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的道人,月華一臉狐疑。原以為要和這人惡戰一場,如今卻隻能奉上紙筆。此刻的葉吟雲站在榻前,一手執筆,一手挽袖,在紙上寫起字來。牆角四人也不知發生什麼,躲在角落戰戰兢兢。“好了。”葉吟雲抬起頭,“娘子,請將此物轉交韓頭。”“這是何物?”月華低頭,神情由狐疑變成詭異,“道長,你還好吧?”說話間,她竟伸出手,去摸葉吟雲前額。葉吟雲一下猝不及防,來不及躲,就這樣讓她的手覆了上去,手小而涼,葉吟雲不由得有些吃驚。他並非動了男女之心,而是驚訝,這女孩談論殺人打鬥,如其他女孩說起針線女紅般平靜熟稔,但關心起人來,卻不失少女的溫柔體貼。她到底是什麼來頭?葉吟雲不由得揣測起來,不過現在顯然不是討論此事的時候,他看著月華縮回的手,低聲道:“我按韓頭要求辦事而已,人,貧道已殺,娘子請替我轉達便是。”月華抽抽鼻子,摸不著頭腦,隻得說道:“好吧,韓頭怪罪下來,也是你的事兒。”說罷,她捧起那寫有字的紙,出了囚房。不過片刻,便回來了。她剛踏進囚室,就聽見那四人“咿——”的恐懼之聲。葉吟雲倒是不驚不懼,負手問道:“娘子如何?”“韓頭說,”月華一字一句說道,“有請。”“好。”葉吟雲胸有成竹,“娘子請。”月華將袖中紙往榻上一放,二人一前一後,出了囚室。剩下四名人犯麵麵相覷,還是那白麵郎君大膽些,他不顧束縛,挪著身子,一下一下地到了那榻前,仰頭一看。那紙上不過五個字,上書“葉帥”,下書“葉吟雲”,上方二字還抹了一個巨大的叉號,仿若死囚臨行之前胸前掛的木牌,但,終究是紙上談兵。“這就是殺人?”郎君不解,“殺了誰?”這邊,囚室中四人尚摸不著頭腦,那邊葉吟雲已被月華引著走入一間屋中。還未進門,已有一陣肥厚食物之香氣飄來。月華輕聲道:“韓頭,人來了。”此處與囚室一樣,同處地下,隻是其中金碧輝煌,數十枚燭火,將屋中映照金碧輝煌。此時還是平旦,早食之時,外間人最多在街邊店鋪,胡亂吃一碗湯餅作為早膳,但屋中一張幾上,滿滿地擺了蜜餌、糖糕、羊肉、牛肉等佳肴,都泛著一層油光。更為貴重的,是這冰雪之日,當中卻有一小碗櫻桃,血紅的顏色,澆上了潔白的奶酪。怎麼看,此處都是富甲一方的暴富人家,完全不似囚室之旁。幾前,放著一把床榻,鋪著厚厚狐裘,上麵斜靠著一個男子。男子半閉眼睛,眼下烏青濃重,一幅病懨懨模樣。雖有狐裘,但他依舊敞著胸膛,也不知是冷是熱。誰也想不到,平康坊背後無人敢提的“韓頭”,竟是這樣一個瘦弱的青年。月華上前,再次道:“韓頭,人來了。”“韓頭”睜開眼睛,眼神如同死了一般,毫無神采。然後冷不防地,他突然伸手,操起桌上那碗櫻桃,劈頭蓋臉就向月華砸去。月華不辯解,也不低頭,隻是靜靜地受著。“剛才,忘了說了。”韓頭聲音有氣無力,“我寶貝被偷時,你在哪裡。”月華輕聲道:“屬下知罪。”“……”韓頭瞪起眼睛,似乎對她的回答很是不滿,又要暴怒一場。然而靜默片刻,他突然又軟下來,像是累了般靠回榻上,“知道就好,你回去吧。”月華點頭,擦了擦臉上濺到的奶酪,讓到一邊。方才不可一世的藥師,如今確實像個小女孩子般無力且無助。這樣一來,在她背後的葉吟雲沒了遮蔽,在韓頭麵前一覽無餘。“韓……”葉吟雲剛剛張嘴,下一刻,那種極其強烈的嘔吐感自他胸中湧起。在肉和奶酪濃厚的香氣中,他依然聞到了一股陳舊的血腥味道,似乎這裡曾被血液浸透,又被晾乾,如此反複幾回的味道。他強壓下去,把沒說完的半句話艱難說出,“韓……韓兄,許久不見。”韓頭心不在焉地抬起頭,然而視線交彙的瞬間,他脫口而出:“小雲子!竟真是你!”“韓兄,雲之兄。”葉吟雲語氣複雜,“我也未想過,你已如此顯赫……”韓雲之支起身,殷切問道:“小雲子怎麼知道是我?”葉吟雲笑道:“又是‘鶴衛’,又是七星錦繡緞,怎麼會不知是你?”“七星錦繡緞,是麼?”韓雲之笑道,“他人看來,那不過是塊稍微值錢些的布。但在你我看來……”“是過去。是榮耀。”葉吟雲喃喃道,“也是生命。”“那幾個偷兒竟敢偷盜此物,少不得我要派出所有的侍衛前去追捕!”二人如暗語般一問一答,站在一旁的月華微微睜大了眼睛,方才還因頭兒暴怒顯得有些緊張的房內,如今充滿了久彆重逢的愉快空氣。她怎麼也想不到,這有點廢物的道士,竟與韓頭有舊,而且,情感還頗為深厚。就在她疑惑之時,韓頭突然問道:“小雲子難得出觀,來此處所為何事?”“雲之兄。”葉吟雲雙手一並,“還請速速歸還我兩位同伴。”韓雲之裝作沒聽見:“你是來平康坊尋花的吧?怎麼,竟被月華纏上了?”“雲之兄!”葉吟雲提高聲調,“長安城,又死人了!”“咳、咳咳咳。”韓雲之劇烈地咳嗽幾聲,仍舊笑道,“偌大一城,哪天不死人……”“子夜,一名書生死了。雞鳴,一名綢緞商死了。”“不,不,小雲子,你一定是誤會了……”韓雲之還想說什麼,又被劇烈的咳嗽堵住了嘴。“平旦,平康坊中,一個名叫裳伽的胡姬,和一個花名柘榴的歌伎娘子死了。不知是哪一個,但,總有一人,是第三個受害人。”葉吟雲頓了頓,“一時辰死一人,雲之兄,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誤會……都是誤會……那個人,那個人早就……早就……咳咳、咳咳咳……”韓雲之嘴上否認,可劇烈的咳嗽早已說明,他情緒在異常地波動。但即便如此,他仍舊說道:“不會的,小雲子,真的,不會的。”“雲之兄,”葉吟雲隻覺得心中冰冷,“什麼,不會?”韓雲之笑了起來,那是一種頗為詭異的笑,帶著一股淒涼:“那年那犯人已經死了,已經死了。而且,是我們親自處死,不會死而複生,亦不會血洗……哪怕他……哪怕他死的時候那種詛咒……現在是我的!是我的天下……月華……咳咳……月華!”他猛一揮手,月華會意,走到一旁,拉開了屋後的簾子。瞬間,葉吟雲隻覺得一陣眩暈,強烈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在那簾子之後,是一個巨大的木製齒輪,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轉動著。兩個人影被綁縛在齒輪前,背後拖著長長的另一條繩子,齒輪每轉動一下,兩人就被拖後一點,就離那齒輪更近一些。那兩人,一個是易小淵,一個是阿倫。“仙長!”一見葉吟雲,阿倫就哭喊出聲,“這齒輪會吃人!”不用他說,葉吟雲其實早有覺察。早在月華拉開簾子的一刻,葉吟雲就發現了,那齒輪每個齒上,都沾有血跡。在這之前,不知有多少可憐的犯人歌伎,被攪入其中,硬生生地被吞沒,拆骨擠肉,一點,一點,又一點。葉吟雲脫口而出:“雲之兄,給我個麵子。”“不。”韓雲之的語調如同夢遊,他指向阿倫,“是他,是他殺了那兩個女子,不是那人,不是那年那人,不是……”“雲之兄,你是非不分!”葉吟雲欲哭無淚,“怎麼變成這樣?!”“變成?不,小雲子,其實我一直就是這樣。”此話一出,葉吟雲突然冷靜下來:“這倒也是。”“也是……什麼?”韓雲之饒有興致地問道。“你當年,就對權力、威嚴充滿了欲望,你最喜歡控製彆人。”葉吟雲冷冷地說,“隻不過過去,你是通過建功立業的榮耀來換,現如今,你用的卻是,神秘、乖戾和血腥,毫不猶豫地殺害無辜之人,令人恐懼,逼人臣服。”“不愧是小雲子。你早把我看透。”韓雲之冷冷一笑,“但是……”葉吟雲不由得渾身一抖。“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韓雲之的聲音低沉而詭異,“你方才有那麼一瞬間,想放棄他倆……至少放棄那個金吾衛,是不是?”葉吟雲張開嘴,突然說不出話。他不得不承認,正如他看透了韓雲之一般,對麵陰暗的樂坊黑市頭目也看透了他。他的確覺得易小淵與阿倫已沒了利用價值,想乾脆置他於死地。自己才能儘快重新回到地麵,重新去調查那凶犯殺人之事。“仙長?!”阿倫發出一聲慘叫,“仙長真的麼?”“……”抉擇不過片刻,葉吟雲脫口而出,“不。”“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仙長不會……易大人,易大人!”阿倫興高采烈地喊著,身邊卻沒有絲毫回應。又過了片刻,那邊突然響起了濃重的鼾聲,“呼——噓——呼——噓——”,仿若打雷一般,山呼海嘯。“啊?”葉吟雲不由得心中一沉。那是易小淵發出的。他雖被縛著,可兀自沉睡未醒,也不知是月華的麻痹毒中得深了,還是他當真心大得能在死亡麵前睡過去。“真是頭豬。”月華嘟囔著,伸出纖細的腳尖,輕踢了他一腳。易小淵沒有醒來,喊聲此起彼伏。經他那麼一鬨,內室緊繃的氣氛緩解下來,葉吟雲的心也鬆了。方才的猶豫消失無蹤,他抬起頭,望著高座上的頭兒,輕聲說道:“雲之兄。”韓雲之似是也失去了爭鬥的興趣,重新躺倒在塌上:“嗯?”“距離平旦尾,還有多少時間?”“月華。”韓雲之揮揮手。“約莫兩炷香。”“如我們以前一般,賭一把如何?”葉吟雲大聲道,“平旦結束,我找出真正凶手。證據確鑿,你便放人。”“嗬……嗬嗬……”韓雲之垂頭,發出詭異的笑聲。許久,他才輕聲說道,“真令人懷念,若是昔日,銀刀一定向著你,小白就會跟你作對,燕羽兄……”“莫要敘舊了,雲之兄,我……”“好吧,給你個麵子,就兩炷香時間。月華——”少女上前:“是。”“點香跟隨。”少女再拜:“遵韓頭令。”說罷她素衣一擺,將旁邊兩根香籠入袖中:“我們走吧。”“好。”葉吟雲直起腰杆,抬頭喊道,“阿倫等我,定會回來救你!”阿倫淚眼迷蒙,渾身顫抖,卻仍舊點頭道:“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