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他,他……是他,殺我!”模糊的夢境,模糊的聲音,葉吟雲恍惚見到一張床榻,榻上的人高大魁梧,半躺半坐。四周雲霧繚繞,他看不清他表情,隻聽見他聲音絕望。下一刻鐘,帶著天腥味道突然騰起,那人猛地站起,雙腳一踮,竟輕飄飄地往空中升去,與他一起飛升的,還有另外五個身影……“咚!”葉吟雲的頭磕到桌角,發出重重的聲音。一個香爐被這撞擊帶倒在地,帶著火的煙灰撒了一地,滿是檀木香氣。葉吟雲撇嘴,發出可惜之聲:“哎呀呀……”這是長安城郊一處道觀,距長安城不過一刻車程。但此時的長安城內,達官貴人們大多修有自家供神道觀,平民百姓要麼便在城中就地祈福,要麼便往遠的名山古刹而去。此觀看似離都城很近,實則地位尷尬。平日裡香火不旺,三清像前清清冷冷,幾無貢物。但每到初一十五施藥之時,便是另一番景象,許多人前來,將道觀圍得嚴嚴實實。說來也是可笑,無名觀在山頂,山下有一處窪地。因了地勢低和群山環繞的緣故,地氣甚佳。即使在萬物枯萎的冬日,窪中也有幾叢綠竹,幾棵翠樹,偶爾還能看見玉蕊花開,餘香淡淡。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長安城內傳出話來,說此處是青春之山,無名觀中道人日日收集春氣,煉出丹藥,若是用了,便可青春不老。於是每月施藥之日,便有無數夫人娘子,戴著幕簾,扶著丫髻,千裡迢迢地趕來,就為一枚“青春永駐之藥”。老觀主在時,多次說過觀中之藥隻是清熱解毒、活血化瘀之物,但哪抵得過閨中一傳十十傳百的消息。女子仍舊是一個接一個地來。七年前新觀主吟雲子接任後,索性也不解釋了。於是觀中景象更是隆重,每到施藥之日,香花雲鬢,絡繹不絕。日子久了,外間有眼紅的,便給無名觀起了個綽號,叫“紅粉觀”。話不中聽,彼時觀內有些道人不服氣,吟雲子隻是笑勸道:“隨他去吧。”葉觀主是個衝虛恬淡的人,慣於清修。每日除去庶務和煉藥,就是在觀中靜坐。一坐,就是一日。他右足有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但若有人麵叫他“跛子”,他也不生氣,一笑而過。至於爭名奪利之事,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所得之錢財奇物,統統分給其他道人和小道童,自己撿剩下的用,從無怨言。八年前一個夜晚,他跛著一腳,跋涉來到道觀之中。守觀之人正待盤問,老觀主道袍未穿,匆忙趕出,一見麵,便說此人頗有慧根,立刻收他為徒,令他在後山修行。又在次年,將觀主之位讓渡於他,顯是對他重視非凡。這反常之舉,他人也猜不透其中曲折。有人說,此人也姓葉,說不定是開唐四代帝王見寵的道士、畫像登上淩煙閣的葉法善葉真人之後。對這傳言,老觀主不置可否,葉吟雲守口如瓶,於是變成了一樁懸案,至今無人知曉。無名觀也好,“紅粉觀”也罷。八年來,葉吟雲帶著幾個道人和小道童,在長安之郊過著平靜乃至有些枯燥的生活。今日也是如此。他並不知道,在不遠處的長安,一場即將翻天覆地的變化,即將發生。“不好啦!不好啦!”一迭聲的慘叫打破平靜。“觀主!觀主!府兵來了!”葉吟雲抬起頭,隻見觀中的幾個小道童,都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都是一臉焦急。葉吟雲尚不知事情嚴重,隻是注視為首那個問道:“清風,今日是何日?”“觀主!”那名叫清風的小童喊道,“剛才有個府兵上門,說我們觀施的都是假藥,為禍四方,要以妖道之罪處置!後麵還有他們一大隊人馬,正在上山!”葉吟雲似是還沒反應過來:”今年是何年?”“觀主!”清風又急又惱,賭氣道,“今日是元和十五,庚子之日。”“哦……”“也是我觀大災之日!”清風怒道,“觀主!快想想辦法!”他話音未落,有什麼東西“噌”地飛掠而過,紮在門上,也不知是弓箭還是弩箭。年紀小一些的道童被嚇到,連連往後躲。清風也是一聲驚呼,葉吟雲趕緊伸手撫住他抖動的肩膀。“師父……師父……”“風兒。”葉吟雲笑起來,“你有何辦法?”“我、我……這不是,才來找觀主師父的嗎?”“你聽我說。”葉吟雲坐下,倒了杯清茶,“清風,你來觀中六年,我們月月施藥。可有一次,府兵前來,興師問罪?”“這……”清風道,“我們與他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從未有過。”“那麼如今,為何敢上門叫囂?”葉吟雲喝一口茶,“定是抓了實證。”“實證?哪有實證?”清風大聲道,“我們的藥,都是按老觀主留下的方子煉的。施藥也施了十來年,怎會突然變成假藥?”清風眨眼,”除非有人偷偷換了,要不絕無此事!”“聰明。”葉吟雲笑道,“藥,定然已被調換。”“啊?!”清風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既已被調換,我們口說無憑,脫不清乾係。”“那,那如何是好?”“都已經明刀明槍上門了,躲是不行的。”葉吟雲舉起清茶,一飲而儘,”隻有我去會上一會,才能解決這事兒了。你們快快退下,在觀後躲好,直到明日再出觀。”“可是師父你……”清風狐疑地說道。此時葉吟雲站了起來,將一身青色道袍披於水田衣外。他不過三十出頭,還是壯年年紀,但右腿的陳年舊傷令他行動不便,走起路來一拖一拖。清風見了,不由得心驚。這幅模樣,哪能和府兵相鬥!他不由得伸手,扯住葉吟雲袖子:“師父使不得!”“無妨。”葉吟雲溫和地摩挲他頭頂,“修道之人,生死不在意,你以後亦要如此。”他囑咐幾句,便自大堂門出,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每踏出一步,他方才柔和衝淡的表情就減少一分,肅殺之氣就多添一分。“多年相安無事,今日卻無端誣陷於我,此事蹊蹺。”他眯起眼睛細想,心中突然一動,“莫非與昔年那人之死有關?這可難辦。”但轉念一想,“那人”之死是元和七年之事,距今已有八年。加上東宮已定,該做的早就做了,不會在此時動手。但宮廷之事,總是十分難說……思索間,他已走到道觀門外。門外早已站了四十來個府兵,各個佩刀帶劍,明晃晃的一片。府兵們齊刷刷地抬頭看他,一時間神色複雜。“水田衣與青道袍,這道士衣服,竟是上等布料!”“衣上補丁縫得細密,不是觀中那些小娃娃能做的,八成是樂坊娘子手筆!”“道觀雖破,這道士倒是富得流油哇!”此番竊竊私語,都傳入葉吟雲耳中。那些府兵們心中激憤,竟率先喊出聲來。“無恥妖道!修行不成,還煉假藥行騙百姓,今日我們,就為民除害!”“這……”葉吟雲神色一變,苦苦哀求,“此事有些誤會,有些誤會。大爺,還請大爺們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府兵們一愣,沒想到這道士那麼順從,看來也是軟蛋一個。他們也樂得高興,便收了刀劍,一哄上前,一左一右押著他,往山下走去。他們沿曲折山道下山,不到片刻,就到了山窪之中,一處竹林之旁。此時雖是冬末,但山窪之中,翠竹仍綠。葉吟雲仰頭望著,突然笑道:”大爺且歇息一下……”府兵一臉不快:”這才幾步路?”“我腿腳不便,不便。”葉吟雲滿臉賠笑,”且讓我喘口氣。”“好,讓你歇。”押著他的府兵之一狡黠一笑,”那我們也節省時間,搜身先吧!”葉吟雲知他們要搜刮自己財物,不由得微微皺眉。但眼下狀況,隻得任身邊那些府兵脫了道袍,取了束發簪子,揣到自己懷裡。站在後麵的府兵覺察,當然不甘心,便也擠上前來,十分不雅地在他身上摸起來。“這是什麼?硬邦邦的。”一個府兵摸上他腰間。“桃木劍一柄。”葉吟雲淡淡道,“吃飯的家夥。”“嘖。”那府兵啐道,“不值什麼錢,帶回家給孩子玩吧……”“不可。”葉吟雲輕聲道,“這是我吃飯的家夥。”說時遲那時快,他清喝一聲,把桃木劍從身邊府兵手中抽出,再一轉身,桃木劍便狠抽上那府兵的胖臉。劍雖無刃,竟在那府兵臉上留下一道血痕。其他府兵見狀,趕緊衝上前援護。葉吟雲也不在意,一把桃木劍行雲流水地用著,若有人攻來,他便巧妙防守,三下兩下將敵手擊退。不一會兒,衝上前的府兵都被打退,隻得圍成一個圈子,誰也不敢上前。葉吟雲坐在圈子中央,隻是冷笑:“還有哪位要來搜身?”府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噤聲不敢上前。葉吟雲笑道:“還有誰?”“你在此處獻技,也不怕暴露了身份?”遠遠地響起一個沉重的聲音,那方才還氣勢洶洶的府兵們聽了,統統放下武器,躬身抱拳下拜。葉吟雲回過頭,看見一人正緩步沿著台階拾級而上。隨著距離的接近,他冷笑的麵容上漸漸帶上了一絲溫度。“身份?如今我有何身份可言?”他注視著走來的人,而那人也往他方向投來視線。片刻後,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果然是你。”