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回憶裡,韓雲之說起了一個“鶴衛”的故事。他說千裡之外有個古波斯國,國中有個國王,花重金養了許多鶴。有個大臣上奏,國王就對他的臣子說,鶴最靈敏,是為了守衛宮廷抓小偷的。但有一天,當那些鶴終於撲騰飛起,發出警報,侍衛長想都沒想立刻帶著一大堆士兵殺入皇宮。卻發現在那裡,那個大臣暗藏了許久,正準備刺殺國王。這時候大家才明白——那些鶴根本不是用來防小偷的,而是有內奸時的警報。“怎樣?”他笑著問道,“好,還是不好?”他問向的是坐在他身前的葉帥,也是小雲子,也是葉吟雲。“好聽是好聽。”葉吟雲答道,“但是……”“但是?”“韓兄你的故事,不是刺殺,就是暗害。”那時的葉帥笑得單純,“頗為嚇人。”韓雲之的臉青了青,沒有說話。葉吟雲卻窮追不舍:“你這說故事的人,就不害怕嗎?”“不怕。”韓雲之環視一周,輕聲回答,“在這裡,我不怕。”“唉……”如今的葉吟雲一聲長歎。就在此時,突然有一隻手撫上了他的背。“嗯?”葉吟雲抬起眼睛,看見了小府兵的臉。說來可笑,阿倫曆經一番險境,現在麵上眼淚鼻涕痕跡還沒乾,可他竟顧不上擦,隻是匆忙跑到葉吟雲身邊。“仙長是不是又難受了?”阿倫關切問道,“去裡間休息一下?”葉吟雲本想搖頭說沒事,但看他貓抓一樣的大花臉,終究還是“嗬”的一聲,苦笑出來。“仙長?”阿倫摸不著頭腦,“仙長你笑什麼?”“嗯。”葉吟雲沉吟片刻,“我想起剛和雲之兄相識之時。”“對哦,仙長看起來和這……這,這人認識?”“是啊。”葉吟雲艱難地吐出兩字,就低下頭來,再未多說。一個多年來從未解開的謎題在他麵前悄然顯現出答案,他不想告訴阿倫,也不想告訴任何人——方才一番戰亂,韓雲之的衣衫已被儘數撕裂,露出瘦削的左臂來。在那左臂之上,也紋著繁複的北鬥蓮花圖案。乍看之下,與那銅鑼番僧一般猙獰可怖。但仔細一看,卻可發現,那些番僧乃是自皮肉直接紋上,而韓雲之的紋身,卻似乎在遮擋其他的圖案一般。那是一個細小的烙印。葉吟雲還是辨認出,那是官府加蓋於罪人之身的印記。“雲之兄,難怪……”難怪印象中的韓雲之很少說話,也很少笑,也不讓人看他更衣,被笑女裡女氣也死活不改。他很少相信彆人,時刻提防,每件事都要親自過目。為此葉吟雲沒少把夜查的活推給他乾,當時不過是尋常之事,在這時過境遷的今日,他終於覺出了其中深意。韓雲之的烙傷,顯然是他幼年時便刻下。看來,他曾是某位重罪之人的子嗣,尚未長大,就被牽連。“那人”不許互相探問夥伴身世,而那時的葉吟雲自己也是一團亂麻,他從未問過,韓雲之是經過了多少恐怖的經曆,才成為一個連說故事都要想著暗殺和防備的人。他隻清楚,說起“鶴衛”那個故事之時,韓雲之的笑容是完全沒有自覺。“原來如此,在北鬥衛裡的一段時光,是你一生唯一平靜的生活麼,嗬……”在那裡,韓雲之是全心全意地信任著兄弟們的。但,這唯一令他不驚不懼的地方,唯一平靜的棲身之所,最後還是被打破了,而且,還是被他們自己,親手打破。想到此間諷刺之處,葉吟雲不禁又長歎一聲。他看著地上的韓雲之,現下看來,眼前的人縱然富可敵國,權傾平康,是人人都要納頭便敗的黑市頭目,可他依舊要吸食五石散,濫用強身藥,還在身邊放了一個精通藥理的藥師。即使手握他人的生殺大權,他的內心仍然無法平靜。唯有借助藥物,逃進無所不能的幻覺與強大之中,他才能逃避那如影隨行的恐懼。“你真傻,韓兄。”葉吟雲輕聲低吟,“那件事,逃不掉的……”地上的韓雲之仿佛聽見了這句話,他發出一聲聽不清楚的低吟。“……我清楚的。”葉吟雲聲音滿是傷感,“我比誰都清楚。”他就這麼半跪著,滿是塵土的道袍披散開來,落拓的道士和平康坊的黑市頭兒靜靜地麵對,過去的回憶如同潮水般湧上來,掩蓋了周圍的一切事。包括忙碌的月華,和一直站在一旁的易小淵。此刻的易小淵,已在旁邊立了許久。他手握長刀,隨時戒備韓雲之要起來。然而隨著時間越久,他的眉頭就皺得越緊。他擔任金吾多年,自然也是一眼認出了韓雲之傷痕,加上他又是平康黑市頭兒,哪怕倒地不起,易小淵也在心中泛起了嘀咕。怎會那麼巧,他們剛好是舊識?不會在謀劃些什麼,等我跳入陷阱吧?就在這時,一直立在葉吟雲身側的阿倫像是下定了決心,脫口問道:“仙長,我想問你,你可知……可知一件事?”葉吟雲肩膀一動,如夢初醒。旋即他笑道:“你問。”“……”阿倫遲疑片刻,終於說出,“北鬥衛?”“什麼?”“真的有北鬥衛麼?”“呼啦——”葉吟雲尚未回答,躺在地上的韓雲之突然伸出手,猛地抓住葉吟雲手腕。葉吟雲不由得一驚,遠處的易小淵也立刻戒備,拔劍跑了過來。然而站在一旁的月華卻不緊不慢,用白皙的手掌在韓雲之的手腕上一拍。隻聽清脆的“啪嗒”一聲,韓雲之的手無力地滑落了。“好了,沒事了,他已回複神智,不要驚慌。”葉吟雲有些發愣。遠處的易小淵鬆了口氣。“哎哎哎,你們誰把韓頭扶進去啊。”月華笑道,“總不能讓我一個小姑娘做這事吧?”“……我來吧。”葉吟雲正巴不得,便彎下腰,將他架了起來。然而他還未直起腰,就聽見一聲冷冷的呼嗬:“慢著——我也去!”葉吟雲不由得在心中冷哼一聲。韓雲之倒下之處,距離他那間奢華內室,不過數十步。葉吟雲架著他,大步走著。平康坊案雖破,可他心中尚有數件疑問,恨不得喚醒韓雲之詳細問問。可易小淵抱著長刀,跟在身側,他知道自己一開口便會被懷疑,隻得沉默。片刻後,三人已來到內室,葉吟雲繼續向前,將昏睡的韓雲之安置於虎皮榻上。易小淵站在內室之中,脫口問道:“我的劍呢?”“那藥師拿著。”葉吟雲回答,“應該在簾後。”“好。”易小淵答應一聲,轉身往簾後走去。他兩手拉住簾布,猛一拉開。下一刻,葉吟雲聽見震耳欲聾的聲音:“哇啊啊啊啊——”“怎麼了?”葉吟雲問道,“易大人你怎麼了?”“哇哇哇,剛才,我,哇啊,其實是,在……在這裡?!”他方才一直在睡,根本沒發覺這木齒輪的可怖,現在見了,即使粗心如他,也不由得感到一陣後怕,兩腿酸軟,幾乎跪倒在地。葉吟雲看他模樣,不由得啞然失笑。“你你你,”易小淵回過頭來,“你把我我我從這這這個地方救下來的?”“易大人莫慌。”葉吟雲笑道,“已經過去了。”易小淵看看身後那滿是血肉的齒輪,又回頭看了一眼葉吟雲,突然“撲通”一聲,真的跪下了。葉吟雲還當他怕得很了,正準備去攙扶。突然聽見他說道:“我易小淵知恩圖報,從不欠人情。”“嗯哼?”葉吟雲並沒有放在心上。“先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他大聲說道,“今日我聽憑先生調遣——”“哦?那我想喚……”“隻要先生不做可疑之事。”易小淵行了一禮,“我什麼都聽先生的。”……那不還是一樣。葉吟雲心中不由得苦笑。話雖如此,但表麵功夫,還是要做。他隻得笑道:“不必行此大禮,易大人,還是如過去一般便是。你快尋你的劍吧。”易小淵答應一聲,便在簾邊翻找起來。在他找尋之時,葉吟雲將頭扭過去。他見韓雲之仍在昏迷,心想若喚醒他,想必短時間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現下情況緊急,還是任他昏睡罷了。這樣想著,葉吟雲微微躬身,行禮道:“雲之兄,我走……”“小……雲……子……”低頭之時,葉吟雲聽見一個模糊的聲音。他趕緊猛地抬起頭:“雲之兄!”榻上的韓雲之仍閉著眼睛,嘴唇以看不見的幅度輕輕動著,喉嚨裡響起模糊的聲音。“龍……涎……香。”然後他似乎用儘了所有的力氣,頭一歪,又一次倒在了榻上。“什麼?龍涎……龍涎香?”一道冷光閃過葉吟雲的眼睛。“糟了!”他大喊一聲,不得易小淵拿起劍,就往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