。”裴榮“籲”一聲猛地勒住馬,裴璟和小池同時感受到一陣劇烈地顛簸,裴璟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小池,卻看到小池瞬間放下手爐,身形一晃,已經飛出了馬車。馬車顛簸了幾下終於停下來,裴璟穩住身形掀開車簾,“怎麼回事?”裴榮忙道,“沒事沒事,就是路上有塊大石頭,我沒注意。”裴璟下車望了一眼,“小池呢?”裴榮一臉驚愕,“她不是在車裡嗎?”裴璟歎了口氣望著遠方的天空,隻得耐心等待。天色暗得有些快,沒多久便黑了下來,還好小池很快回來,落在馬車上道,“我看了看方圓幾裡,應該無事。”裴璟望著她一身風雪,伸手道,“無事便好,快進來。”他又轉頭對裴榮吩咐,“小心駕車。”天色已然全黑,裴璟伸手替小池拂去身上的風雪,將手爐遞給她,歎道,“你這身子你倒是全然不愛惜。”小池道,“你放心,我沒怎麼用內力。”裴璟忽然盯著她道,“你這樣保護我,到底是想得到什麼呢?”小池一怔,便聽到車外裴榮喊了一聲,“到了到了,終於到了。這破廟還怪不好找的。”叫喊聲恰好打破了兩人尷尬的氣氛,裴璟掀起車簾,替裴榮打掉身上的雪花,道,“你安置馬車,我去周圍撿些柴火。”小池下車道,“還是我跟你一起去吧。”裴璟道,“你不是已經探過了嗎?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看她神色間仍有幾分擔憂,他伸手摸了摸她懷中的手爐,道,“快進去吧,手爐都要涼了,你再站在這裡,我的心思可就白費了。”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她眼前,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鼻頭一酸。這樣久的時間裡,她已經習慣了無論做什麼都獨自一個人,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關心過她,很久沒有人在這樣寒冷的歲月裡給她一點點溫暖。她望著裴璟微微一笑,,未曾堅持,隻點頭安安靜靜地走進了破廟裡。破廟雖冷清破敗,頭上總歸有瓦遮頂,黑暗之中借著雪色,小池看到了佛像那雙微微垂落的雙眼,仿佛懷著巨大的慈悲之心。裴榮進來點上火折子,找了很久都沒找到一盞油燈,不覺道,“看來這裡不常有人來。”說話間裴璟已經撿了柴火進來,三人生火之後,裴榮將帶的乾糧放置於柴火附近烤,小池放下手中的手爐,拿起腰間的酒喝了一口,然後遞給裴璟,“要不要暖和一下?”裴璟緩緩搖頭,裴榮卻搓了搓手,“我想來一口。”小池將酒囊扔給他,裴榮喝了幾口方覺得肺腑之間暖和下來,不覺道,“沒想到下這麼大的雪。不過——”裴榮望著小池的臉,糾結道,“小池姑娘,你這張臉……是真是假啊?”小池平靜地看著他,“你覺得呢?”裴榮就著火光湊近了去看,卻被裴璟一把拽了回來。“大人!”裴榮不滿道,“大人被貶到這個地方全怪她,她還不肯以真麵目示人,實在是……”裴璟拿起火邊的燒餅吹了吹,遞給小池,對裴榮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從前有個盜賊,他溜進一戶人家本來隻想偷點東西,結果不巧被這戶人家的公子瞧見了樣貌,不得已,盜賊隻好殺了這位公子……”“大人!”裴榮吼道,“我不問了還不行嗎?哪有你這樣嚇唬人的,我可跟了你二十年了。”小池笑了一聲,忽地起身一揮袖將整個火堆撲滅,低聲道,“小心——有人來了。”裴榮安靜下來仔細聽了聽聲音,道,“哪有人?”“噓——”小池低聲,“彆出聲,我去看看,你們先躲起來。”“你小……”裴璟的話還未出口,小池已經不見了。沒多久便傳來馬車的聲音,裴璟忙拉著裴榮躲到了佛像後,有人罵罵咧咧進來,“都說了要下大雪還非得趕路,倒是走啊!”“閉嘴。”另一個人道,“你不要命了?”那人不敢再抱怨,二人點起火折子,終於看到地上剛剛熄滅的柴火,道,“誰?誰在這裡?”小池不知何時已悄然回到裴璟身邊,她示意裴璟走出去,道,“各位官爺,我們是去大同探親的,路過此地突遇風雪,所以進來躲一躲。”那兩個人鬆了口氣,道,“走走走,這裡沒你們歇息的地方,大同總兵的夫人要在這裡歇,閒雜人等一律退避。”裴榮怒道,“就算是總兵夫人也太不講道理了吧?這麼大的雪讓我們去哪兒?豈非是故意想凍死我們?”其中一人猛地抽出腰間的刀,惡狠狠道,“不想被凍死?那我不妨給你們一個痛快。”裴榮看到他的刀便縮了回去,側頭看了一眼裴璟,裴璟剛想說話,便看到一個丫鬟走了進來,道,“怎麼回事?還沒收拾好嗎?”其中一個士兵打扮的人道,“這裡有旁的人,還請夫人再等一等。”那丫鬟輕蔑地掃了他們三人一眼,甩頭出門,厭惡道,“利索點。”待丫鬟走後,那士兵吐了口唾沫,亮出腰間的刀,“你們走是不走?”門外瑩白的雪光與廟內昏黃的微火相映,火折子的火苗忽大忽小,照著那二人的臉龐越發詭異和凶惡,小池冷笑一聲,向前走了一步,卻被裴璟拉住胳膊。裴璟捏了一下小池的手腕,站在她和裴榮身前,向兩個官兵道,“我記得大同總兵的夫人兩年前過世了,也未聽聞他新娶了夫人,不知這位夫人是何人?”兩個士兵對視一眼,其中一人拱手道,“敢問尊駕是?”裴璟道,“在下乃新上任的大同通判裴璟。”先前嚷嚷的士兵收回刀,上下打量一眼裴璟,似是不敢置信的模樣,另外一人則恭謹道,“原來是通判大人,小的們冒犯了大人,還望大人恕罪。大人請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回稟。”他推了身旁的人一把,“大力,給大人把火點上。”大力雖撇了撇嘴,卻不敢多言,老老實實將柴堆點著,方才退了出去。裴璟問小池,“你剛才出去可發現了什麼嗎?”小池緩緩搖頭,“隻是一個總兵的妾氏而已,並未發現其他可疑之人。”裴璟抬眼看到她身上的雪花,因來不及拂去都已經沾濕她的發間,而額間一處肌膚已在這一點點融化的濕潤間浮起了一層極薄的皮,雖然知道是人皮麵具,裴璟仍是被鼓起的皮嚇了愣了一下。小池看他神色不對,立刻伸手摸了摸臉皮,將頭發鬆了鬆,恰好蓋住那塊肌膚。不遠處的風雪中傳來女子尖細刻薄的聲音,“一個通判而已,就是知府大人來了也要賣我們總兵麵子。”後麵的聲音卻是小了許多,似是有人製止了她。小池譏笑道,“底下一個妾都敢如此,看來這大同總兵平日裡很是跋扈了。”裴璟看了她一眼,“這大同總兵平日是否跋扈你不知道嗎?”他聲音冷淡下來,“你不就是因為這個才跟我來大同的嗎?”小池微微一驚,便看到一個女子被前呼後擁進了破廟。那女子麵容極美,美到除了這一張臉,眾人竟一下子忘了去關注她的其他任何事情。那女子目光極為清冷地向這邊掃了一眼,道,“你們找塊布隔開吧。”她周圍的士兵丫鬟立刻忙碌起來,將原來就不大的破廟用布分成幾塊地方,裴璟三人隻分得一塊極小的地方,剛剛夠躺下來。裴榮還想理論,裴璟道,“罷了,睡吧。”因地方極小,裴璟幾乎是挨著小池躺下,這一路上他們也有露宿山野的時候,但都未曾有距離如此近的時候,裴璟望著小池瘦弱的後背歎了口氣,將被子往她那頭挪了挪,方才慢慢地睡著了。也許是因為有外人,所以他睡的並不踏實,半夜醒來感覺身旁有一陣涼意,伸手一摸,卻發現小池已經不見了。他頓時徹底清醒過來,柴火不緊不慢地燒著,廟外還有幾個士兵巡夜走動的聲音,他伸手將小池放在地上的手爐拿在手裡,便聽到圍布的那側傳來一聲尖叫,“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